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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吧吗吗留声街

时间:2024-05-07

1

我叫丁维一,今年11岁。我妈就生了我一个。爸爸说,我是一个男子汉,从不让他担心;妈妈说,我是她的“小暖男”,从不让她操心。每每听到这些话,我就知道又要好几天见不着他们了。

离开时,他们总想跟我上演一番深情告别,我会很潇洒地对他们挥挥手:“再见!”这让他们悬在半空的双手写满了尴尬。

可最近我挺想结束这种生活的,原因很简单,我的玩伴好像一夜之间全当哥哥了。一放学,他们就消失了,说家里的弟弟妹妹等他们一天了!可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等我!可惜,抗议无效。

我有想过跟爸爸妈妈谈一谈这个问题,可这段时间他们实在是太忙了!而最让我想不通的是,他们不管多晚回来都要站在门口把自己从头到脚用酒精喷一遍,连鞋底都不放过——两个忙得像陀螺的人为什么要这样浪费时间?真是奇怪!

年二十的时候,爸爸又出差了,一步三回头。妈妈眼里装着忧伤。

这是什么情况?又不是没出过差!

爸爸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好好待在家里,外面危险。”

妈妈出门上班时用力地抱了抱我:“最近出现的病毒会人传人,哪也别去。”妈妈戴着帽子、眼镜、口罩、手套,我一度以为妈妈改行做了特工。

她前脚出门,我后脚跟上。

令人惊奇的是,这个世界似乎在一夜之间变样了——小区里的人都戴上了口罩,所有小孩都销声匿迹,保安拿着测温仪站成了山大王,外卖也不给进了——没有外卖,我只能吃泡面和速冻饺子——虽然我常常一个人在家,但这不代表我是一个厨艺高手。

有人见到我,远远避开了,好像我是个病毒一样。

妈妈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每天都带回一堆东西。冰箱塞满了,柜子塞满了,这是动物过冬的节奏吗?每次上班时,她的眼里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忧伤。

大年三十,我坐在窗台上等爸爸妈妈回家,看到对面那幢楼下停了一辆救护车,听见楼下有人在说什么“疑似病例”。

有病没病都不知道吗?我想笑,却笑不出来。小区在冷空气里瑟瑟发抖,门口挂着的两个大红灯笼散发着幽暗的光,没有喜气,只有惊悚。

这时,电话手表响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妈妈说:“封城了,爸爸不能回来过年了。”停了一会儿,又说:“妈妈今天接触了一个特殊病号,这几天必须住在医院里……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又不是第一次让我独自在家?什么叫“封城了”?什么叫“特殊病号”?不就是两个呼吸科医生吗?怎么整得跟特工似的?

2

打开电视,春节晚会正在朗诵一首跟病毒有关的诗,这无孔不入的家伙!打开平板,跳出一串数字,新增,确诊,隔离,死亡……死亡?这种病毒会让人死亡?妈妈只说它会人传人,却没跟我说过它会让人死亡!我打了个激灵,这么说来,爸爸妈妈每天都在跟死亡打交道吗?他们会——死吗?

恐惧包围了我。

我盯着家门,突然不能确定爸爸妈妈是不是还可以推开那扇门走进来。

我坐不住了,走进爸爸妈妈的房间。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医书,不上班的时候,他们就钻进书堆里——除了病人,一切跟工作有关的事他们都会堂而皇之地带回家。当他们跟医书打交道的时候,我会自动在他们眼前消失。

我想睡觉,可一闭上眼就会看见“死亡”两个字。我起身打开电视机,不一会儿,电视里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只剩下欠费界面。打开平板,网也断了。好家伙,他们又忘记续费了!我毫无防备地与世隔绝了。

世界在黑暗中沉寂,狰狞的黑影在窗外张牙舞爪。我心里装满了害怕,害怕眼前的空荡与荒芜,更害怕素未谋面的新型病毒——它们正等着我的爸爸妈妈自投罗网。

此时此刻,他们在干什么呢?吃饭了吗?睡觉了吗?病毒会钻进他们的身体里吗……一个又一个问题如鼓槌,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我的神经,我觉得头疼,心也疼……

我突然又想,此时此刻,他们会不会也在担心我呢?我吃饭了吗?生病了吗……我突然觉得不害怕了,我的大脑被一种新的情绪占领——愤怒!是的,愤怒!凭什么他们可以在医院里忘我地冲锋陷阵,却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担惊受怕?凭什么他们可以全力去挽救他人生命,却让我一个人苦苦祈祷他们平安无事?一瞬间,他们这些年加的班、出的差、撒的谎、食的言,我一个人走的路、吃的饭、做的事、等的人一股脑向我涌来——愤怒趁机无限扩张,在我胸口里横冲直撞!

玄关上那张合影里的一家三口正看着我,照片中的三个人多亲密呀!可谁知道他们在拍这张照片时手里都捧着医书呢?我猛地拿起相框往地下一砸,一声巨响,相框碎了,照片里的人在碎玻璃下布满了伤痕。

我的愤怒被这一声巨响吓跑了,只剩下孤独和悲伤。照片里的人还在笑,他们就在眼前,却又遥隔千里。我伸出手,想把照片取出来,却感觉相框里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攥住了我的手,我来不及做任何挣扎,就被带进了一条黑暗曲折的隧道里……

3

“小螺号,嘀嘀嘀吹……”

“月儿鸣,风儿轻……”

“宝贝,妈妈回来啦……”

各種浑杂的声音钻进耳朵里,我睁开眼,这是哪儿?

“嗨,你来啦!”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看到一个大脑袋,那人十七八岁的样子,笑容有点好看。

“我认识你吗?这是什么地方?”我东张西望。

“看到那个招牌了吗?我是这里的街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街口立着一个牌坊,上面写着“吧吧吗吗留声街”。

我的脑袋里至少冒出了一百个问题,可街长并没有给我提问的机会,自来熟地搭着我的肩膀推着我往前走。

“你想先逛哪家店?”

我又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店!

“这里有哈哈大笑铺、哭哭啼啼铺、窃窃私语铺、唠唠叨叨铺、轻声细语铺、河东狮吼铺、谎话连篇铺、甜言蜜语铺……你想先逛哪一家?”

好奇怪的店名,卖啥的?我随便说了一个:“哈哈大笑铺吧。”

“就这家。”街长指指旁边的店铺,“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小店不大,只有一排柜子,每个柜子上挂着一个耳机。一个长得像弥勒佛的店员抬眼看见我,说:“你来啦!”

听这语气,好像他一直在等着我似的。

“这是你的专柜。”“弥勒佛”打开一个木柜,递给我一个耳机。

我惊讶极了:“怎么会有我的专柜?”

“每个熊孩子都问同样的问题,没点新意!”“弥乐佛”耸耸肩。

我不乐意了:“凭什么说我是熊孩子!”

“把一家三口的合照都砸了,还不是熊孩子?”

“砸合照就是熊孩子啦?那我做好孩子的时候你知道吗?”

“知道,不然你早就来这里啦!”

“什么意思?”我没听明白。

“还有3分钟,倒计时开始。”“弥勒佛”把耳机往我头上一戴,又按下专柜里的“1”字键。

“哈哈哈,我当爹啦!我的小一一,你好呀!”

“你看他,长得多好看。像我,像我,嘿嘿。”

突然冒出的声音把我吓了一大跳。

“一一今天会叫爸爸啦!哈哈哈……”

“一一会爬了,小屁股一撅一撅的样子,笑死我了,哈哈哈……”

我有点懵。他们说的小一一是我吗?好熟悉的声音……

“还有一分钟……”“弥勒佛”喊。

我慌忙按了个“6”。

“今天儿子在台上唱了《爸爸去哪儿》,可好听啦!我一想到他是我儿子,我就想笑,哈哈哈!”

“没见过这么骄傲的爹!嘿嘿!”

我确定说话的是我的爸爸妈妈。爸爸笑的时候像公鸡打鸣,妈妈笑的时候像母鸡下蛋。每次他们笑的时候我也笑,他们并不知道我在笑什么。

“时间到!”

“哎,我还没听完!”

“听完?11年呢!想得美!”“弥勒佛”一把把我推出门外。

11年?专柜里只有“1”至“11”的按键,这代表我的年龄吗?

4

“心情好点了吗?”街长迎了上来。

“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走进这条街,”街长拍拍我的肩膀,“走吧,去逛逛别的店。”

“这条街几点打烊?”

“随时。”

我觉得街长在故弄玄虚,但我没心思揭穿他。

我走进了“窃窃私语铺”。

店员把我带到一个木柜面前。他的脚步极轻,像怕惊扰了谁似的。木柜里还是只有一组数字键,从“1”至“11”。我戴上耳机,按下“1”,耳边传来了极细微的声音。

“嘘!一一睡着啦。”声音轻得像在对口型。

“累坏了吧?长牙的孩子特别闹腾,偏偏这几天我又出差了。”更轻的声音传来。

“我不也总加班吗?唉,有时觉得自己像后妈。”

“别这么说,一一要是知道我们在忙什么,一定会支持我们的。”

“他还只是个小宝宝,我只想多陪陪他……”

我按下了“7”。

“轻点儿,别吵醒他,把礼物放在床头就好了。”

“你说一一还相信世界上有圣诞老人吗?”

“我希望他永远相信,永远天真。”

“我也希望这样,可你有没有发现,一一越来越独立了,很多事情都想一个人去做,我感觉他不需要我们了……”

店员向我示意,还剩1分钟。

我按下了“10”。

“一一睡着啦?”

“嗯,今晚我跟他一起睡,我想好好看看他。”

“我今天偷偷跟过去看了他的武术表演,棒极了,真想冲上去抱抱他!”

“你说,一一真的不想我们陪吗?”

“他说一个人更淡定。”

“可我们都知道,他不过是想让我们更安心地工作……”

耳机突然被摘掉了,店员做了一個“请”的动作。妈妈的话还在我耳边回响……

5

走出“窃窃私语铺”,我向“河东狮吼铺”走去。

街长拉住我:“听点好听的吧!伤人的话就像刀子,干吗还要再去挨一刀呢?”

我挣脱街长的手,推门走了进去。

店铺只有一盏昏暗的灯,一切都是模糊的。

“看什么看!快点过来拿钥匙!”一声吼叫把我吓了一跳,我这才看到柜台里面坐着一个人。他穿着一身黑衣服,黑着一张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就像一只黑蝙蝠。

我赶紧接过钥匙,打开木柜,戴上耳机,按下“1”键。没有声音。按下“2”键,还是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我摘下了耳机。

黑蝙蝠撇撇嘴:“受不了了?”

我没说话,走出了店门。

“这么快?听不下去了吧?”街长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我什么都没有听到!”我耸耸肩。

“怎么可能?”

“我爸妈从来不吼我,我以为打我记事起没有,结果小时候也没有。”

街长扬扬眉:“你真是个幸运儿!”

这时,我看到了“哭哭啼啼铺”。

一进门,我就感觉自己站在了荒野里。

“宝宝乖,宝宝肚子疼是不是?妈妈抱抱,妈妈揉揉……”紧接着是一阵抽泣声。

“你怎么也哭了呀?一一是肠绞痛,你知道这是很多小宝宝的必经阶段。”

“可我也知道肠绞痛有多痛,我心疼……”又是一阵抽泣声。

我有点恍惚,随即按下了“11”。

“你说天下哪有我们这样不负责任的父母,把孩子丢在家里担惊受怕……”妈妈似乎在极力压抑自己的哭声。

“都怪我,把你们娘俩丢在深圳,是我不对。我没想到这次病毒会如此凶险,更没想到会封城,家都回不去了。”

“就算能回,你也不会回的,我太了解你了。那里是最早发现病毒的地方,任何发现都很有价值……”

“还是你最懂我……別哭了,如果一一知道我们正在做什么,他也会支持我们的!”

“我知道他很懂事,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在家,外面又那么危险,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所以我们更要打起精神来,换种方式保护一一。”

“嗯,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你那边情况怎么样?”妈妈似乎在努力平复情绪。

“不太乐观,病患越来越多……”

“你一定要小心点儿,我怕……”又是极力压抑的哭声。

“别怕,我会小心的!当年‘非典带走了你爸,我绝不会让‘新冠带走一一的爸爸。”

“嗯。”带着哭腔的应答。

“你要好好的,等我回家。我们不是说好了要给一一生个弟弟或妹妹吗?他早就想当哥哥了,我们要给他一个惊喜……”

6

走出店铺,我有些恍惚,我一直以为爸爸妈妈的话题里只有病毒,没想到他们其实句句不离“我”。这条街还有多少我不曾听见的声音,还有多少我应该知晓的秘密?街长说这条街随时都会打烊,我开始担心他说的是真的。

“我还能再来这里吗?”我问街长。

“不知道。没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来这条街,没人知道自己能不能来这条街。”

我紧咬下唇,我要想办法把这些声音带走。

“这里的买卖怎么做?”

“只支持‘以物换声。”

“什么物品才能换?”

“不知道,每家店主想要的都不一样。”

我心里凉了一大截,但我还是要试试。

“这是交易柜台,先点击你的编号,再把你的物品放进这个木筐里。”街长把我带到一个开着窗口的小木屋前。

放什么进去呢?来得太急,什么都没带。我把自己摸索了一遍,取下脖子上的玉佩放进去,玉佩却马上回到了我的脖子上。街长说:“交易失败。”

我又把外套和马夹放进去,却都重回我身上。我不甘心,咧开嘴对着木筐哈哈大笑。爸爸妈妈喜欢我笑,说不定能“以笑换声”。可惜,笑声又从里头弹出来,化作一个个“笑字符”消失在空气里。

“要打烊了!”街长突然说。

我侧头一看,街口开始变得模糊不清,靠近街口的店铺正在渐渐消失,并迅速向我这边蔓延。我急了,一想到那些声音和秘密可能再也无从知晓,眼泪就开始“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有的掉到了地上,有的掉在窗台上,弹进了木筐里。

“嘿!眼泪没有弹回来,交易成功啦!”街长抓住我的手臂。

“货物呢?货物呢?”我大喊,感觉脚下的大地正在剧烈地颤动。

街长好像说了什么,可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7

四周安静极了。我睁开眼睛,噢,天亮了。看着地上破碎的相框,我有些恍惚,我这是做了一场梦吗?

靠在沙发上,往事在眼前铺开。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一个人的生活的?大概是7岁那年吧,在我刚好能读懂日记的时候。我看到了妈妈的一篇日记,日记结尾是这样写的:“‘非典带走了我的爸爸,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像他一样爱我。从今以后,我要跟病毒作战到底,不让病毒再带走任何一个人的父亲。”

从那时起,我就“喜欢”上了一个人的生活。

叮咚……门铃响了。

打开门,没人。地上放着两盒热乎乎的饺子,还有一张便利贴:“一一,有事按门铃,24小时在线。向叔叔阿姨致敬,他们是我们的英雄!”

我朝对门做了个“OK”的手势。

关上门,我决定在爸爸妈妈回来之前再也不出门了。

以前,我把时间送给他们,现在,我把安心送给他们。

洗个澡吧,我要穿上妈妈给我买的新衣服,迎接新的一年。

习惯性地掏裤兜,掏出一张纸片,瞥了一眼,心跳瞬间加速——

我把邀请函紧紧地握在手心里。我知道,这一定是爸爸妈妈送给我的新年礼物——他们委托留声街收留了我的眼泪与悲伤,好让我把快乐和幸福留在心里。

一定是这样的!

作者简介

李文芬,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市龙华区外国语学校教育集团语文教师,出版长篇儿童小说《无独有偶》、散文集《时间的礼物》,在《儿童文学》《少男少女》等刊物上发表文章400余篇,曾获“西凤杯”全国青年散文大赛金奖、“龙华杯”全国散文大赛二等奖、“温泉杯”全国短篇童话大赛优秀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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