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

罗悦丹

1

“今天似乎是个重要的日子。”416迷迷糊糊地想着。

翻了个身，416猛地睁开眼，从床上跳起来。

“开灯！早餐要最简单的就好！”416在脑海里对“管家”发出指令。面前的白色光球温顺地闪了闪，然后飘走了。

2174年8月28日，是416所在的社区分配职务的日子。

2

太阳，悬在人们的头顶，散发着温暖苍白的光，不偏不倚洒在416的额角，这阳光，自她领到自己的编号时就没有任何角度的变化。

坐在飞船里，416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其实这没什么好看的。”416想。天的颜色还是那样的湛蓝，与从前无异，云被管理局裁成儿童画里的样子，匀速飘过，精准无比。

416被云朵晃得头晕，正准备收回视线。忽然，她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一朵形状“潇洒”的云，正当她惊奇时，那朵云闪了闪，瞬间消失了。

416抬手揉了揉眼睛，又按了按颈后的突起——那儿有一块芯片。

416开始慌张，当人们带着同样弧度的微笑，迈着相同频率的步伐从她身边经过时，她才发现似乎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

坐在前方的415端坐着，腰挺得笔直，脸上带着笑容，目视前方。

转过头，416突然察觉到，她在舷窗玻璃上倒映着的脸庞已没有了笑容，与其他人显得格格不入。

云，仍一朵一朵从舷窗外掠过……

3

纯白的大厅里，坐着许多人。他们都是416的同龄人，不过十五六岁光景，脸上都挂着“标准”的微笑，反而显得死气沉沉。

416坐在人群中，头皮发麻，也不得不挤出一丝微笑。

在大厅的最前端是一块巨大的屏幕，职务分配已经开始。人们按编号一个接一个走上前去，听从“系统”的吩咐，接着完成绝对标准的90°鞠躬。

“没劲！”416在心中抱怨，“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正当416昏昏欲睡时，系统的通知在脑海内响起。同时，排在她身前的那个人马上站起了身。416甩甩昏沉的脑袋，头一次对芯片产生了不满，她讨厌这样无孔不入的打扰。

等416回過神时，她已站在屏幕前，纯白的屏幕渐渐显现出“智者”二字。416感受到众人的目光表现出异样的敬意，与此同时，雷动的掌声包围了她。

416在脑海中拼命搜索关于这两个字的所有信息，却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智者，是神秘的、高于一切的存在。

4

在脑海中系统的指引下，416来到了一个小房间。

房间的装潢十分古朴，暖黄的灯光下，木质的书架上摆着几本厚得像砖头的书籍，墙角摆着一张小床，床上坐着一位老者。

这一切都与这座城市没有半点关系，没有冰冷的屏幕，没有闪烁的指示灯。

老者转过头，对416微笑：“你好啊，常安。”

416一怔，才反应过来，老者口中的“常安”便是自己。

416也笑了，她马上接受了这个“新名字”，并喜欢上了老人花白的须发、温和的声音，还有笑起来时会发亮的黑眼睛。

老人把常安拉到小床边坐下，轻柔地伸手摸了摸常安颈后的芯片。

在一阵天旋地转后，常安被带到了一片旷野。这里的天空不再是一成不变的蓝，而是布满了翻腾的黑云。冰凉的液体滴落在常安的皮肤上，泛起一阵寒意。雨滴敲击着常安的头顶，随着陌生感逐渐消失，一阵欣喜从常安心中升腾而起，她大笑着、欢呼着，在雨中撒腿奔跑……

不一会儿，她又被带回了那个房间。

老人笑着抚上了常安的头顶，缓缓道：“你看，这就是城市里其他人的记忆，这是‘雨！”

老人又望了望屋里的灯，叹息道：“可惜呀，这雨有时会影响城市里的水利系统，管理局把它‘同化了。”

常安张了张嘴，还想追问，却又看到了老者眼里快要溢出的悲伤。

老人低下头，仿佛在欣赏青砖地面的纹路。许久，他才开口：“常安，这些记忆并不都是愉快的。它们只是这里所有人的经历，仅此而已。管理局把它们删去，只是为了让城里的其他人更好地活下去。可这些记忆，总得有人接收……”

“活下去……”老者低头呢喃。

常安还想说些什么，却不得不在系统的催促下与老者告别，回到自己的住处。

此后的每一天，老者都会与常安在这个房间见面，交给她更多的记忆。

常安认识了“雪”，却也体会了寒冷带来的“冻伤”；她认识了她极爱的“炒米粉”，却也感受到了暴饮暴食带来的“腹泻”的痛……

时间流逝，常安与老者成了挚友。

5

这一切却戛然而止。

那一天，老者不再微笑，眼睛里的亮光也变得黯淡。老者的手，颤抖着，缓慢而坚定地摸向了常安颈后的芯片。

“这是最重要，最隐秘的记忆，历代智者都把它隐藏在最不可能被发现的角落里。今天，我把它交给你……”

那天，常安认识了“战争”。

那些怪物突然就从其他星球闯入，披着常安在这个时代最熟悉的模样——机器人的外壳。

在宇宙的另一片天地，那里的环境似乎更为恶劣，不足以为那些丑陋的生物供给赖以生存的能源。为了存活，它们穿越光年而来，如末日般降临。

人类奋起抗争，把阳光遮蔽，希望通过切断阳光，断绝外来者获得能量的途径，来取得最终的胜利。却没料到人类自身却成为敌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物电池”。

而常安与其他幸存者被困在人类亲手用芯片制造的幻境里，删去多余的记忆与情绪，只为不再挣扎、不再战斗，而是沉睡在最后的避难所里，活下去。

常安睁开眼，她望见老人的眼泪随着脸上的沟壑淌下来，滴在小床上，沾湿了白床单，晕出一点灰色的水渍。

常安望着沉默的老人，说不出一句话。

她想起“记忆”中常年灰暗的天空；她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常安”，常久的安宁；她想起“记忆”中的母亲将她推入避难所时眼中所饱含的希冀。

“常安，常安，要在这里安全地活下去！”母亲的泪洒在她的脸颊。

常安望着老人，他似乎格外地疲惫与苍老。

老人也正望向她，眼中暗流涌动，却似乎也闪烁着同母亲眼里一样的希冀。

那天以后，常安再也没见到过老人。

6

2195年8月28日，常安再一次从梦中惊醒。

她望向窗外，阳光依旧温暖而苍白。她伸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努力让自己不要再去想起房间里的那位老人——他是上一任智者。

“这是个重要的日子啊，大家都准备好了吗？”常安想。

她勾唇笑笑，再看了看窗外温暖而苍白的“阳光”。然后，在柜子里拿出从老人房间里带回来的一把造型奇特的“刀具”，猛地刺向颈后的突起……

老人把这把刀具称为——“抗争”。

奇怪的是，她并未感到疼痛。

再次睁眼，常安发现自己漂浮在一个装满透明液体的玻璃缸里。她抬手推开玻璃缸的盖子，缓慢从缸里爬了出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青灰色，散发着金属的光泽。

常安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尘封了多久，地面、墙壁都覆盖着一层薄灰，与一尘不染的社区有着天壤之别。在飞扬的尘土里，被掩盖的金属的光泽，显得有些沧桑。

常安明白，烟尘之中被掩盖的是人类的悲伤。

玻璃缸在空间里静默着，常安绕着它们踱步，却没有发现老者的身影。老者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他眼里的光芒，似乎本不存在于这荒谬的时代。

但常安惊喜的是，在房間的尽头，有一扇小窗。

走到窗前，常安望见了自己倒映在窗玻璃上的脸。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眼里竟也出现了如老者眼眸一般的光亮。

在常安身后，人们也陆续睁开了眼。只是他们脸上的微笑不再是僵硬的，而是复杂又坚毅的神色；他们的瞳孔不再死气沉沉，而是闪烁着属于人类的生命光芒。

常安笑了，她知道，她花了将近20年，终于让这些记忆回到了它们本该存在的地方。这些希望，是人类留存下来的最后的礼物。

窗外，天空被铅灰色的云层遮蔽，就像第一天老者传递给常安的记忆里那样。可常安记得，这片天空本还有潇洒的云彩，与永远炽热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