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成龙

刘珏欣

几个月前，我去美国驻华大使馆办签证。接待我的签证官，正对着电脑，斜对着我，一脸严肃地提问：“你去美国干什么？”“什么样的采访？”“你都采访过谁？”

我列出一长串名字，她淡淡地点头。我问她知道吗，她笑一笑摇头。随后说了一句“Jackie Chan？”我回答：“对，我采访过他。”然后就惊讶地见到这个与我隔着一层玻璃的严肃职业女性，身子一下子转正，贴紧了台子，目光闪闪地看着我，瞬间成了小女生：“哦，真的吗？你都问了他什么？他人看起来好吗？”

接下来，我们聊了好半天成龙，没有其他。等我想把袋子里的一堆补充材料给她看时，她已经说：你的签证通过了。

这是我第一次直观体会到，两年多前采访成龙时他说的“我没有中国（市场）都很红了啊”。

两年多后再见成龙，他已迈过60岁。脸上多了一层疲惫和几条皱纹，但说起话来依然手舞足蹈。他刚刚和朋友朱墨合作出版了自传《还没长大就老了》。说到快30年前拍摄《龙兄虎弟》时最著名的那次受伤，失去了一小块头骨，他伸伸头，我摸到了那块指甲盖大小的凹陷。这次久远的受伤，让现在的他基本失去了右耳听力。

对于成龙来说，他一生有3个父亲。陈志平是陈港生的父亲，生他养他。师傅于占元是成龙的父亲，那些童年的魔鬼式训练曾让成龙痛苦和战栗，却也给了成龙闯荡电影圈的好身体、好技术，以及坚韧和纪律。还有干爸爸何冠昌，他不仅是成龙电影上的老板和伙伴，还一直照顾成龙的家人。“没有他，没有祖名。祖名几乎是他看大的。”成龙说：“所以他走的时候，祖名这么伤心。”

现在的成龙，谈起死亡口无遮拦、毫无禁忌，态度豁达得简直有点不像话。他也很愿意谈谈出狱不久的儿子，不再像多年以来一样，总用恨铁不成钢的口气，他终于说“我可能是伤害到他了”。“永远无止境地去要求自己的儿子，我想想也错的。现在变了。”这位典型的中国传统式父亲，终于在时间和大事件面前，向儿子伸出双臂，愿意稍微柔软一点。

人物周刊：1997年你师傅去世，你在书里写，纪念他的方式是挑战更高难度的动作。为什么选择这样的纪念方式？

成龙：因为我们的师傅给了我们别人给不了的东西。当然小时候很怕他，到恨他，到尊敬他。你看今天整个电影武术指导界，有多少是我们元家班的。你数一下：袁和平、洪金宝、元彪、元武、元华、元彬、元奎、元宝、我……可能有数漏的。我们以这个为荣，我们是元家班的，我们是师傅那边出来的。

人物周刊：你在拍电影后，师傅有因为你做了更好的动作或特技而赞赏过你吗？

成龙：没有。从来不赞赏我们。“小兔崽子，不错。”

人物周刊：这就是最好的夸奖了？

成龙：对对对。他没有说：“哇，你真棒。他没有的。”爸爸也不会夸奖我的。干爸爸何冠昌也不会夸奖我。

我记得《龙兄虎弟》，开场的一个蒙太奇，谭咏麟在唱歌，有开机关枪的，有绑架关之琳的。25部机器，有些用22格，有些用24格，有些用25格。你要把它剪上去非常难，（容易）不对嘴。我剪了7个通宵哦。早上睡一下，回来就剪。完了之后，很傲气地拿到试片间。我叫：干爸，坐。给他看，很得意的。看完，他看着我：“你给我看什么？”（我：）“没有看见吗？”（他：）“乱七八糟。”他是老板，不是电影人，他只知道好看跟不好看。“我不知道你剪了7天，你要不要打字幕打出来：我剪了7天。我只是看到很乱，而且我觉得不好看。”就是这样的，他起来走啦！哇，我含了一泡眼泪，很伤心啊。他不赞美我，但是我还是这么放了。

人物周刊：大年初六的时候祖名更新微博，说“从心开始”，配的是你帮他剪头发的照片。妈妈站在旁边。真是你亲手给他剪头发吗？

成龙：对。我全部帮他剪，全部剃完。先弄3个揪揪，完了就剃，很容易。

人物周刊：怎么想到要剪头发？

成龙：回去那天，我很久没见他了，他在门口等我。我看见他，他没讲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我想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他认为我第一眼看见他会踹他一脚、打他一拳的。可能是他在等。

他看着我是这样（做不敢抬眼的样子），连看我的信心都没有。我走过去就（做伸开双臂的样子），一抱。那个一抱不是普通的抱，是那种……哇，抱着他。你说什么？打他？骂他？过去了。他已经受到应有的惩罚了。

我抱他的时候眼睛看着他妈妈，他妈妈抓那个抹台布，笑。笑完之后：吃饭吧。就坐下来吃饭了。夹点菜给他。我一直在想讲什么。没东西讲。就是一直在吃，3个人。在我记忆中，3个人吃饭，好像没有几次吧，这几十年。

人物周刊：上次采访你，我听好些人说，你总是喜欢一大堆人一起吃饭。

成龙：对，很少3个人很正规地坐那吃，菜都摆好了。完了之后就坐在沙发上。到哪儿去呀？大过年的，什么人都没有。坐沙发那边，他妈妈去倒茶，很尴尬。以前我不会跟他坐在一起。因为坐在一起，看电视他不断跳台的，你刚刚想看这个，他就跳台了。永远他坐他那边，我坐我那边。他妈妈永远不会跟我们两个坐在一起。就算坐在一起，她就做她的事情。要么搞电脑，要么看报纸、看书。我们就互相跳台。

那天是坐在那边，开了一个台没动过。很尴尬。我后来就转身：“哎，说说里面的情况给我听。”一路说，笑，哈哈哈。后来不知道怎么讲起来，他说我现在知道了，怎么样重新来过，把头剃了。我说我帮你剃吧。我本来说，马上剃。他说，明天明天。

他妈妈为了他，他（关了）6个月，他妈妈（关了）6个月。他还好，他妈妈是不接电话，不见朋友，把这么长（比到大腿中部）的头发剪掉，这么短（比到脖子中部）。（以前）我不许她剪头发。我讲过：你剪头发那天，就是离婚那天。

人物周刊：为什么？

成龙：我喜欢长头发。我妈妈头发拖地。我出生那一天，到我妈妈过世，她没有剪过头发，几十年。我妈妈很厉害的，这样子一抓，一个饼，一绑，一扎。可能是妈妈的关系，我就喜欢长头发。所以我跟林凤娇讲，你剪头发，就是离婚那一天。这次，她说她剪，我说剪吧。重新来过。儿子说，那我也剪。希望他受过这次的教训，永记在心吧。

人物周刊：你有没有去总结，这件事对你的家庭会有什么影响？

成龙：坏事变好事。没有这么团结过，没有这么好过，没有令我这么揪心过、挂心过、关心过。以前我都没有。我就是我的，你们就是你们的。现在，忽然间，我关心家了，关心娇姐了。我从来不关心她的。我老骂人吃饭先拍照，先给照相机吃，现在我开始了，因为她无聊了，我要拍给她。我不知道跟她讲什么，只能说，我现在吃什么饭，我现在在做访问，发给她。以前她不会听的。她以前就是她儿子。什么都是儿子、儿子、儿子，现在就是我啦。我每天发给她：我现在在拍戏，我现在在访问，我现在在吃什么。她就会讲，这个好吃哦，那个不好吃。辣吗？不辣。一直在跟她讲话。忽然间，半年跟她的感情好得不得了。

最近，哈哈，回归原点。我发她8张照片，她才回我一个“哦”。没了。又回去儿子那边了。

这个事情令我们家里更聚在一起。他现在学了更多的东西，更懂事。我过年跟他讲，应该每年不犯法给他回去坐半年。就把他关在里面。

人物周刊：那你也太狠了。

成龙：3个月也好。所以我常常很赞成小孩子去当兵。（儿子）小时候，我就跟娇姐讲，叫他去当兵。她不肯。男孩子就要去当兵。

人物周刊：会有人把责怪引到你身上，要么觉得你对他太严厉了，要么觉得你对他关心不够。你怎么看？

成龙：应该是让他自己去面对。我当然可以到记者招待会，站在旁边，或者录个录影带。我曾经想过录个视频给他。后来想不录了。应该让他自己去面对所有的问题，我不能永远站在他后面，我会走掉。这么大的事情，他如果能面对，以后他什么事情都能面对。对不对？你看他面对得很好啊。反而我在，他会不知道讲什么。

人物周刊：你书里有写，你跟王力宏的关系特别好。你们甚至会发短信说“想你”、“爱你”。那祖名会不会嫉妒呢？感觉爸爸的关系跟别人更亲密。

成龙：我想会。我忽略了他的感受。我老是赞扬人家比祖名多。比方说，我曾经讲过，希望王力宏是我的儿子。我可能是一时的大意，现在回想过来，我可能是伤害到他了。以后我讲话要小心一点。

但是你反过来，如果今天王力宏是我的儿子，可能我就讲，我希望房祖名是我的儿子。一定的。你要求儿子十分，当他做成十分了，我就要他十五分。他到了十五分，我要他二十分。我希望他有我的身手、有爱因斯坦的头脑、有莫扎特的钢琴、有周华健或者李宗盛的填词……到他全部做成，真的有了，我又希望他有希区柯克的导演手法。永远无止境地去要求自己的儿子，我想想也错的。现在变了。

人物周刊：现在你会夸他吗？

成龙：不会，也不会赞美他，就是这样子。

人物周刊：你刚才说过你爸爸、你干爸爸、你师傅从来都不夸你，不管你做得有多好。会不会跟这个有关？

成龙：对，可能是有关系。你看我成家班做完（动作）以后，我不会走过去：“哇，你很好啊。”我后面还有二十几个成家班呢。我们是这样子的。你看看以前的纪录片。Action！咚！干什么？断手了。抬走。换一个。Duang！头破了。送医院。再来一个。再不行，我自己上！我不骗你，是那种骂，那种恐吓式的。没有人性的。现在（好了），叫Action是这么叫的（做出很担心的样子）：预备！小心啊。

人物周刊：前些天，你接受访问的时候讲《奇迹》这部电影，1989年的，说那个时候一起拍的人，很多都去世了。

成龙：啊，对！很恐怖。包括《奇迹》、《A计划》。《A计划》有个相片：王伟、董骠、刘克宣、关海山、我。那天打开来，啊！5个人4个死掉，剩我一个！

人物周刊：你当年真跟你爸爸说，他死了你不会去拜，也不会烧东西给他？还说你儿子也可以这样对你？

成龙：我儿子就在旁边。我爸爸是在病床上，我跟他讲，爸爸，你死了我不会去拜你，以前当然也讲过。他说，对对对，浪费时间，还要堵车，烧东西，对空气污染，什么都不烧。

人物周刊：你怎么会这么想得开？

成龙：我就这么想得开。你现在问我爸爸妈妈几时生日我都不知道。

人物周刊：可是你爸90大寿的时候，你还筹备几个月，包飞机上百人去马来西亚庆祝啊？

成龙：那不是（生日）当天，我喜欢几时做就几时做。好像最近，一个化妆，我说你过年回家了吗？他说，没，过了年我才回家。我说，对。你看他现在回家，又不堵车，又方便。为什么不？其实做老板的，应该是过年前、过年后给一些人放假。还有两个月过年，你先回家。多好，别堵年三十晚上。

年三十晚上，我就到坟场去拜何冠昌，整个山就我一个人，也不堵车，就我的几个助理在那边。我跟何冠昌讲讲话啊，就我一个人。我是一个很不迷信的人。我是从很迷信到不迷信。

人物周刊：迷信不迷信怎么讲？

成龙：我妈妈信黄大仙，我也信黄大仙。有什么我就拜，拜我功课好，拜我爸爸不要打我。后来大一点就信耶稣，每天一进去教堂要拿水一二三四（划着十字），有派东西吃的。到了学校就信祖师爷，每天就拜不要打，你老拜不要打就老挨打。

又讲什么开天门。哇，12点哪，洪金宝、元彪，我们就每天看着那个月亮有没有开天门。说天上有个门，一看见开天门，你丢什么进房间都变黄金。七八岁的时候。洪金宝把旁边的两个凳子拿了，我抓两块砖头。喊：“过了没有？12点到了！”5分钟过了，没有黄金。今年不开喽。你说是不是很蠢哪。

每天看嫦娥，看吴刚砍树，每天拜祖师爷，很诚心的。后来美国的阿波罗上月球了，我还担心呢，他上月球，把嫦娥赶到哪儿去了？后来才知道原来没有嫦娥，没有吴刚。没有织女牛郎，都是假的。后来慢慢地，我什么都不信了。我拜祖师爷我还是挨打。只要自己努力，我做得好就不挨打了。就开始自己努力。所有事情不求人，求自己。

人物周刊：你对所有的纪念日、生日全都不在意？

不在意。那是商人在利用这些日子来赚你们的钱。今天情人节你去买个花看看多少钱。但是你一个礼拜前买呢？5块。为什么你不一个礼拜前就跟情人讲：情人节快乐。对不对？对爸爸妈妈，每天都是父亲节、母亲节。所以我对爸爸讲，你死了我不会来拜你的。我回头就跟小房子讲，听见没有，我死了也不要来拜我，现在对我好一点。要在生待父母好，你死了再去烧东西，你真的以为烧东西爸爸妈妈收得到吗？你做给谁看？做给后人看。没有用。浪费钱，浪费时间，污染空气。

人物周刊：你对死亡的态度好豁达。

成龙：我死过。我死过几次。原来人“嘣”就这么死了，别想那么多，想每天做好。访问，我做好它，我不会敷衍你，你问什么，我答什么。我做好它。我（可能）出去开车就撞死了。我不迷信，呸什么？阎王叫你三更死，不会留你到五更。很多人想得天花乱坠，哐，死了，他们知道他们会死吗？对不对？所以，做任何事情，每一天把每一样事情做好。

以前我是那种人，这个明天再做吧。在南斯拉夫一下来，躺在医院，我原来就这样子可以死啦？我本来说要明天做的事情，就做不到了。我问我自己，我为这个世上做什么了，没有啊。我对这个世界没有贡献，只是为了自己，赚钱享受。不行。我曾经讲过要成立基金的，我要去做。董骠送我一句话：“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我就把它挂在我公司。你不可能让每一个人都喜欢你。但是，你有没有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我每天睡得着。

人物周刊：你大概从什么时候起，对娇姐从书里写的那种防备，转向现在的这种信任。

成龙：我想是一直慢慢的，你看她做人、对事、对物，这么过来的。她的那种豁达、包容。以前我永远是在外面打拼，我脑开刀、断手断脚，都不给她知道，我开完刀才跟她讲，打完石膏才跟她讲。我死就死吧。我跟娇姐讲：我死那天，我会爬回来跟你讲，我死了。

我们是那种很大男人主义的，没文化流氓式的大男人主义。大男人主义还有些有文化的，我们是那种没文化的。我的钱，血汗钱，你别动我的。男孩子坐一起，我们永远是想着我们那方面，没有想到女孩子那方面。现在慢慢随着年龄的增长，看她做事、对人、对家庭、对我的付出。现在我一毛都没有，钱全部给她。我觉得，她要是真走了，我有本事，我自己再赚。而且，真的走了，我也不需要钱，我太多朋友了。我想全世界的影迷都会养我。今天就算我真的没饭吃，看到一个不喜欢我的敌人，他也会给我一个面包，我相信。

人物周刊：你去年两会跟宋祖英贴面礼，其实也蛮正常，但是会上热门新闻。你会因此刻意收一点吗？

成龙：当然会。这是一种国际礼仪也。对我们来讲，对谁都是这样子。现在反而，我看见宋祖英：离我远一点！她也讲：你离我远一点！尤其是在政协会上。

我跟谭晶、陈思思也是如此。那天在停车场，看见陈思思，她走过来，嘭，把我抱住。我说：“快放手。”她说：“没事！”你没事，待会儿人家一拍。

人物周刊：你这本传记说了好多事，那还有多少没说的？

成龙：有很多不能说。不能伤害到人家，不能伤害到我自己。其实伤害到我没关系，伤害到我家人不行。我是一个不怕伤害的男人。我伤害得起，我撑得住。其他的，不伤害人家，不伤害我家人的，几乎都讲了。也是希望百年之后，很多事情人家不要猜。

我这本书完了后，再跟墨墨把我一些真真正正不为人知的事情连名带姓地写出来，封箱，交给一个律师行。100年后，或者150年后？那个时候应该没问题。那真的是非常传奇。你们如果听见一些名字，或者是我讲的一些事情，你们会吓一跳。但是那个时候，你也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