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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门“子曰”教学艺术探微——“《论语》中的教学艺术”系列研究之一

时间:2024-05-07

李如密

孔门“子曰”教学艺术探微
——“《论语》中的教学艺术”系列研究之一

李如密

《论语》中的对话固然是精彩的,但是不能因此掩盖“子曰”的独特及魅力。“子曰”作为《论语》的标志性符号,它凸显了孔子作为教育家的价值。“子曰”教学艺术主要体现在:其一,孔子将个人生活史融入教学之中,以其“真诚”增强了教学的影响力;其二,教学中应用了丰富的修辞方法,以其“巧妙”提高了教学语言表达艺术水平。“子曰”教学艺术对中国古代教育传统产生了深远影响,至今仍有启发意义。

《论语》;子曰;教学艺术

“子曰”二字在《论语》中触目可见,其中的“子”特指孔子[1],因《论语》为孔门弟子们所记,故“子曰”意即“孔子老师说”。“子曰”是教育家孔子对其弟子进行言教的重要形式,主要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子曰”二字在开头,没有特定对象,看不出具体场景,其语言实质即“独白”。这一类“子曰”在《论语》中占了很大的比重。另一种是“子曰”二字在段中,有特定的对象,能看出具体场景,其语言实质是“对话”,这一类“子曰”也有不小的数量。本文所研究的主要是前者。

“子曰”的出现及被记载,说明在孔门私学中,“老师说—学生听”是重要的教学模式。在当时,老师“说”得认真,所以有那么多的“子曰”留存于世;学生“听”得认真,所以有那么多“听”过“子曰”的弟子将自己所听奉献出来,编成了《论语》。“老师说—学生听”的教学模式曾经为孔门私学立下汗马功劳,然而长期以来对“子曰”教学艺术的研究是忽视的。因为大多数人认为孔门教学是对话式的,或者孔子与其弟子的精彩对话在某种程度上遮蔽了“子曰”的光辉。其实,“子曰”自有其独特的存在价值,我们应该重新认识其教育的意义。

《论语》中的“子曰”与佛经中的“如是我闻”非常相像,有异曲同工之妙。它说明了老师与弟子之间的亲密关系,弟子所获得的是源于老师的直接传授,是“亲闻”而不是经过别人的“转述”。这对孔门弟子来说非常重要,有特别加以强调的必要。或许孔子的言论在当时社会上已经广为流传,流传过程中可能就有不够准确的,很有正本清源的必要。而“子曰”确定了信息的来源,有以此为准的意思。同时,孔门弟子们也拥有无可言明的自豪感,因为这是老师对他们说的话。他们大方地向社会宣明,自己从老师那里受到的教诲是这样的。后来的大思想家孟子就以没有成为孔子的弟子并像他们那样亲耳聆听孔子的教诲为最大的遗憾,于是退而求其次,以孔子的“私淑弟子”自居。《孟子·离娄下》中记载,孟子曾说:“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东汉赵岐注曰:“淑,善也。我私善之于贤人耳,盖恨其不得学于大圣人也。”在孟子看来,自己的遗憾就在于,他只能“转述”孔子之言,而不能“亲闻”子曰。

“子曰”多为孔门弟子在老师去世后追记,并非孔子教学中所说的全部,而是其中被学生听进去、记得住、传下来的一些话。并且不是哪一个学生的专属记忆(此种情况已在《论语》中特别做了标记),而是孔门弟子(至少两人以上)的共同记忆。这些“子曰”是弟子们对孔子老师的最好纪念,是孔门教学影响的最有力证明。这在当时记录工具尚不发达的时代,乃是一种惊人的奇迹。

一、真诚:“子曰”教学艺术的内在品质

《论语》中的“子曰”内容非常丰富。其中有一类属于“夫子自道”,即孔子将自己的经验、观点等坦诚地说给弟子,用现代教学理论的语言来说,就是将自己的个人生活史融入教学中,增强真实、感人的教育效果。这类“子曰”的一个显著性标志,就是里面那些必会出现的“我”“吾”“丘”等关键字眼。如同现代的“注册商标”,有效地保护着孔子的“知识产权”。而深蕴其中的“真诚”,便成为“子曰”教学艺术的内在品质。正如郭齐家教授所说:“孔子对学生真诚的热爱,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教育力量。 ”[2]

1.真实的学习经验。孔子自身即是一个好学者、善学者,他的个人学习经验无疑蕴含着丰富的信息。对于学习,孔子以自己的切身体验,反复诱导学生。《论语》中有大量的“子曰”即反映了孔子的学习观。如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论语·述而》)孔子认为有“生而知之”和“学而知之”的不同,而自己是“学而知之者”。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论语·述而》)也就是说,孔子是靠“学而不厌”的努力获知的。究竟怎样获知呢?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扣其两端而竭焉。”(《论语·子罕》)至于学习中述与作的关系,孔子自认为是“述而不作”。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论语·述而》)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论语·述而》)要辩证处理学与思的关系,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论语·为政》)并且以自己的教训提醒弟子不可“思而不学”。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论语·卫灵公》)

2.坦诚的生活态度。人在社会中,会遇到许多诱惑,面临难解的矛盾,就会考验其生活态度与道路选择。孔子多次坦诚表明自己的人生态度和关键抉择。如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论语·述而》)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孔子所说的“乐在其中”体现了一种注重精神品质的人生境界,而“从吾所好”则体现了孔子在面临矛盾冲突时的毅然抉择。

3.自觉的品行修养。孔子是个特别注重道德修养的人,他也以此教育自己的弟子。如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不如丘之好学也。”(《论语·公冶长》)在这里,“好学”不只是热爱知识学习,更重要的是热爱道德学习,走自我完善的修养之路。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论语·述而》)明确表达了自己对于那些在品行修养上自暴自弃者的深深忧虑。孔子还多次以“吾未见”的委婉形式,阐明个人品行修养的艰难性。如子曰:“吾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论语·里仁》)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论语·公冶长》)说的最重的则是:子曰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论语·子罕》)

4.丰富的人生阅历。孔子一生,历经沧桑,阅人无数,其人生经验异常丰富。对其弟子来说,孔子本人就堪称一部人生哲学巨著。如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这段话应该是孔子在七十岁以后说的,是他回首自己的人生历程所做的归纳和概括,里面充满了一个哲人一生的大智慧。日本著名文学家井上靖先生就曾说:“我深感 《论语》中孔子对人生的见解里以具有神奇魅力的韵律的现代式语言蕴藏着全部理想和感受。”[3]值得指出的是,如此宏观地论述一个人完整的人生发展过程及其不同阶段的特点,这在当时是没有第二人的。孔子的人生智慧对于弟子们自觉思考人生发展并规划阶段目标,有着重要的启示价值和比照意义。

对于学生来说,教师之“我”是弥足珍贵的教学资源,具有不可替代的教育价值。有“我”的教学艺术,其中的真诚品质足以打动学生,让学生感受到教师的真实修养,在学生心目中“立”起为人师表的形象。“我”须是真我,“诚”出自真心。此可谓教学艺术之“根”。

二、巧妙:“子曰”教学艺术的语言特色

《论语》中的“子曰”体现了孔子精湛的教学语言艺术水平。孔子曾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意思是说话没有文采,就传播不远。孔子作为教育家,当然想使自己的教学语言产生深刻的影响,所以他非常讲究对学生说话的修辞技巧,极具文学性。《论语》中的“子曰”之所以为当时的弟子和后世读者喜闻乐见,就是被其语言艺术魅力所征服。

1.形象的比喻。比喻就是用具体熟悉的事物和浅近的道理来打比方,以说明与之有某种相似之处的生疏事物和抽象道理。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孔子说:“用道德来治理国政,自己便会像北极星一样,在一定的位置上,别的星辰都环绕着它。”这样,所讲的道理就一下子变得形象鲜明、生动有趣了。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复一篑,进,吾进也。”(《论语·子罕》)这里用“为山”和“平地”来比喻学习与修养的功夫,形象地说明了个人努力坚持的重要性。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论语·为政》)以大车无輗不可以驾牛,小车无軏不可以驾马,来喻人不可无信,否则寸步难行。善于使用形象化比喻,是孔子教学语言的一大特点。

2.鲜明的对比。对比是把两种不同事物或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放在一起相互比较,使形象更鲜明,感受更强烈。“君子”与“小人”是孔子在教学中经常对弟子谈到的两类不同的道德形象,但若直接阐述则又很难说得清楚,孔子便使用对比的方式,将他们放到一起来说。如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论语·卫灵公》)“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论语·卫灵公》)“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论语·述而》)“君子上达,小人下达。”(《论语·宪问》)“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论语·为政》)“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论语·子路》)就这样,君子与小人在一次又一次的对比中,其各自的形象就逐渐鲜明起来。可见,君子与小人是一对关系范畴,使用对比教学容易获得良好效果。

3.连贯的排比。排比是把结构相同或相似、意思密切相关、语气一致的词语或句子成串地排列的一种修辞方法。孔子在教学中擅用此法。如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论语·季氏》)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论语·季氏》)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尤其是孔子以排比向弟子阐释学诗的意义,堪称教学艺术的典范。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意思是:学生们为什么没有人研究诗?读诗,可以培养联想力,可以提高观察力,可以锻炼合群性,可以学得讽刺方法。近呢,可以运用其中道理来侍奉父母;远呢,可以用来服事君上;而且多多认识鸟兽草木的名称。排比很好地增强了教学表达的气势,让学生产生跃跃欲试的学习热情,全面认识学诗的价值和意义。

4.震撼的夸张。夸张是为了达到某种表达效果的需要,对事物的形象、特征、作用、程度等方面着意夸大或缩小的修辞方式。如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意思是早上能够听到真理,即便晚上死去也值得了。这是以朝夕之轻、生死之重,极言“闻道”的无上价值,夸张修辞的使用有效凸显了所要的“震撼”效果。孔子的得意弟子颜渊去世,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论语·先进》)意思是:咳!老天爷要我的命呀!老天爷要我的命呀!何晏《集解》注曰:“‘天丧予’者,若丧己也。再言之者,痛惜之甚。”以夸张的语气极言丧爱子之后又丧爱生的悲痛欲绝,令人闻之无不动容。孔子在《论语》中使用夸张并不多,但上面两例给人深刻印象,读后经久难忘。

5.特意的反复。为了突出意思、强调感情,特意重复某个词语或句子,这种修辞格叫反复。如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其中“贤哉,回也!”的两次反复,明显加重了对颜回之贤称赞的力度。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论语·公冶长》)其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反复了两次,共使用四个“耻之”,强烈表达了对于“巧言、令色、足恭”和“匿怨而友其人”的厌恶和排拒。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论语·为政》)其中“人焉廋哉”的反复,突出强调了观察深入而达到的洞察真相的效果。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意思是:礼呀礼呀,仅是指玉帛等礼物而言的吗?乐呀乐呀,仅是指钟鼓等乐器而说的吗?其中的“云”字的多次反复,提醒弟子们对礼乐的学习不要停留在形式上。

6.层进与避让。层进是指语言表达的意思层层递进。如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意思是:知道它的人不如爱好它的人,爱好它的人不如以它为乐的人。这是说的学习的三种境界,它们是一层比一层更高的。(《论语·雍也》)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意思是:可以一同学习的人,未必可以与他一起走向常道;可以与其一起达到常道,未必可以一起树立常道;可以与其一起树立常道,未必可以预期通权达变。这是说的修养的不同境界,是一层一层递进的。避让是指语言表达的意思是步步退让的。如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知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论语·季氏》)意思是:生来就知道的人,是上等人;经过学习以后才知道的,是次一等的人;在实践中遇到困难再去学习的,是又次一等的人;遇到困难还不学习的人,这种人就是下等人了。再如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论语·宪问》)意思是:贤人逃避动荡的社会而隐居是第一等的,次一等者会逃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再次一等者则逃避别人难看的脸色,再次一等者会躲避别人难听的话。应该说,孔子“言教”中的层递与避让,都是非常巧妙的语言艺术策略,给教学语言表达平添了无穷的趣味。

7.设问与反问。设问是为了强调自己的看法或结论,先提出一个问题,然后紧跟着把自己的看法说出,自问自答。教学中教师正确运用设问,能引人注意,启发思考。如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论语·述而》)反问是无疑而问,明知故问,只问不答,把要表达的确定意思包含在问句里。这种疑问的形式表示的是肯定的意思,而且语气更强烈。如,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 ”(《论语·宪问》)孔子以两句“反问”表达了对弟子们的那种热爱和责任统一的教育家情怀。再如,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学而》)即以三句反问表达了人生修养的三种境界,语气显然比直接陈述更加肯定和强烈。

由上可见,《论语》中的“子曰”教学艺术是妙语连珠的。可见,教师的教学语言要巧妙,其中“巧”是指语言的技巧,“妙”是表达的效果。教师说得巧,学生感觉妙。教师心中有学生,想到话是说给学生听的,就会自然地讲求必要的语言技巧,让学生能听得进去,产生深入人心的教学影响力。此之谓教学艺术之“花”。

孔门“子曰”教学艺术对于中国教育传统影响深远。后世教育家纷纷效仿,在很长的时间里面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教学形式。纵观整个人类教育史,“听听老师说什么”“听听老师怎么说”,永远都是学生学习的重要形式。对于身处教师权威逐渐式微时代的我们,尤其具有深刻的现实启示意义。

【注释】

[1]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1.

[2]郭齐家.论孔子情感教学的思想和实践[G]∥中华孔子研究所.孔子研究论文集.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1987:366.

[3]井上靖.孔子[M].郑民钦,译.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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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6009(2017)46-0027-04

李如密,南京师范大学(南京,210097)课程与教学研究所教授,教育学博士,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课程与教学论研究。

*本文系全国教育科学“十二五”规划教育部重点课题“孔子对其弟子的教学艺术及现代价值”(批准号:DOA140201)的阶段性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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