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雷环捷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科学技术和社会研究中心,北京 100732)
无论人们是否赞同2021年是“元宇宙元年”的说法,都无法否认元宇宙概念在这一年被迅速炒热的客观事实。各学科对元宇宙热潮纷纷跟进,单从哲学领域的中文期刊论文发表时间看,姜宇辉、赵汀阳、段伟文、刘永谋等学者走在研究前沿。结合当代学术研究趋势观之,科技发展动态在实质上引领着哲学社会科学研究热点的产生和迁移。陆陆续续问世的成果之中洞见与跟风并存,共同汇入并助涨了这股热潮。事实上,关于元宇宙仍有许多问题尚待阐明。就逻辑而言,人们首先感到好奇的仍应是“元宇宙是什么”“元宇宙为何成为热点”,而这两个问题均可从概念层面予以尝试回应。即便是后一个问题,所指亦非作为技术实体的元宇宙,而是作为技术概念的元宇宙。由此出发,考察元宇宙概念的来龙去脉,透视元宇宙概念的社会建构,将有助于破除有关元宇宙的混乱与迷思,为加深宏观趋势和长远视角下的批判性认识奠定基础。
关于元宇宙概念的来龙去脉,大致有三部分:一是概念的起源与迭代,二是概念的流行与泡沫,三是概念的批评与争议。了解“metaverse”及其中译名的由来与内涵,有助于进一步理解元宇宙热潮下的概念之争。
追溯元宇宙热潮的源头,标志性的事件乃是2021年10月脸书宣布由“Facebook”正式更名为“Meta”,受到世人瞩目。该公司创始人兼CEO马克·扎克伯格阐述了脸书由社交媒体到元宇宙的定位愿景转变,认为自此掀开互联网新篇章。扎克伯格口中的元宇宙概念最早出现于1992年出版的美国科幻文学作品——尼尔·斯蒂芬森的《雪崩》(Snow Crash)。该书中译本于2009年出版,其中译者郭泽将“metaverse”译为“超元域”。《雪崩》中的“metaverse”是一种集体虚拟共享空间,由虚拟增强的物理现实和持久的虚拟空间融合而成。脸书更名事件后不久,斯蒂芬森予以回应:“‘元宇宙’一词的使用从去年开始变得更加普遍,我不知道具体原因。”[1]他否认两者之间存在任何关联,只是承认扎克伯格对元宇宙概念的使用在虚拟世界方面与自身有部分相似之处,但更多地强调两种概念特征的差异。其实,与扎克伯格理念相近的元宇宙概念直至近几年方才形成。美国著名投资人兼作家马修·鲍尔在2020年1月发表的文章《元宇宙:是何物?何处寻?何者建?》中列出元宇宙的七个关键特征:连续不断的;同步和实时的;并发用户无限制;功能齐全的经济体;跨越数字世界和物理世界;提供前所未有的互操作性;去中心化地创建和运营。元宇宙不同于虚拟世界(virtual world)、虚拟空间(virtual space)或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因为“在数字世界中的临场感并不构成元宇宙”[2]。鲍尔关于元宇宙的一系列预言性观点对扎克伯格也有一定影响,构成理解元宇宙热潮兴起的思想背景。
显而易见,扎克伯格的元宇宙概念是鲍尔式的而非斯蒂芬森式的,即使在概念的更新迭代过程中亦是如此。扎克伯格在2022年2月的一次采访中补充修正了元宇宙概念的“合理建构”:“许多人认为元宇宙有关某个地方,但元宇宙的定义之一是关于时间的。在这样一个时间点,沉浸式数字世界将基本成为我们生活和消磨时间的主要方式。”[3]他的最新说明强调这是一个时间性概念而不是空间性概念。正如鲍尔于2021年6月发表的文章《元宇宙的架构》中所指出的:“我们可以确定一项具体的技术是什么时候创造、测试或部署的,但不能确定一个时代确切发生的时间。这是因为要推进技术的变革需要大量的技术迭代,然后一切才能出现。”[4]也就是说,技术实体层面的元宇宙尚未具备完全实现的条件,但代表了将来必然会实现的发展方向。依照扎克伯格的时间性概念说法,在此亦可认定元宇宙为方向性概念。简而言之,当前的元宇宙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个技术概念,而非一种技术实体。
所谓“元宇宙元年”的热潮与技术有关,又远不止技术因素。与脸书更名事件几乎同时,香港《文汇报》的一篇文章《剖析火爆概念“元宇宙”的内涵》对于概念的流行与泛化作出解读。首先是概念内涵:“‘元宇宙’概念很宽泛,简单地说,它是互联网的下一个阶段,是由增强现实(AR)、虚拟现实、三维技术(3D)、人工智能(AI)等技术支持的虚拟现实网络世界。”其次是技术构成:“‘元宇宙’由四个核心技术组成,包括开放标准(媒体及编程语言)、分布式网络、XR技术(AR/VR等硬件)以及用来支撑整个体系的虚拟经济(区块链、虚拟物品等)。”最后是投资热潮:“‘元宇宙’相关概念股于2021年倍受资金追捧,多个互联网巨头纷纷加入‘元宇宙’赛道,令虚拟现实(VR)、网络游戏、云计算、超高清视频、数字孪生等多个产业链从中受益。”[5]从中可看出,元宇宙在概念上相当宽泛,并指向未来,甚至包括预期和想象;在技术上则是多元集成的,其中与虚拟现实最为相关;在投资上吸引大量资金进场,成为一时风口。
在技术尚不足以支持“互联网的下一个阶段”真正实现的情况下,元宇宙热潮所涌动的是主要由金融领域炒作的火爆概念。以股市为例,元宇宙涉及行业内不仅有游戏、软件等互联网公司,而且有元器件、通信设备、地产、建筑工程、影视音像、文教休闲等各种公司。有意思的是,虚拟现实板块的股票与元宇宙概念板块的股票重叠者甚多。更多的领域借助元宇宙概念的推动而跃跃欲试,如游戏、文学、电影、戏剧、旅游、购物,等等。国内业界的这种形势尤甚,元宇宙还入选为“2021年度十大网络用语”之一。针对蜂拥而上的短期不正常现象,不少人很快就指出要警惕元宇宙热潮涌动之下的泡沫化趋势,并立足各学科、各层面提出反对炒作、去伪存真的不同观点。其实,元宇宙的有关表述如“一个时间点”“互联网的下一个阶段”等并不新鲜,支持者所描绘的诱人前景也不是全新的设想。早在1980年,未来学家托夫勒(Alvin Toffler)已为世人呈现了人类文明演进的变革图景。“第三次浪潮文明最基本的原料(也是永远不会匮乏的原料)就是信息加上想象力……家庭、医院、旅馆、汽车零件,甚至在每一块建筑砖块之内,电子环境都将成为人类生活的一部分。”[6]元宇宙是否只是“第三次浪潮”席卷而来中的一朵小小浪花?对元宇宙概念的批评和争议之声不绝于耳。
除了产业界和金融界的喧嚣,学术界亦对元宇宙关注颇多。一方面,如上文所言,当今时代的科技热点往往会迅速衍生为学术热点。另一方面,元宇宙本身也是一个易使研究者特别是哲学家稍感兴奋的概念。中文的“元宇宙”概念最早是哲学界而非科学界提出的,指认与我们生活其中的“本宇宙”相比而言“层次更原始的背景宇宙层次”[7]。显然,这与“metaverse”毫无关联。而“metaverse”的“verse”既非天文学(astronomy),亦非宇宙学(cosmology)。概念批评与争议的焦点则在于元宇宙的“元”作何解。虽然目前尚不清楚是谁最先将“metaverse”译为“元宇宙”,但此种翻译模式有先例可循,只是存在争议。扎克伯格的“meta”取“超越”之义,到了中译词则取“元”之义。哲学领域的“meta”无疑应当从亚里士多德的“metaphysics”(在物理学之后,形而上学)谈起,亦常有将“meta”译为“元”的情形(如元伦理学即“meta-ethics”)。因此,哲学中的“meta”由“在……之后”演变而来,指超越的、根本的。简单地说,形而上学是研究本原的本原,元伦理学是分析伦理学。
“宇宙”的定义则无甚歧义,指世间万物、现实世界。如《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二版)给出的定义:宇宙是“空间、时间和其中存在的各种形态物质和能量的总称”[8]。但“元宇宙”显然不是比现实世界更为根本的世界,不能照此组合“元”和“宇宙”并进行一般意义上的哲学理解。仍从“meta”来看,其含义大体分为四类:一是“改变”,“change”或“alteration”;二是“之后”,“after”或“behind”;三是“之间”,“between”;四是“超越”,“going beyond”或“higher”。有的观点认为:“不如仿照metazoa(与protozoa即原生动物相对)译作‘后生宇宙’,与现实的‘原生’宇宙相对;又或者仿照metaphysics(又译‘玄学’)译作‘玄宇宙’。”[9]这就是说,“metaverse”的“meta”更接近第二类含义,亦即“metaphysics”中“meta”的本义。现有的元宇宙概念定义林林总总,多强调人机融合、虚实交融、时空拓展及相关社会属性,均未体现哲学意义的超越,而是技术层面的延伸(之后)。
止于“metaverse”及其中译名本身的考察无法获知元宇宙概念来龙去脉的全貌,还应将其放置于视野更为宽广的历史脉络之中加以审视。以概念争议为起点,深化对元宇宙概念的认识,既应回顾思想渊源也要放眼未来趋势。先看思想渊源,虚拟现实(灵境)在一定程度上是元宇宙的核心基础,因而围绕虚拟现实的思考可视为元宇宙概念史的前身。
需强调的是,考察元宇宙概念的基础仍在于技术本身,否则无论多么精致完善的理论架构都是无根之木。但恰恰是当下技术尚待突破的状况,使得概念思考因不确定而呈现开放的、预测的状态。技术的瓶颈或者说技术实体与技术概念之间的张力是元宇宙无法从所描绘的蓝图马上付诸实践的缘由所在。具体而言,尚无法化解的矛盾就是当前的相关设备仍然无法很好地实现和虚拟环境的实时交互。告别“元宇宙元年”后迎来的似乎是新奇和雄心的落潮阶段,尽管全国不少地方相继推出元宇宙相关产业的发展方案(规划、计划),但业界对于元宇宙的分析和判断仍有赖于思考更“实在”的技术——虚拟现实。元宇宙的前景不明和徒有虚名致使关于它的讨论空间有限,既与先前研究重复性强,亦难以切中要害。但对于一项概念研究来说,正是新奇和雄心落潮后的理性和探索,有利于结合历史脉络对元宇宙的“虚”与“实”进行反思。
依托计算机技术构造“虚实融合的世界”的尝试,应追溯至20世纪90年代开始盛行的虚拟现实。元宇宙热潮中有不少人回顾了一桩往事:钱学森于1993年就提出应将“virtual reality”译为“灵境”,并乐观地展望其广阔前景。“我对灵境技术及多媒体的兴趣在于它能大大扩展人脑的知觉,因而使人进入前所未有的新天地,新的历史时代要开始了!”[10]但就译名而言,灵境与元宇宙迥然有别。元宇宙是当代的创造,灵境则古已有之。以往的语境中,灵境通常与文学、艺术、宗教联系在一起,被用以形容艺术修养所臻境界,或称呼神灵仙佛所在之处。抵牾由此而生,一方面以灵境指代虚拟现实的做法具有中国传统文化的色彩,赋予技术以一定的人文精神;另一方面亦可借此反对,不仅容易与已有的灵境概念混淆,而且可能会与神灵、玄学等迷信联系起来。
对于新兴技术概念的生命力是否长久,汪成为认为应以技术的适用性作为标准。“当然每个概念和每项技术的兴衰都有它们各自的原因,但其中也蕴含着一个规律性的因素,那就是:凡有助于减小人和计算机之间的隔阂,凡有助于使人在认识问题时的认识空间与计算机处理问题时的处理空间趋向一致的技术就具有较强的生命力。”他因而赞同“灵境”译名的使用,认为这恰当地概括了虚拟现实这样“一种可以创建和体验虚拟世界(virtual world)的计算机系统”[11]。此外,他还论述了灵境(虚拟现实)的四种基本功能:一是根据需要“提供一个具有尽可能逼真的虚拟对象、虚拟环境的虚拟世界”,二是“帮助我们沉浸在这个虚实结合的环境中”,三是“灵活地扩大或缩小虚拟世界的时间尺度和空间尺度”,四是“能够帮助我们跟这个虚拟世界交流”[12]。总的来看,这四种功能已部分接近于“虚实融合的世界”的四层含义。
那么元宇宙究竟继承了虚拟现实的哪些特征呢?换言之,虚拟现实的思考为元宇宙概念的设定提供了哪些经验呢?
首先,虚拟现实的沉浸性以及随之而来的互动性。玛丽-劳尔·瑞安在20余年前即认为虚拟现实是“由计算机产生的交互式和沉浸式体验”,可以“将沉浸性和互动性这两个概念从技术领域转移到文学领域”,使其成为“艺术体验的基石”[13]。文艺领域向来注重构造想象的、虚拟的世界,受计算机虚拟现实等新媒体技术的影响颇深。亚当·丹尼尔从恐怖电影这一极其具体的艺术形式出发,阐述了虚拟现实在以新方式构建视听叙事的同时,还导向一种“新媒体技术的崛起带来的经验重构”。“互动性和沉浸性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观众主体与作为体验对象的媒体产品之间的界限。”[14]进而言之,虚拟现实导致观众与对象的互动发生改变,将促使人们重新思考物质和意识的关系。
其次,虚拟现实的构想性。杰伦·拉尼尔在其《虚拟现实:万象的新开端》中给出的虚拟现实定义多达52种,其中很重要的一种是:“作为当今时代的一种前沿科学、哲学和技术,VR是一种创造全面幻想的手段。”[15]12在他看来,虚拟现实构造出“全面幻想”与“体验中心”的二元对立,剥离了除此二者以外的其他任何因素。“即使身体变化了,整个世界的剩余部分也变化了,你的体验中心仍然不会变。VR剥离了现象,揭示了意识始终存在并且保持真实这一道理。VR是一种将你暴露给自己的技术。”[15]62不仅如此,虚拟现实带来的是虚拟的现实化和现实的虚拟化:“虚拟现实是超越的,因为如果现实是数字化的,就可以被编程,一切都会成为可能……另一方面,如果现实是数字化的,一切事物都与其他事物并无两样。”[15]307以构想性的视角来看,虚拟现实中的现实是相对的,虚拟是绝对的。
最后,虚拟现实的多领域特征。早期的虚拟现实技术被应用于飞行模拟、军事训练等少数有限的技能培训场景之中,如今的虚拟现实技术则已常见于许多个人影视娱乐活动中。由此反映出,虚拟现实由专业的、小众的、特定的技术,逐渐发展为日常的、大众的、普遍的技术。这一趋势下,虚拟现实必然拥有跨学科、多领域的特征,被应用于军事、教育、工业、商业、旅游、传媒、娱乐等众多领域之中。单以人文领域来看,文学、电影、戏剧乃至宗教等领域均可应用虚拟现实。例如,宗教界出现了“启示录人工智能”(Apocalyptic AI)的说法:“未来的世界将是一个超验的数字世界,仅靠人类自身是无法适应的。为了让我们的心智孩子(mind children,即智能机器)实现永生,我们将把我们有意识的心智上传到机器人和计算机中,这将为我们提供无限的计算能力和有效的不朽性。”[16]不管“启示录人工智能”是否能够实现或是否符合道德,都实际存在于现代文化中,并且提升了公众对于人工智能、虚拟现实等技术的兴趣度和支持度。以此为例,围绕虚拟现实的不同领域之间,常常会发生意想不到的联系。
正如扎克伯格对于“meta”的超越性定义和期待,元宇宙概念除了继承虚拟现实部分特征,还有不少对虚拟现实的超越之处。
首先,在技术层面,元宇宙和虚拟现实是集群和核心的关系。尽管虚拟现实有增强现实(AR)、扩展现实(XR)、混合现实(MR)等许多相关概念,但相对于元宇宙而言仍可视为同一种技术及其子技术。元宇宙是由多种技术构成的技术集群,如人工智能、物联网、区块链,等等。虽然也可以称之为集群技术,但是称之为技术集群是为了突出集群的综合效应。从各家对于元宇宙的定义来看,虚拟现实是元宇宙的核心技术。要想构建“虚实融合的世界”,离不开虚拟现实作为技术基础。当然,元宇宙的核心技术不只是虚拟现实,而是有若干种。两者所表现出的核心技术与技术集群的关系,就像如今的智能手机和移动互联网。
其次,在系统层面,元宇宙和虚拟现实是整体和局部的关系。从系统科学的视角来看,元宇宙由包括虚拟现实在内的诸多技术组分进行整合而成,具有组分及其简单叠加所没有的整体涌现性。以化身(avatar)问题为例,以往对虚拟现实的讨论担心虚拟化身无法代表拥有完整身心的人,只能表现极其有限的局部。“我们在网上更加平等,因为我们或者可以忽略或者可以创造一个出现在网络空间的身体。但在另一种意义下,人类相遇的质量下降了。第二位的或替身的身体所揭示的,仅仅是我们心里希望揭示出来的那些东西。”[17]与之相反,元宇宙希望通过更为全面的对人的各种信息的数字化,提升而不是降低人类在虚拟空间相遇的质量。
最后,在发展层面,元宇宙和虚拟现实是未然和已然的关系。“人们通常认为VR和AR就是刚刚开始的第四波技术革命(前三波分别是个人计算机、互联网和移动设备)。”[18]关于虚拟现实的研究曾经乐观地估计了其在科学技术发展史上的颠覆性作用,但是现实状况显然尚未达到这种效果。虚拟现实的过去发展历程、目前发展水平以及未来发展障碍都是确定的。元宇宙则不然,它是带有预言性的、不确定的、可拓展的、敞开的概念,甚至或许只是过渡性的、纸上谈兵的、终将被淘汰的概念。事实上,人们把之前对于虚拟现实的沉浸性、交互性、虚实融合等期待转移到了元宇宙身上。
从历史回到现实,对元宇宙概念争议与思想渊源的梳理有助于重返研究的起点,回应作为开篇问题的“元宇宙是什么”和“元宇宙为何成为热点”,并对元宇宙概念的社会建构加以评价。
概念的建构、演变与流行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元宇宙概念自2021年的流行即是如此。探寻概念流行的原因应联系其历史与现实,科学技术与社会(STS)的学科视角提供了具有可操作性的切入点。“科学技术与社会之间形成了一种极其错综复杂的关系,不论是科学技术,还是社会,都不可能从这种关系中孤立出来,只有把它们如实地放到这种关系中去,作为这种关系的一个有机部分,才能真正理解它们的本质和规律。”[19]表面观之,元宇宙概念既广受追捧,亦遭到质疑,甚至出现颇为有趣的现象,质疑对概念流行的促进作用与追捧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譬如,有观点强调元宇宙与形而上学“有重大区别”“没有可比性”“是根本不同的东西”,并极力申明对元宇宙的讨论“不会因为一些讨论者来自哲学系和哲学所就会变为哲学问题”,“也不会因为一些所谓哲学家在讨论中使用了‘形而上学’这一概念就成为形而上学问题”[20]。暂且不论此类观点本身及其背后那种只有形而上学才是纯粹哲学的支撑是否成立,实际上,此类观点仍难以摆脱追逐热点之嫌。可见,质疑亦可视为一种追捧,盖因质疑与追捧产生的效果无异,均有助于元宇宙概念的流行。
由表及里,元宇宙概念的流行不外乎以下三方面的原因:一是相关技术积累与技术瓶颈。这种积累总体上即提升对于虚实交融世界的构造能力,具体则表现为提升人机交融的程度。瓶颈亦在于此,比如VR游戏仍致力于解决清晰度、眩晕感等硬件和应用问题。基于技术发展路线的方向性考虑,产业界对于元宇宙充满期待。二是相关思想渊源提供了铺垫。不论是把文学艺术视为元宇宙早期形态的观点,还是把赛博空间当作元宇宙低阶状态的观点,都从各自理论视野的立足点出发对元宇宙概念的思想渊源有所触及。元宇宙概念自身“元”+“宇宙”组合亦具有迷惑性和话题性,易引起思考。三是相关社会因素的共同作用。包括金融界对于新投资风口的疯狂追逐,各级政府对于科技创新的大力扶持,公众对于科技热点的习惯性接受,全球大流行的新冠肺炎疫情对线上活动的促进,等等。多种社会因素的叠加与交织促使概念广为流行,也证明了概念的社会建构性质。
从目前的情形推测,元宇宙可能不是一个具有生命力的概念,或许很快就会被遗忘、淘汰、替代。同类中文概念之中,人工智能概念以从20世纪60—70年代起源至今的相对悠久历史树立起典型。人工智能概念的热度并非一成不变,在早期就已伴随着20世纪中国人工智能哲学“在80年代趋于兴盛”与“在90年代发生转向”的发展历程而存在起伏[21]。这也说明概念生命力的维系有赖于稳定的译名、核心的目标、广阔的论域,等等。现阶段的元宇宙概念及其讨论毫无疑问都是初步的,却已然呈现泡沫化和碎片化的趋势。它有很多种定义,支持者认为这是下一代互联网,反对者认为这是资本炒作的伪概念。它的中译名亦存在争议,除了前文所述外,还有“超宇宙”“超世界”“超现实”“虚拟实境”“虚拟世界”等诸多观点。从翻译学专业的角度来看,“从意、音和构词三方面”出发应将“metaverse”翻译为“虚时空”[22]。它的市场前景也不一定被看好,“唱衰”者颇多,打着元宇宙旗号的骗局乱象也不少。最重要的是,它离技术上的真正实现还很遥远,没有人知道元宇宙什么时候到来。种种问题表明,元宇宙概念或许很难经得起时间检验。
否认元宇宙概念的生命力,并不意味着概念的流行是一出闹剧。一个概念的建构是否成功取决于其是否符合社会历史发展条件,过早或过迟皆不合时宜。依照讲求社会历史条件的马克思主义来看,元宇宙在技术上“始终不过是大工业时代资本逻辑推进下的一种技术激进化的表现”[23],表现为现实世界当中人对于网络技术的依赖和金融资本对贩卖新概念的追捧。关于元宇宙的技术主义思考路径在遭遇现实阻碍的情况下只能作如是观,而人文主义的思考路径则仍有很大的空间和潜力。“现在的问题是,元宇宙也有可能成为一个存在论事件,但是否成真还有待未来的证词。尽管就目前看尚有差距,但重要的是这种前景并非不可能,因此事先成为一个问题。”[24]即便是人文主义的思考路径,也不得不承认元宇宙概念的有限生命力,不敢完全肯定元宇宙从概念到事件的确切发展结果,转而强调思考的过渡性、预测性、前瞻性与开放性,而不是以成见去框定它。
不管元宇宙概念是否以及具有怎样的生命力,其社会建构本身已揭示出人类文明未来发展的某些特征。近年来兴起人类世的哲学思潮,强调关于人的科学的时代已到来。元宇宙概念紧随人工智能等概念之后,共同指向了人类世的数字未来。即使元宇宙概念终将被时代抛弃,它所折射出的数字化、智能化、信息化趋势都不会变。早在20世纪90年代,尼葛洛庞帝已断言:“我们无法否定数字化时代的存在,也无法阻止数字化时代的前进,就像我们无法对抗大自然的力量一样。”[25]米切尔亦已畅想作为数字化城市的比特之城(city of bits),人们原有的工作、学习和生活举动“具有重大的经济意义、丰富的社会和法律涵义以及浓厚的象征色彩”,经历数字化之后“等于改变我们生活的基本结构”[26]。我国学者王飞跃亦较早阐述与元宇宙、数字孪生等相关的“平行智能”理论,畅想继机械化、电气化、信息化和网络化之后的平行化工业5.0时代:“在X5.0时代,不仅系统需要平行,将来的人、物、设备、工业过程、智能系统、农场、企业、组织、社区、城市、社会,甚至世界,也一定是平行的。”[27]元宇宙概念表明改变人们生活方式乃至存在方式的数字化进程仍将持续。
数字未来不是全然美好的,必定会伴随着一系列麻烦和问题,需采取乐观与谨慎并举的态度。“应该从技术社会系统、技术与人的关系和面向科技未来的‘行星智慧’等视角出发,对元宇宙的发生学、本体论、认识论和价值论等问题展开更深入的探讨和追问”,以达到“对元宇宙的本质及其未来影响有更全面深刻的认知”[28]。互联网已有的诸多社会、伦理及法律问题到了“下一代互联网”并不会消失,而会继续存在、演变,仍亟待应对治理。譬如,数据问题将愈发凸显,元宇宙更为逼真的虚拟建立在更为海量的数据基础上,因此数据采集、监测、储存、使用各环节存在更为致命的风险。再如,虚拟问题也会越来越多,虚拟到何种程度?虚拟身份与现实身份是否对等?虚拟还是虚构?虚拟还是幻觉?等等,都应引起高度重视并积极应对。
元宇宙概念眼下仍然名不副实,却使人得以见微知著。如果说人类对星辰大海外在世界的不懈探索是向外的追求,那么虚拟现实、人工智能、元宇宙等致力于发现人自身终极秘密的研究就是向内的追求。可以预见,元宇宙概念还将在这种“内向”的努力下继续迭代、变化乃至消失,但不变的是其所锚定的人类世未来,即人类社会正朝着沉浸、互动、持续、去中心化等方向发展的数字未来。“数码和网络把人与人、人与世界的关系推向一个新世纪,元宇宙就是这种关系发展的体现,是人类精神新的生长点。”[29]在数字未来的意义上,与其说是“metaverse”,不如说是“dataverse”。在认可元宇宙破除人类相互交往界限、打造尽可能使虚拟“成真”的世界同时,我们仍应始终保持对于虚拟与实在、人与机器、人与自然的准确判断和清醒认知。各类新兴技术对人的影响不止于行为和物质层面,还将对人类传统思想提出挑战,对人文社科学者提出要求。不惟如此,尽管元宇宙概念所映射的虚实交融世界势必会通过积累和创新而臻于成熟,但仅有技术水平提升的虚拟实在即使再高级也都终将沦为“真实的荒漠”,人文精神的浸润和滋养必不可少。也正因如此,立足人文视角的元宇宙概念解析亦自有其必要性,如此方能透视缠绕其间的追捧与质疑声音,厘清技术与生俱来便共存的迷人与危险之处,找寻人类在数字未来下的美好生活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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