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刘可欣
内容摘要:《带上她的眼睛》选进七年级下册部编版初中语文教材,以科幻的题材和绮丽的想象,截取未来社会的一个横截面展现了作者对人与自然和人与社会的复杂思考。对自然的向往,对人性的刻画,对人类社会发展的思考,蕴藏了作者对人类探索较为矛盾的心理和对时代下每个微观个体的关注和悲悯,歌颂了人性的光辉永不消逝。
关键词:《带上她的眼睛》 科幻小说 人与自然 人与社会
《带上她的眼睛》作为部编版初中语文教材的选文,其科幻的形式、绮丽的想象、从设迷到解谜的精巧布局包裹着的仍然是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文学内核。初中语文课程标准中对学生阅读的目标中提到“欣赏文学作品,能有自己的情感体验,初步领悟作品的内涵,从中获得对自然、社会、人生的有益启示”。[1]课文由原作者自己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删去了原文的4800多字,形成了现在教材中的《带上她的眼睛》。对于教师和中学生来讲,这篇课文中我们该如何感受作者对自然、社会、人生的思考呢?又如何理解刘慈欣对于“文学是人学”的人文表达呢?
一.人与自然
刘慈欣在其科幻作品中有大量对于自然环境的描写,在《三体》中面壁者罗辑的黑暗森林法则就是在雪山、湖泊、森林环绕的北欧“伊甸园”中悟出的。在《带上她的眼睛》原文中更是采用了大量笔墨,将第一部分完全贡献给了草原。而课文中的改编则借由“我”和“她”的旅游和对话对自然进行刻画和描绘,也同样花费了大量的篇幅:
是的,广阔的草原上到处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能近些看看那朵花吗?”我蹲下来看。“呀,真美!能闻闻它吗?不,别拔下它!”我只好趴到地上闻,一缕淡淡的清香,“啊,我也闻到了,真像一首隐隐传来的小夜曲呢……”
我带着她的眼睛在草原上转了一天,她渴望看草原上的每一朵野花,每一棵小草,看草丛中跃动的每一缕阳光;一条突然出现的小溪,一阵不期而至的微风,都会令她激动不已……我感到,她对这个世界的情感已丰富到不正常的程度。[2]
在刘慈欣笔下,细腻的铺排出了有风有花、小溪和阳光的春和景明、沁人心脾的大地。而在这些画卷中,其实是“人迹罕至”的。虽然文章中没有直写在当时的社会进程中,人类的发展对于自然社会环境的破坏,也没有直接表达出自己对于工业进程的批判。但不难看出,作者对于这部分大自然的描绘和向往,是最真诚的、最原始的、没有人类工业文明踏足的、“自然”的自然。刘慈欣写的是中国科幻,而《带上她的眼睛》作为一篇中国科幻,也带有强烈的、中国古代文人式的一种田园回归。
在文章的解谜部分,我们得知,女孩对于世界的情感丰富到不正常是因为自己是“落日六号”的领航员。身处在地心中,生命像一棵不停落叶的树,而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清楚的数出自己的树上还剩几片落叶,落一叶少一叶。人类文明的进步却与少女的人生此消彼长,背道而驰。同样背道而驰的还有人类的视野:我们的文明,已经生来就拥有许多。我们有雪山,有草原,有落叶纷纷、绿荫长长、光束累累,有阳光、水和灰烬,有一朵花的颜色,有爱,有文学。可惜人类不甘心止步和拥有自然的礼物,人类抬头看见星星,想领略宇宙,人类低头看见土地,想征服地心。人类往外走的每一小步,都伴随着无数个体的牺牲与奉献,而具体到个体生命的最后,竟然也只是想见月亮、见太阳,见“自然”的自然。人类绕了一大圈,又回归到原点,回归到母爱:当初我们长大成人,羽翼渐丰,急着逃离家乡和父母,出走一生,最后却想落叶归根,回到母亲的怀里重新成为小孩。
除了大量的、对于自然世界的白描之外,小说在最后还借由叙述者的视角对自然的缅怀和对现在生活的叹惋:
又回到了灰色的生活和忙碌的工作中,以上的经历很快就淡忘了。很长时间后,当我想起洗那些那次旅行时穿的衣服时,在裤脚上发现了两三颗草籽。同时,在我的意识深处,也有一颗小小的种子留了下来。在我孤独寂寞的精神沙漠中,那颗种子已长出了令人难以察觉的绿芽。虽然是无意识的,当一天的劳累结束后,我已能感觉到晚风吹到脸上时那淡淡的诗意,鸟儿的鸣叫已能引起我的注意,我甚至黄昏时站在天桥上,看着夜幕降临城市……世界在我的眼中仍是灰色的,但星星点点的嫩绿在其中出现,并在增多。当这种变化发展到让我觉察出来时,我又想起了她。[2]
日益充足的物质社会、伸手可得的安宁与和平,在叙述者的眼中却是运用了两次“灰色”:灰色的生活和灰色的世界。人类在高速发展中、在工业技术不断更新进步中、在一切物资极大充实中,生活竟然是灰色。作者在作品中想表达的自然,是鸟语花香的自然环境、还是曾经人类与其它物种和平共处的多样性世界、还是人类精神世界高度满足和人性道德文明的回归?我想,这三种应该都有,但最后落脚的,还是人性:文学是人学。
但显而易见的是,作者有失望和叹息,却没有在批判人类为了探索未知、文明进步而所做出的努力和牺牲。“呀,真美!能闻闻它吗?不,别拔下它!”好像也只是在说:此时此刻的保留似乎比征服更真诚、更美。
二.人与社会
《带上她的眼睛》中刻画了两个主要角色,一个是以“我”为第一人称视角的叙事人,渐渐揭开了眼睛主人的故事;另一个是“她”,眼睛的主人,落日六号的领航员。“我”是万千普通个体的一个,是在宏大叙事结构下的民众,是坐在新闻面前的观众。“她”是背负着科学与未来责任的英雄,是注定能在历史中了解到的人物。角色在民众与精英、普通人与英雄的二元对立中完成了整篇小说的故事发展,展现了作者对于人与社会的思考。
(一)普通人:“我”
不同于刘慈欣的其它科幻作品采取的上帝视角,以平静客观的语言向读者展开一部恢弘的未来史诗,《带上她的眼睛》采取了半知视角,即全文由第一人称“我”来叙述,给读者讲述了一件扣人心弦的故事。
1.视角的局限是身份的局限
叙述小说的角色定位是一个在科技公司上班的普通人。同所有人一样,他也觉得探索太空、探索未知是政客决策的事情。和精英阶层在宇宙中、在地表下的视角不同,他关注现世生活,而更多的则是对于这些宏大计划的被动接受。他不是落日计劃的推动者、决策者,甚至在有生之年也不是落日计划的受益者,他只是个见证者,更确切的说是一个旁观者。旁观了一个宏伟计划的诞生,旁观了人类视角的转换,但刚刚好又旁观了一个年轻少女生命的陨落,旁观了这个少女带着的对平凡自然欣赏力的逝去。这个悲剧人物的塑造,来源于读者自己的完成----我们大多数读者也都是时代的旁观者。
2.“我”心路历程的发展
在原文中叙述角色的心态经历了大概四个转向,而在改编后的课文中心态转向有三个:对于同游者的陌生的友好善意;在女孩孜孜不倦观赏意图的劳累;得知女孩真实身份后的愧疚与敬意。
叙事角色的心态变化是最普遍、最符合常理的、每个人都会有的情绪波动,以最大的可能来引起读者的代入感和共情。行文到最后,读者会因为女孩“我看不到日出了”得知女孩身份后的旁白:“那个没有日出的细雨蒙蒙的草原早晨,竟是她最后看到的地面世界。”而纷纷懊悔、愧疚和遗憾。其实没有任何遗憾。从女孩最后的发言中可以看到她最这最后一次的旅游十分满足和欣慰。但带入到“我”中,仍然会反复回忆和推敲此次旅行有没有遗憾的地方,小心翼翼的复原每一个细节。
现实生活中,普通人对于这类遥远的工作是没有渠道接触的。我们最后能够感知和接受到的英雄的人生,是从书本里、新闻里,为他们伟大的牺牲无比动容和震撼。小说中对叙事主人公没有过多身份的介绍,没有年龄外貌的描绘,甚至没有性格上的正面描写,我们能看到的仅仅只是一个陌生人讲述一段经历和经历过后的触动。这个人可能是爱慕虚荣、好吃懒做的平凡人,可能是犯过罪、坐过牢的平凡人,也可能是大公无私的道德模范,可能是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也可能就是我们自己。二战后,阿伦特对于个体无思想、无责任的犯罪提出了哲学概念“平庸之恶”,[3]但是作者这里运用的更接近于这个概念的相反面“平庸之善”:任何身份背景、任何思想观念的个体在遇到绝对意义上的高尚人格后都会有放下一切的、超越意识形态的震撼和尊重。每个人都会动容,超越意识形态、超越种族和个体差异的动容。同平庸之恶一样,平庸之善也在人类文明中深深扎根。
这份对人性的认同和发掘,是作者连同读者一起完成的。刘慈欣在2000年所写的“转型心得”中直称:“这篇(指《带上她的眼睛》)能获奖出乎预料,给我带来的思考远多于喜悦,我发现自己完全错误地估计了中国科幻读者的价值取向,他们想看的,不是我热爱的那种科幻。”在软科幻和硬科幻之间,读者选择的其实是人性的力量。
(二)个体英雄:“她”,沈静
小说中的另一个人物是落日六号的领航员。为了人类文明的探索潜进地壳中,落日六号飞船误入地壳深处,没有丝毫获救的希望,随着其它两名地航员相继去世,自己在船舱中度过了短暂的一生。为人类文明事业献出了自己的青春和生活。
1.角色的英雄化与反英雄化
沈静的人物形象从“刚毕业的大学生”、“普通的宇航员”写起,塑造了一个对世界充满感情、生机勃勃的少女。随着故事谜底的揭晓,我们发现了沈静的真实身份:“落日”系列地航飞船的探险员、已经失事的落日六号飞船的地航员、将在10立方米的闷热的控制舱工作的普通人、只能在地下封闭舱中生活五六十年的少女,这些信息都汇聚成一个具体的、伟大的形象:为了人类技术进步而牺牲的英雄。
我们读者作为在地上正常生活的人类,生活在21世纪的人类,我们难以想象未来中一个人该怎样在厚重的隔热服和逼仄的空间里度过漫长的余生----还是一个刚刚毕业的少女!沈静的英雄形象,悲剧中带着的尊重、崇拜和叹惋。
然而作者在英雄化的描述中也参杂了许多非英雄化的描写:会因为发现新长出的花而惊喜雀跃、想要趴在地上闻一闻花香、会期望抚摸和感受溪水的冰凉、对月亮展现出无尽的眷恋、因为看不到日出而无比遗憾,却又因为转头听到了鸟叫而激动万分。这些对大自然的热爱和留恋,让我们感受到的其实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她既是在地心深处为人类献出自由的、遥不可及的英雄,也是同我们身边人一样的、有着人类普世情感和道德的普通人。
沈静这一形象先从反英雄化的角度写起,到后面揭示出她的英雄角色谜底。在小说原文的最后,沈静留将英雄与普通人的两个角色定位融汇到留给地面的一段自述之中:
“……你们发来的最后一份补充建议已经收到,今后,我会按照整个研究计划努力工作的。将来,可能是几代人以后吧,也许会有地心飞船找到‘落日六号并同它对接,有人会再次进入这里,但愿那时我留下的资料会有用。请你们放心,我会在这里安排好自己生活的。我现在已适应这里,不再觉得狭窄和封闭了,整个世界都围着我呀,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上面的大草原,还可以清楚地看见每一朵我起了名字的小花呢。再见。”[2]
这段独白的前一部分,是对自己领航员身份的认同和职责的坚守,哪怕深处孤独和逼仄的空间,也仍然将自己战斗到最后一刻,为人类做贡献。独白的最后一句,又回归到普通人的柔软。她也是渴望能感受到阳光空气和自由的人啊。但是无法再亲身领略了,只能寄托于自我开解。
作为英雄的沈静、完成自己使命的沈静固然伟大,但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沈静又何尝不伟大呢?我们能接收到的力量、更有触动和震撼的力量,何尝不是她所展现的生命力呢?前面提到刘慈欣的人文科幻是中国文人式的人文科幻,即微观个体在逆境甚至是绝境中努力寻求一种寄托和慰藉,以个体的乐观主义战胜生活。
2.牺牲的诠释
沈静作为小说的主人公之一,因为其被困于地心而悲剧收尾,所以沈静所作的牺牲是为人类技术进步而做的牺牲。小说没有去评价和探讨沈静的奉献应不应该、值不值得,没有对人类的地心探索进行价值评判,但我们却可以从沈静的角色设定中略窥一二。
沈静的人物设定同叙述者一样,没有任何的社会信息披露,我们唯一得知的就是“一个好像刚毕业的小姑娘”。作者为什么要设定一个刚毕业小姑娘的形象去为人类事业冒险呢?是为了突出沈静身上所体现的无私奉献的人性光辉吗?如果是,作者也可以设定一个同《流浪地球》刘培强式的人物,在完成使命退休的前一天获得一个新的、更大的使命,并且为了这个使命献出了生命,自己的整个人生都在为了人类而燃烧。一个可歌可泣的中国军人,一个真正做到无私奉献的人类英雄。
然而作者并没有选择这样的人物,他选择了沈静,一个年轻的生命将在地下永久封存,一个心里怀揣着自然的人只能在十平米的空间里度过一生,一个热爱自由拥抱自由的小女孩最终同人类社会永远的切断了联系。让所有读者都感受到心理上的失去。或許“小说家是需要大心脏的。在虚拟世界的边沿,优秀的小说家通常不屑于做现实伦理意义上的‘好人”。[4]刘慈欣不屑美满,他在牺牲的形式之下,还有其它的东西要讲。除了尊重和敬仰之外,这里面还包含了深深的同情和遗憾----不仅仅是对沈静的同情和遗憾,是对每一个为人类事业奉献青春、奉献生命、奉献自由的人的同情和遗憾。
我们在同情和遗憾之外,还应该有反思。我们的社会、我们的历史应该给予这类英雄怎样的尊重,应该以怎样的视角去谱写和记录他们的一生。
刘慈欣的科幻小说都能让人感受到“世事变幻但精神永存,人性的光辉永不消逝”的宏大主题。[5]《带上她的眼睛》展现了刘慈欣自己对人与自然和人与社会的复杂思考:对“自然”的自然的向往、对人性的刻画和对人类社会发展的态度,都展现了他对每个微观个体的关注和悲悯。它作为一篇初中语文教材,能让学生们读完后或深或浅的感受到蕴藏在科幻文本中的人文内核,展现出语文教材选文的人文性特点,让同学们在科技发展、社会变迁和未来的未知中把握永不消逝的人性光辉。
参考文献
[1]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22年版)[S].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
[2]刘慈欣.带上她的眼睛[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8:4,48-49,66.
[3]阿伦特.伦理的现代困境[M].孙传钊,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4]毕飞宇.小说课[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62.
[5]任山鹏.科幻小说的“语文味”——以《带上她的眼睛》为例[J].语文教学通讯,2020,(35).63-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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