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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火焰一样的自由

时间:2024-05-07

巴文燕是贵州黔东南本土作家,她的小说灵动飘逸,充满神秘感,风格颇受南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影响。我有时会想,如果她的这一风格能搅动起黔东南这方土地上的那些具有超验色彩的文化构成,那她的创作将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一部分年轻的黔籍作家。

以下是我对她发表在《湖南文学》2022年第4期上的短篇小说《骑马上班的老秦》(以下简称《骑马》)的一些阅读体会。我的理解是碎片式的,所以也用片段的语言来表达这些零碎的认知。

《骑马》的结构是虚实纠缠。在文化部门工作的老秦夜里梦见自己骑马上班,大早出门就真的看到了拴在女贞树上的马。“老秦有点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上下眼皮使劲儿撑展,尽力拓宽上下眼睑的间距,又探手到大腿外侧,指甲深深嵌进皮肉,生疼。”这不是在梦中,那是一匹真实存在的赤红色的高头大马,于是老秦骑着这匹被他唤作“火焰”的马去上班了。当下的生活中能够连着几天骑马上班吗?读者不必多虑,文学的本质是虚构,作者在这里只不过是在遵循这一本质性规律而已。

但是,作者的这一遵循其实依然是个骗局。小说结束的时候,老秦出门发现根本没有那匹马,他竭力想让门卫证实他骑马的真实性,但枉然,他实际上一直都是开着他的标致小车上班的。

指甲把肉摳得生疼,这当然不梦里,那么,这个虚与实中的虚就有了魔幻的意味,因为它不像梦中的自由联想,也不似白日梦般的幻觉,而是以彻底的“不存在”来涂抹这层虚的色彩。从小说的叙述来看,我们无法得知,这一“不存在”的骑马行为究竟出自什么地方,它不可能那么连贯和清晰地存在于老秦幻化了的头脑中。

这当然还是作家营造的世界。

其实这一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存在”的行为究竟能够起到什么作用。在我看来,它的作用是消解,消解生活的沉重。沉重当然是作品的主要内容——老秦同事盛雪所讲的土耳其作家写的小说的故事最能体现这一沉重,所以,作家一直都在直面人性冲突所带来的压力。但是,文学的表达和文学的内容并不是一回事,表达可以轻化生活,从而体现出文学运用自如的消解力量。

正因为作者强调了那不是梦,所以存在与不存在的界限才会被作者模糊。老秦人俊才高但却始终单身,盛雪安静温柔实则风骚成性,这些描写是老秦和盛雪作为小说人物的真实现状,还是与那匹马一样实际上都不存在?这是作者提供给我们的自由,这样的老秦和盛雪是可以穿越于虚实之间的。

办公室主任和局长也如此。但是,小说最具写实色彩的地方,即主任、局长与老秦的交流或交锋,都是在“不存在”的行为中进行的。所以,虚与实其实已经相互渗透。有人说,存在的归存在,不存在的归不存在,就像上帝的归上帝,撒旦的归撒旦,但似乎不是这样,上帝的也可能归撒旦,撒旦的也可能归上帝。

老秦骑马上班这一不存在的行为,其实是由存在(真实)来完成的。如何钻交规的空子,马的温润的鼻息,那颗栓马的银杏树,主任的不满,局长的愤怒,尤其是那把新鲜的猫尾草,一切都是那么写实,让读者觉得到处都可以目睹,随处都可以触摸。

这实际上是一个技巧问题,因为虚幻中的细节描写越真实,就越能够夯实虚幻的基础,彰显虚幻的力量。卡夫卡的《变形记》(格里高尔变成大甲虫)让所有的人思考,人类似乎真要面临这样的困境,即人会不会变成非人,换句话说,人的本质属性会不会被非人的因素所取代。卡夫卡就说过这样的话:越是虚构的故事,细节处越要真实。

我们说了,巴文燕的小说灵动飘逸,所以,她除了在虚幻中注意细节的真实之外,还能够去营造一种缥缈的氛围,像寺庙里那悠长的钟声。老秦与盛雪在清水江边骑马,就像行走在海市蜃楼的世界里。

我们来看两段描写,“满月的银盘下,一个长发白衣的女子骑坐在马上,一位身材雅致的男人牵马在侧。月在四方,无论从哪个角度,你都只能看见一个剪影。薄雾般的剪影,像是被濯洗过的蜃境,在远处城市灯光的余烬中,氤氲着湿润的蓝靛色泽。”“老秦回头凝视银光般闪烁的江面,它们一如缥缈的星空,在江面上,借着水的丝线,编织层层梦境。”

这种灵动的风格,除了受一些现代文学流派的影响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作者是位诗人,后转而写小说,她的诗人气质无时无刻不在牵扯她的笔尖。小说有很诗化的一面,但都能拿捏精准,不干扰细节的描写。

我们来看她的一些诗化语言。描写银杏树,“到那时(秋天),整个院子,就会铺满脆笛般棉软的梦境,像灼热的陨石,隔着整个秋天,能把还在路上的雪片融化。”银杏树将融化的是“还在路上的雪片”。面对盛雪的电话,“老秦的心,顷刻化作柔若无骨的烟尘……”而老秦与盛雪在江边骑马,“月的光芒,将潺潺的水声修补得愈加清脆。”

老秦骑马上班,盛雪请求老秦带她去骑马,作为具象的马在这时候化身为他们之间的某种共识,就像他们早就存在一种共谋关系一样。依我的理解,这个共识是自由。

谁规定不能骑马上班呢?没有规定就是不禁止,不禁止的东西都可以做。这里的自由体现了人与法的关系。老秦承诺,如果单位制定出了不准骑马上班的规定,那他就不再骑,这一表态说明自由对他而言,更多地是一种心愿,他懂得自由的边界。也就是说,他从本质上看还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平庸的凡人。

遵纪守法就是平庸?这样说,是因为文学表达是自由的,它常常在突破传统和现实的伦理认知中去收获那份震撼心灵的力量。

盛雪在江边所讲的土耳其作家的故事,就是她对突破寻常伦理观念去追求绝对爱的独特理解。故事中的女人为了独享与男人共处的那份爱(她的自由),她违背自己意愿怀了孕,但当肚子里的孩子逐渐成型的时候,那孩子就作为一种即将介入她的自由的异己力量让她产生了恐惧,于是,她吊死了自己。这里的自由违背了人伦,显出了残忍的一面。

老秦的自由与盛雪所理解的自由不在一个层面上,前者的自由是世俗的,后者的自由则突显于灵魂之中。所以,老秦和盛雪的关系不可能越界,老秦发现他俩在夜幕中带有约会意味的出行,其实不包含别的“任何额外的信号”,“她就是来骑马的,只是骑马。”

违背人伦的自由只属于文学,因为文学拥有这个权力。道德规范、伦理秩序和法律法规都能够使社会更倾于理性和有序,但是文学却具有突破一切束缚的属性,它直抵心灵,由人性的纠缠来主导文学自己的世界。

盛雪问老秦,故事的女人因不愿怀孕而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你以为会是怎样的结局?老秦说,她会顺从丈夫怀孕并生子。盛雪说,看来你不能写小说。是的,老秦不懂文学,不懂涉及灵魂的那个世界。事实上,类似的文学表达,已经贡献出了许多世界名篇,比如梅里美笔下坑蒙拐骗但追求自由的嘉尔曼(卡门),比如司汤达笔下出卖同志只为追求绝对爱情的瓦妮娜·瓦尼尼。

有一个对比安排值得一提,那就是怀孕。一是盛雪水性杨花,一直不能怀孕,二是盛雪故事中的女人怀孕后自杀,三是小说结尾时盛雪挺着个大肚子。

盛雪一直不能怀孕,是老秦听别人议论得知的,我们讨论过盛雪性格和作风实际处于虚实之间,所以她的不怀孕被悬置了,我们无法确认。盛雪故事中女人的怀孕是为自杀做的铺垫,是为理想设置的障碍,所以,这次怀孕是造成女人追求绝对自由的巨大动力。小说结束的时候,老秦看到盛雪挺着大肚子走进单位大门,她的怀孕不仅证实了关于老秦的单身和自己的风流都属于“不存在”的行为,也为整个小说定下了基调,平平常常的日子,什么都没有发生。

十一

是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消解了。但读者是清晰地看着这个消解过程如何产生、发展和结束的,所以,该留在心中的,还是留在了心中。留于我心间的,应当是“火焰”一样的自由。

王芳实,贵州某高校教授,评论家,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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