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江船
夏元明先生是大学教授,著名文学批评家,先前总以为他酷爱拿着“手术刀”般的笔剖解文坛大大小小的作家。殊不知其写起散文来也是把好手,散文集《满架秋风》(武汉出版社2018年3月)甫一出版,便赢得读者好评一片。在我们惯常思维中,学者素来以理性思维见长,喜欢逻辑推理,即使写起散文来也显得文绉绉的。但夏教授的散文却出乎意料,不仅没有“掉书袋”,反而写得生意盎然,情深意切,一派摇曳生姿,篇篇耐读,经得起品味。
散文是抒情的艺术。抒情并不意味着呐喊狂呼,可以浅唱低吟,可以委婉曲折,更可以涵蕴于事理叙说之中,关键在于所抒之情是否真挚,是否真诚。一部《满架秋风》,半部写人,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写家乡的风景、风俗与风土人情。写人,写的是自己的家人、亲人、老师和朋友。这部分在散文集中占据的篇幅最多,作者用力也最深。写家人和亲人,一方面知晓一种血脉传承,一方面是为了记忆与缅怀。作者没有见过祖父,丝毫不妨碍一位豪气、有情有义、爱唱戏的人物形象的塑造。同样,作者也没有见过祖母,关于祖母的故事同样是“听说”,作者写祖母,不光写她的脾气之大,还写出了她的付出、坚强与苦难。写父亲,是作者着墨最多的,可谓长篇散文,还分了小标题,写父亲的才艺、父亲的爱、父亲的辛劳、父亲的幽默、父亲的教育、父亲的侠义等,一位父亲形象立体性展示在我们面前,丰满、有血有肉、个性鲜明。其他诸如写舅舅舅妈、姑姑、大伯以及妻子的亲人,都写得栩栩如生。夏教授写人不记流水账,往往摘取亲人最有意思、最有兴味、最感动人的故事片段,不大肆渲染,不过度铺张,娓娓道来中饱含着对亲人深切的怀念和浓酽的情感。《吾忆吾师》,写了几位印象比较深刻的老师,这几位老师或是人格魅力,或是教学艺术,或是才华横溢给作者留下至今难以磨灭的印象,作者崇敬之情溢满字里行间。
夏教授比较喜欢汪曾祺的文字。汪老说,写山水与人的气质有关,气质不合,不投缘,再好的山水也是写不好的。夏教授笔里乾坤,写得好的风物也是童年山水,人与山水契合,人、文与山水浑融,其中有生活的留痕,有生命的印迹,是文艺细胞生发的滥觞之地。水月庵是作者老家近旁的一座小庙。作者并没把大量的笔墨花在小庵描写上,也没有重彩于水月庵周围的风景,更没有像汪曾祺《受戒》那般讲述僧或尼,而是集中写了一位老人,人称“少玉老头”。老头是五保户,但日子过得精致讲究,况且颇多才技,能够与彼时尚是孩童的作者玩得不亦乐乎。写细垴山,主要写的是那位早逝埋葬于细垴山的“磨瘫”姐,人聪明,会唱歌,懂算术,会猜谜语,是作者童年玩伴之一。老树岗是作者儿时的乐园,那里遗存着作者的童年游玩记忆。何谓童年山水?是作者童年的山水,时间流逝,社会急剧变化,山水可能形在,神已消失,物是人非,世事沧桑,追忆过去,作者满满是眷恋与遗憾。山水形胜,有人才有神。山水之所以能与人气质相合,就在于文化。文化不是抽象的压缩,而是人的创造物,如今要想复归已成惘然,所以作者不停地发出喟叹与惋惜。
学者写散文,最出名莫过余秋雨。他写的散文被称誉为“文化大散文”,跑到历史的后花园,通过对旧人旧事旧物的缅怀与追思,显现出不同以往散文的大气象和大气度。尔后,“文化大散文”风起云涌,一时引领散文潮流。客观而言,虽然“文化大散文”产量不可谓不高,不过就质量而言良莠不齐,相当一部分散文成品含金量不足,只不过是借助历史发幽思,最大的问题的“无我”。夏教授写旧人也写旧事,人事中有历史,历史中见人性。《那书那人》的第二、三、四篇章,写的是书《陆游诗选》《元白诗选》《刘三姐》,更是写与书攸关的人与事,人是过去的人,事是陈年老账,人对书的痴与醉何尝不是一段历史原貌最好的诠释?《回忆“7031”》,作者记述的是初中毕业后参加三线建设。作者并未如正史那般记载战天斗地与壮志豪情,而是将笔触深入到印象最深的几位“战友”身上,细说他们的故事,他们的不幸,他们的苦与难。作者写过去,篇篇有“我”,“我”不光是参与者,更是观察者,甚至是一个或隐或显的评判者。正是因为“我”的在场,“历史灰烬”处不是暗黑与冰冷,有了星点与热度,更藉此看到了历史灰暗处的人情与人性。
张爱玲说,散文是读者的邻居。在我看来:一是散文是作者心灵的独白,它不是趾高气扬颐指气使,说到底是一种平等的交流;二是散文能让读者感受到轻松亲切,有一种在场感的体验。夏教授的散文充当了“好邻居”的角色:一,他是在向你讲述家族的故事,介绍他的亲人和朋友,诉说隐藏多年的情愫与感动,讲解浠水地方的风俗习性,没有夸耀与炫鬻,颇似火炉边朋友小聚,炎日树荫下的聊天,读者丝毫感覺不到阅读的强迫性,也没有余秋雨式的启蒙姿态。二,作者并未因为自己作为一个大学教授掌握着话语权而锋芒毕露,更多是一种理解,写岳父如此,写九资河的学生如此,写玲玲也如此。三是作者的写作有生活,很有代入感,写乡村亲切贴近,写童年之事生动有趣,写风景引人入胜,读者读之或可开怀大笑,或可潸然泪下,或可惺惺相惜,或可心灵契阔。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读来无隔无碍,泥土、人事与风景尽收眼底,好一个畅快了得。
夏教授的散文之所以动人,除了情感的真诚外,还特别注意故事细节运用。没有细节的故事骨瘦如柴,缺乏支撑与感染的力量,一定程度上会削弱散文的可读性。夏教授写过小说,在大学也讲授小说,他深知细节之于作品的魅力。写人,不是长篇累牍的性格特征的概述,而是充分利用了人物本身最具特色的细节来说事,人物的秉性与精神风貌在细节中卓然而立,与概括性言论相得益彰。如畏三老人赠书一节,读来让人笑中含泪,我们看到这样一位人物:一个痴书的老人,一个惧内的老人,一个爱才的老人,一个天真烂漫的老人,一个骨子坚硬的老人。即便写浠水风土人情,夏教授也并未将之学理化,反而用生动的细节将风土与风俗现实化、生活化,惟有如此,更能反映出“一个民族对生活的挚爱,对‘活着所感到的欢悦”(汪曾祺语)。
语言是散文的根基,最能体现散文“内在和特有的情怀”。夏教授的语言简洁、清淡而又有滋有味。“畈田里的水开始变白,从田埂一侧的水沟里哗哗地往下流。有银白色的小鱼儿逆着水流跳起来,在空中一亮,倏忽,一只鹭鸶向着水沟俯冲下来,尖尖的嘴叼住了一条柳叶一般的小鱼,单腿站在田埂上,踌躇满志如同得胜的将军。”(《童年山水·下面地》)水动了,鱼儿活了,鹭鸶神了,这不是有着洞察力与观察力的人是写不出来的,不是有很深厚的语言功力的人也是写不出这么传神。普通话的通识性,古汉语的精炼有力,方言的地方色彩与文化属性完美融合,光彩熠熠。写男孩子七夕之夜看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平时迎风喳喳叫唤的喜鹊,这天都销声匿迹了。于是心里就高兴。到了晚上,仰面看星空,看天河里是不是有了座桥,桥上是不是有相见的两个可怜人儿。但一定是目力不逮,除了云雾一样的光带以外,就只有流星不时划过。一会儿一颗流星,一会儿一颗流星,一直划得人眼酸了,还不曾见到那动人的一幕。但晚上虽然没有看见,第二天还要细看喜鹊头上的毛,似乎果真掉了一撮,于是相信苦命的夫妻见了面了。而且大人言之凿凿,如果不是我们困乏,睡着了,是一定可以看到牛郎会织女的,他们就都看见了。”(《男孩的七夕》)孩子的心灵是纯真的,喜鹊“销声匿迹”便信以为真,夜看星空,流星倏忽滑过,即使未见,大人“言之凿凿”的“谎言”下,深以为然。“一会儿一颗流星,一会儿一颗流星”,既写出了流星划过之实,孩子仰观之笃,更是一种生活之趣,语言之于人,之于其时的情景,无不显示出贴切与得体。
夏教授做学问功力深厚,写散文也是高人。这源于他是真性情的人,是一个有情怀的人。他对亲人朋友有情,对家乡山山水水有情,对浠水民间文化有情。《满架秋风》所以才接地气,通人间烟火,现真淳性情,郁悒处有温暖,生涩处有幽默。
(作者单位:湖北省黄冈市实验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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