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破文明的谎言：二项对立视野下的《等待野蛮人》

内容摘要：本文用结构主义方法论分析库切的《等待野蛮人》，以“行动元”模型来观察小说的整体结构与深层内涵，分析老行政长官的反思之路，展现作者对人性的反思，对文明的追问与检讨。

关键词：《等待野蛮人》 库切 二项对立 行动元

格雷马斯提出的“行动元模型”这一概念，由三对“二元对立”组成，包括主体与客体（欲望与追求），发送者与接受者（交流），辅助者与反对者（辅助与阻碍）。在库切《等待野蛮人》这部小说中，三组行动元相互作用，推动整个故事情节的发展。

1.主体的跨语境对话与客体的悲剧意味

老行政长官是故事中的反思主体，他原本善良的本性使他面对“文明世界”残暴时，无法逃避内心的折磨。在逐渐目睹文明世界的黑暗本之后，他逐渐展开反思与救赎的旅程。他探访野蛮人，护送一位盲眼女孩回家，这段艰苦的旅途让他领悟到“文明人”破坏生态的愚蠢，他们肆无忌惮地向大地索取资源，却不知已经走在一条通向毁灭的道路上。与之相对的，崇拜自然的野蠻人更懂得敬畏。旅程之后回到小镇，他因怜悯之心被控诉“勾结野蛮人”，被关进暗无天日的囚牢，目睹并切身感受着“文明人”对野蛮人的非人的虐待。他目睹乔尔上校等人残忍，目睹人群的麻木与昏聩。一个暮年的老人，身体的疼痛激起了他灵魂的觉醒。

纵观整个故事，老行政长官作为反思主体，他的存在是十分孤独的。他对文明世界的检讨没有任何角色与他产生共鸣，嗜血的乔尔上校与他的军队、心智迷蒙易受煽动的边境小镇的居民，甚至包括冷淡麻木的盲眼女孩，他们都无法理解老行政长官的语言，这些语言只能化作囚牢中痛苦的呻吟。但其实，反思主体并非老行政长官孤独一人，他只是诺大的文明世界的一粒微小的尘土，库切塑造了一个虚拟的帝国，在这个虚拟的帝国中演绎了一个殉道者的反思故事，真正的反思主体并非只在故事中，而是跨越纸张、跨越国别、跨越虚构与现实的每一个读者。

主体所对应的客体并非具有乐观意义的重建与弥合，而是是剖析文明的实质、反思文明的黑暗，无法改变毁灭的结局，具有浓重的悲剧意味。老行政长官一直漂泊在反思的苦难之路上，反思的内容究竟是什么呢？“生在一个新时代的人较他们的先辈更进步，但同时却又不及先辈们有作为；绝对而言，通过知识的积累他们知道得更多，相对而言，他们自己对于知识的贡献是如此之少，以至于他们可以被毫不冤枉地比做侏儒。”①被巨人抬起来的文明世界的现代人容易被眼前的宽广景象迷惑，文明的傲慢由此而生，乔尔上校、迈德尔、士兵、边境小镇的居民，甚至老行政长官自身都是如此，以文明自居，对野蛮人的轻蔑、凌辱，或者怜悯、试图改变等，都是这些“文明的侏儒”沾沾自喜的表现。

在《等待野蛮人》中，老行政长官也曾经企图努力达到帝国居民与野蛮人和平共生的局面，他曾经试图劝说乔尔上校不要征战、为被囚禁的野蛮人提供食物、收留盲眼女孩，甚至为寻求共生理想去探访野蛮人……但这一切都是徒劳无果的，边境的居民被军队和上校所迷惑，他们麻木不仁地视野蛮人为敌人，而野蛮人饱受军队的欺凌，恐惧使他们充满敌意，终于他们将一个“文明人”的尸体绑在战马上向小镇宣战，于是两方的关系仿佛永远无法弥合。重建与弥合没有希望，自我剖析是深沉而痛苦的。故事的结局不是野蛮人的胜利，更不是文明人的胜利，是小镇孤立无援地面对随时到来的覆灭与消亡，自我剖析的意味也在此时变得更加悲壮。悲壮地叩问灵魂，悲壮地等待惩戒，恐惧与快意并存，让人感受到浓烈的悲剧意味。

2.发送者的多重身份与接收者的意识缺位

将主体引导向客体的力量或者动力即为“发送者”。小说中的发送者并非单一的个体，而是不同形式的力量的组合。首先是人的行为。乔尔上校对一个男孩施以酷刑让他被迫谎称自己的族人准备对帝国动武，对野蛮人的征战就有了正当的理由。普通的边境居民也为这次征战做出了“巨大贡献”，大多数帝国的普通人从未见过野蛮人，但是每个人都坚定地认为卑鄙狰狞的野蛮人会掠夺他们的家园、残害他们的身体，野蛮人仿佛成了怪物、野兽。文明的进步将人分成不同的部分，某些部分的人生来就低人一等。甚至老行政长官自身的某些态度，都是反思之路的发送者。

然后是复杂的生存环境。生态环境与社会环境的恶化也是发送者的组成部分。生态环境上文已经提及，社会环境方面，法律原本应该带来公平正义，但是小说中法律被强权者滥用，对野蛮人的入侵与迫害是经过法律许可的，军队保障边境的安全。但事实却是乔尔上校随意抓来无辜的人进行严刑逼供，捏造野蛮人具有威胁性这样的谎言，使毫无人性的侵略具有合理性。老行政长官被囚禁以后饱受酷刑，审讯者处心积虑地罗织罪名更是体现出法律的沦陷。

由于发送者的多种身份的存在，接收者也存在不同的形式，比如边境小镇的居民在担任发送者身份的同时，也是扭曲的社会的受害者。但最主要的接收者还是饱受凌辱的野蛮人，从无辜送死的老人与男孩，到被无故囚禁和虐待的大批野蛮人，读者都无法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他们的情绪、思维、意识，唯一一次感受到他们的愤怒是来自那一具绑在马匹上的尸体，作为最主要的接收者，他们的意识在小说中是缺位的。盲眼女孩的形象一直都是冷漠而神秘的，即使对于她之前的痛苦遭遇（父亲被杀、双眼被烙瞎、脚踝被折断），她从来都没有便显出激烈的仇恨与恐惧，一切都是轻描淡写，老行政长官对她内心世界的探寻没有任何结果，在她的形象中，仿佛没有悲喜好恶，也没有迷茫和觉醒。

盲眼女孩是所有野蛮人的代表，野蛮人的存在具有神秘性，这不是一个歌咏野蛮人奋起反抗故事，而是一个讲述文明人自我剖析的故事。他们意识的缺位是为了突出主体的地位，摒弃野蛮人复仇这条潜在的暗线，“文明人”自我剖析与反思的单线条使整个故事更加明晰，更加具有感染力。

3.辅助者与反对者的混淆与交叠

小说中辅助者与反对者的作用是在主体反思之路上提供帮助和制造阻碍。毫无疑问，盲眼女孩是辅助者，其作用是潜移默化而直接有力的。起初，他收留这个盲眼女孩是出于怜悯与好奇，他不断摸索着这个盲眼女孩身上的特质，给予她食物与衣物，给予她文明人的生活方式，并试图将她带入文明人的世界中来。但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没有能改变这个来自野蛮世界的女孩，反而是这个女孩在一步步影响着他。endprint

乔尔上校和迈德尔等人的作用则更为复杂，从表面上看，他们是老行政长官的反思行为的反对者。他们将老行政长官关进囚牢里，惩罚他的“叛国”行为，在肉体和精神上残忍地虐待他，企图使他屈服。他们的制造的肉体上的疼痛和精神上的痛苦都有可能成为主体放弃反思的原因，所以这些人物提供了潜在的阻碍力量。但是老行政长官并没有屈服，相反的，这些人的暴行让他有了更加清醒和彻底的认识，面对被“轮流行刑”的野蛮人，他不顾再次被抓的危险大声地呐喊，肉体上的痛楚没有使他的精神变得麻木，反而使这种悲剧的反思达到了极致。所以，在这部小说中，辅助者和反对者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没有绝对分明的界限，两者存在着混淆与交叠。

文明世界的扭曲、人性的异化、文明与野蛮之间界限的逐渐隐退，这些都撕裂了“文明”用谎言织成的面纱。老行政长官作为文明世界的觉醒者、殉道者，他看清了帝国的实质，文明的真相，“文明”竟是戕害文明的罪魁祸首，“文明之花”拥有诱人的外表，却散发着黑暗、罪恶的芬芳，只是一个“文明人”用来自欺欺人的弥天大谎。小说题目中的“等待”两字颇有深意，随时到来的野蛮人，随时到来的死亡，能做的只有等待。小说的译者说：“这种‘等待不仅是一种精神折磨，而且带有灵魂追问的深意。在老行政长官心目中，这是一個混合着恐惧和快意的字眼，还带着无尽的慨叹。”②恐惧与快意，对自身陨灭的恐惧，对小镇覆灭的恐惧，恐惧是本能，而快意则是反思结果，目睹了自身、帝国和“文明”本身的罪行，对文明进行检讨，等待终将来临的惩戒，内心悸动而快意。

参考文献

[1][南非]库切著，文敏译，《等待野蛮人》，浙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

[2][立陶宛]格雷马斯著，蒋梓骤译，《结构语义学》，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

[3]王敬慧，《两种帝国理念的对照：论库切寓言体小说〈等待野蛮人〉》，《外国文学研究》，2006年第6期.

注 释

①[美]马泰·卡林内斯库著，顾爱彬、李瑞华译《现代性的五副面孔——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艺术、后现代主义》，商务印书馆，2002年5月，第1版，第21页.

②[南非]库切著，文敏译，《等待野蛮人》，浙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3月，第1版，第227页.

（作者介绍：常文雅，武汉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研究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