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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伯鲁的《托多克道中戏作胡桐行》与精神家园建构

时间:2024-05-07

内容摘要:宋伯鲁的《托多克道中戏作胡桐行》开中国文学胡杨书写之先河,乃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理想人格的集大成者。在诗歌中,他视胡杨林为万灵的藏身地,能够容纳包容形形色色的生灵,是一个类似甚至超越陶渊明的桃花源的一个理想生存空间;而胡桐则是凤凰为之欣喜的梧桐,具有执着顽强的生命力和掀天踔地的革新叛逆精神,能够成为纵横天地、探索宇宙的舟航;表征着因眼界心胸打开而发现的未知事物,表达了诗人对一个具有包容性和开放性的有着生命活力和革新叛逆精神的生存空间的向往,呈现出一位虽然历经打击、但依旧初心不改、心怀热爱、乐观旷达、渴望求知与探索、具有对话精神和启蒙意识、谦逊而又狂傲的一代大儒形象。

关键词:宋伯鲁 《托多克道中戏作胡桐行》 精神家园建构

胡杨在我国古称“胡桐”。此词最早见于《汉书·西域传》,“鄯善国,本名楼兰……多蒹葭、柽柳、胡桐、白草。”[1]而我国文学中以胡杨为题材的书写,目前见到的最早的作品乃晚清政坛硕儒宋伯鲁约在1909年赴伊犁途经新疆精河托多克胡杨林时所作《托多克道中戏作胡桐行》(以下简称《胡桐行》)。刘靖远认为这首《胡桐行》是描写胡杨的绝唱,既描写了胡杨的形,又刻绘了胡杨的神,宋伯鲁笔下的胡杨是有生命的,里面藏着“万灵”和不屈的生命力。并且他还分析了宋伯鲁的其他西域诗,认为宋伯鲁的西域诗对西域美丽风情进行了热情赞歌,表达了诗人的爱国情怀。[2]但遗憾地是目前学界对这首诗还缺乏从精神维度更深入的解读与理解,在笔者看来宋伯鲁恰是借助这首诗中对胡桐的描绘,寄托了自己的思想情感与精神志业。在本文中我们试图结合作者生平与中华传统文化进行探索和挖掘之。

一.万灵的藏身地:宋伯鲁的桃花源

在《胡桐行》中作者起笔不凡:“君不见额琳之北古道旁,胡桐万树连天长。交柯接叶万灵藏,掀天踔地纷低昂。”他将读者立刻带入了一个古老而又辽阔的西部空间,古丝绸之路的新北道,今精河县境内古尔图至托托一带,在那里有成千上万棵胡桐树一直延伸向天边。这里看似荒僻实则生机盎然,胡桐枝叶相接,有万千生灵藏其间,它们能够逾越大地掀翻天空,精神傲然不屈。这就是宋伯鲁所描绘的胡杨林的概貌,一个类似于陶渊明的桃花源,能够容纳万物、具有革新叛逆精神的空间。

如果我们了解宋伯鲁的生平,我们就会知道宋伯鲁在戊戌维新变法运动中做出了重要貢献。彼时他组织成立“关学会”,宣传维新思想,提出变革政治制度、改革科举制度、设立时务官报等建议;依靠“言官”身份,上疏条陈新政,参与维新变法;弹劾守旧官僚,进行不屈抗争。在民族危亡之际,他时刻以救亡图存为己任,忧国忧民的思想值得后人学习和借鉴。[3]梁启超对他的评价是:“(宋伯鲁)屡上奏定国是,废八股,劾奸党,言诸新政最多。”[4]戊戌变法失败后,宋伯鲁被清廷下令革职拿问,幸得密报而得以携眷逃往上海,一度流亡日本。1902年夏天,因生计困难,不得不全家回归故里。受到门生故旧的欢迎,却因陕西按察使樊增祥挟私报复,怂恿陕西巡抚升允电奏清廷,宋伯鲁被监禁,后经多方营救1905年获释。适值伊犁将军长庚途经陕西,他对宋伯鲁甚为赏识,便请他做幕僚。1906年三月,年届五旬的宋伯鲁携妻子门生从陕西礼泉出发,同年九月抵达迪化,并应时任新疆布政史的王树枬(与宋伯鲁为同科进士)之邀于次年正月入新疆通志局修书。宣统元年(1909)四月,宋伯鲁从迪化赴伊犁长庚幕,同年九月随长庚至兰州任职。在往返新疆的四年时间内,宋伯鲁不仅编修了《新疆建置志》,《新疆山脉志》各四卷,还创作了游记《西辕琐记》《伊江行记》等。宋伯鲁的《胡桐行》即创作于这一时间段,可能创作于宋伯鲁从迪化赴伊犁的1909年。

我们看到在宋伯鲁创作《胡桐行》之时,他遭遇维新变法运动的失败,一家人流离失所,四处辗转。同样是行走在托多克古道上,清朝祁韵士(1751~1815)在《万里行程记》中写到:“西行五十里至托多克(今精河县托托乡)。此处之东有苇湖,浩渺无际,飞雁群翔,野树丛生,望之若林。”而林则徐(1785~1850)在《荷戈纪程》(1842年)中则说:“又七八里,皆小石子路,过此乃平坦,树木极多。又二十里固尔图,二十里花树林,有店未停,惟行李车饲马。二十里托多克。”无论是祁韵士还是林则徐他们对眼前之景并未多着笔墨,并不似宋伯鲁生出如许感触。可以说,宋伯鲁正是因其际遇,寄情胡桐,开胡杨审美之先河,让我们看到这辽阔的连天生长包藏万灵具有掀天踔地精神的胡杨林。

他以生动诙谐的语言,描绘了胡杨的千姿百态。“矫如龙蛇欻变化,蹲如熊虎踞高岗。/嬉如神狐掉九尾,狞如药叉牙爪张。/或为诸生肃,揖让何矜庄。/或为勇士怒,奋髯森戟芒。/或为幽闺女,婉嬺凝新妆。/或为玉清客,羽服来帝乡。/或若沈沙戟,断折怆周郎。/或若通天柱,摧坏悲武皇。/或若仇池石,袍笏拜元章。/或若伯通臼,舂杵偕孟光。”它们或矫如龙蛇、蹲如熊虎、嬉如神狐、狞如药叉等各种猛兽,或如矜持整肃的谦逊书生,须发戟张的愤怒勇士,婉转和静的幽闺怨女,羽服翩然的玉清贵客,或似方天画戟被折断让周郎满面悲怆,通天巨柱被摧毁让武皇心生悲愁,仇池奇石披袍执笏礼拜石痴元章,伯通药臼与孟光一起舂捣仙药……胡杨林里藏有万千生灵,胡杨树本就拥有灵性与魂魄,呈现万千生灵的姿态。这是在戊戌变法失败之后希望能够有一个寄身之所实现理想抱负的宋伯鲁所面对的胡杨林,类似于陶渊明的桃花源,是一个远离现实世界或者中心生活的理想生存空间,所不同的是在陶渊明的笔下那个世界更多强调的是和乐、封闭、安然自得,而在宋伯鲁的笔下强调的则是容纳包容、执着顽强的生命力和掀天踔地的革新叛逆精神。

二.沟通天地的舟航:宋伯鲁的超逸洒脱

在描绘了眼前之景胡杨的千姿百态之后,宋伯鲁感叹:“妍媸肥瘦各有态,风撑雪拒千星霜。/枯杈频经野火燎,翠叶不碍寻斧伤。”胡杨美丑肥瘦各有姿态,迎风拒雪已染千星之霜;干枯的枝杈频遭野火撩烧,青翠的树叶难以阻止一次次刀斧之伤。既是感叹胡杨的自我悦纳与顽强的生命力,又有几分伤心失意。但是宋伯鲁并未沉溺于伤世感怀之中,而是转而写听闻想象之景。“我闻蒲昌海,大者如舟航。/张侯乘之探星宿,牵牛织女遥相望。”精神世界又转向开阔辽远,探索更为神秘的宇宙,去广交游。我听说在蒲昌海(罗布泊),胡杨树杆粗大如船只在湖中航行,博望侯张骞乘着它在星空遨游,与牛郎织女遥遥相望。与眼前实景的惊心动魄、壮阔而又崇高相比,宋伯鲁心中想象之景或听闻之景则更为超逸、洒脱、浪漫而又自由。

张骞作为中国汉代杰出的外交家、旅行家、探险家、丝绸之路的开拓者,被誉为“第一个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中国人”,其开拓进取精神令人感动敬佩。宋伯鲁作为戊戌维新变法运动的支持者与参与者,希望能够学习西方,改变旧中国落后封闭保守的状况,也是一次思想上的“凿空”中西。正是因为宋伯鲁思想上保持了一种开放进取的精神,所以在思及胡杨的艰难生存处境之时能够并不沉溺于伤心失意,而是转向超越。

胡杨木质优良,可以做成船只。罗布人就是乘着用一整棵胡杨木做成的小船捕鱼。但是在宋伯鲁的想象之中,张骞却是乘着这样的舟船去探索更加辽阔的星空。这让我们想到中国古代典籍中的扶桑树、建木、若木等沟通天地的天梯树。《山海经·海外东经》中说:“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淮南子·地形训》中说:“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日中无景,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又说“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华照下地。”它们不仅是背负太阳的金乌歇息之处,也是众神登天的“天梯”。宋伯鲁在中华传统树木文化的基础上,赋予了胡杨沟通天地的天梯树的内涵,又结合西域少数民族的生活习俗和现代科学精神,让其具备了宇宙飞船的初貌,展现了他探索世界面向宇宙的超逸旷达精神。

3.未知事物的表征:宋伯鲁的启蒙精神

胡桐是伴随着空间的拓展而带来的新事物,它代表的是眼界的打开,心胸的宽广。在此诗的最后一部分宋伯鲁写道:“山经既不载,班史亦未详。/瞀儒不解事,鸣凤讹朝阳。/吁嗟造物信狡狯,画工虽巧安能方。/我今作诗告来者,此言虽夸勿笑狂。”有关胡桐《山海经》里没有记载,在班超的史书中也只提到了名称,未尽其详,愚昧无知的儒生不懂得此间之事,就像凤凰鸣叫,误以为遇到了生于朝阳处可供栖居的梧桐。可叹造物更倾向于相信这是游戏玩笑之言,画工虽然技艺高超又岂能惟妙惟肖。我今天创作这首诗是想告知后来之人,这些话虽然有点夸张但请不要讥笑我张狂。

宋伯鲁是具有对话意识的。他努力把眼前所见、心中所想呈现在读者面前。这好似是一场邀约,一次启蒙,把自己见到的新事物奉到读者面前,希望能够打开国人的眼界。虽然戊戌变法失败,四处流亡,回到家乡被告发投入监狱,为生计举家迁往新疆……,却依旧不忘自身使命,并不沉湎于伤心失意。写到最后,宋伯鲁对自己所描绘之景、所说之言,能否被世人接受心存疑虑,毕竟这存在的一切是如此夸张、如此狂妄,超出人们认知、想象的范畴。但是他还是尽力把这一切描摹下来,以待来者与他共鸣。

在此诗中,题目里的一个“戏”字,结尾的一个“狂”字,生动地展示出宋伯鲁的精神世界。因变法失败几经流离辗转行走在西域偏僻的托多克古道,却还具有游戏心态,无论是自谦还是自嘲,都可见其乐观放达。诗人的目光所及是开阔的,是震撼的,在这一片荒野里竟然有成千上万棵胡桐树连天生长。充满生机与活力,有众多各种各样的生灵藏期间,散发着战天斗地不屈的生命精神。这岂不是宋伯鲁自身生存境遇的写照吗?他也要在这荒僻的西域寻找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却发现这里虽然偏僻却并不荒芜,这块神奇的土地竟然生长出连天的胡桐,容纳万千的生灵,呈现生命不屈的状态,还有多少仁人志士、热血儿郎在这里报效祖国,虽历经打击却不改初心?他的想象是宏阔的,他的胸怀是宽广的,他的目光是悲悯而又充满热爱的。胡桐在他的笔下更接近于在当时社会环境下报国无门、壮志难酬只能远走边疆、依旧壮心不已的仁人志士;而那片胡杨林则像是在一个并不理想的环境中所创造出的能够包容万物的理想家园,蒲昌海那大如舟航的胡桐树则是沟通天上人间、度己度人实现人生超越的存在。这样的胡桐树,在《山海经》《汉书》中当然没有详细的记载了,这又岂是画工能够画出来的?宋伯鲁在当时的境遇下依然自比鸣凤,充满对胡桐的赞美之情,当然称得上一个“狂”字。相比于《赠宋伯鲁五言联》“斯文在天地 孤愤寄山林”中康有为的“斯文”与“孤愤”(戊戌变法失败26年后,即1923年,康有为到西安讲学,在游览卧龙寺时,对该寺的《碛砂藏》产生兴趣,酿成“盗经风波”,在宋伯鲁的“劝说”之下,康有为还经怏怏而别,写下这一对联。)[5],宋伯鲁的“狂”狂得谦逊,狂得自在,狂得诗意盎然,令人追慕。

总之,宋伯鲁的《胡桐行》开我国文学中胡杨书写之先河,乃我国优秀传统文化、理想人格的集大成者。在他的笔下托多克古道上的连天生长的胡桐林乃类似甚至超越陶渊明的桃花源的一個理想生存空间,能够容纳包容在当时社会环境下报国无门、壮志难酬只能远走边疆、依旧壮心不已的仁人志士;而胡桐则是凤凰为之欣喜的梧桐,具有执着顽强的生命力和掀天踔地的革新叛逆精神,能够成为纵横天地、探索宇宙的舟航;表征着因眼界心胸打开而发现的未知事物,对真理和信仰执着的追求……可以说,宋伯鲁寄情胡桐,表达了自己对一个具有包容性和开放性的有着生命活力和革新叛逆精神的生存空间的向往,呈现出一位虽然历经打击、但依旧初心不改、心怀热爱、乐观旷达、渴望求知与探索、具有对话精神和启蒙意识、谦逊而又狂傲的一代大儒形象。

参考文献

[1]班固.汉书[M].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75:3876.

[2]刘靖远.西域美丽风情的热情赞歌——论宋伯鲁西域诗的爱国情怀[J].新疆教育学院学报,2007,23(1):1-4

[3]张华腾,朱晓博.宋伯鲁在戊戌维新运动中的贡献与其历史地位[J].宝鸡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39(2):64-70

[4]梁启超.戊戌政变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4:91.

[5]戚小亮.斯文在天地 孤愤寄山林——康有为《赠宋伯鲁五言联》考释[J].美术观察,2011(9):102-105.

基金项目:本文系兵团社科基金一般项目“中国当代文学中的胡杨精神建构及传播价值研究”(21YB24)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介绍:王玮,博士,塔里木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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