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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兄弟及佩罗“蓝胡子”童话比较研究

时间:2024-05-07

内容摘要:“蓝胡子”曾是初版《格林童话》中收录的一篇。后格林兄弟发现其源于法国人佩罗的同名童话,遂删之。但细品后,除主要情节类同外,格林版早已充满德国要素。德、法两个文本可谓和而不同,具有明显国别差异。本文将通过触摸该童话所反映的、法国文明和德国文化的理论模式,以关照这两部颉颃互异的“蓝胡子”童话。

关键词:“蓝胡子”童话 德国文化 法国文明 格林兄弟 佩罗

“蓝胡子”童话是探讨婚姻、两性的经典故事,自1697年法国作家夏尔·佩罗首创后,历经改编戏仿。但在以童话闻名的格林兄弟处,这却是一篇弃文,仅现于第一版《格林童话》(1812-1815),其后被删,因编者发觉它竟源自法国。

对照两个版本,核心情节略同,细节却冰炭不相容,原因何在?本文以为,这是法国文明和德国文化之样态不同所致。

一.法国文明和德国文化

何谓文明、文化?德国社会学家、文化史家埃利亚斯认为,文明涉及技术水准、礼仪规范、宗教思想、风俗习惯等。尤其在英、法,它集中体现了这两个民族对西方国家进步乃至人类进步所起作用的一种骄傲,被广泛用于政治、经济、宗教、道德、社会现实等各领域。而德语中的文化,主要是指思想、艺术、宗教,且旨在把这类事物与政治、经济和社会现实相区分。结论是,由文化与文明所体现出的民族意识十分不同。德国人自豪于他们的文化,而英、法两国人则以其文明而傲。[1]

历史上,法语因政治优势曾被德国上流社会倍加推崇,其流行及式微过程在“蓝胡子”童话的德国流传史上同样可见。高特于1772年发表的德语诗“蓝胡子,一个浪漫故事”比佩罗的童话足足晚了80多年。戴维斯分析,这种滞后是因为当时德国视法语为学术用语,德语反而是粗俗的。而几乎同时,德语逐渐巩固其作为文学语言的地位,并取代法语成为许多领域的官方语言。[2]1796年,德人贝尔图赫在其《所有民族的蓝色图书馆》中翻译了佩罗的“蓝胡子”。1797年,德作家蒂克创作了戏剧“蓝胡子骑士”与散文“蓝胡子的七位妻子”。这些翻译与改编也从旁证实了以下之言:“到18世纪中叶,诗人与哲学家开始通过用德语写作和法国文化划清界限,来恢复日尔曼的自豪感。”[3]

以上是德国社会学家勒佩尼斯之言。他将德国人看待文化的姿态视为“文化的诱惑”,并认为,有别于法国人对于自己文明的骄傲,德国人对于自己文化的洋洋自得,实为政治失意之果,是一个长期渴望统一、没有政治的国家,迫切希望在人民中形成文化凝聚力的选择。[4]

这个事实早在19世纪已被尼采窥破。他曾指出:“在政治病榻上,一个民族通常自动年轻化,重新找到它的精神,这是它在对权利的追求和维护中渐渐失去的。文化的最高成就应归功于政治上衰落的时代。”[5]

继续往前追溯,历史学家梅尼克曾征引德国古典文学代表之一席勒的“德意志的伟大”一文,此文写于1801年的《吕内微尔和平协议》、即德意志人战败后。其中有言:“由于同政治事务分离,德意志民族形成了一种特殊价值。一旦最高权力衰亡,德意志的尊严仍将毫无疑问地保留下来。这是一种道义上的伟大,它存在于文化与民族的特征中……当政治帝国步履蹒跚时,精神帝国则打下了更为坚实、完美的基石。”[6]

而这种对文化的追求与骄傲、对“内在精神王国”的向往,与德国唯心主义哲学,特别与以歌德和席勒等为代表的魏玛古典主义文学,以及德国古典与浪漫的音乐成就,有莫大联系。

一战后德国帝制被推翻,迎来史上第一个民主共和政体,但其成立点不在政治中心柏林,而在政治版图上毫不起眼的小城魏玛。对此,史学家彼得·盖伊将柏林与魏玛互作参照,认为一个代表黩武好战的德国,另一个代表抒情诗般的、人文主义哲学的以及世界大同的德国。[7]虽魏玛共和最后只流为概念,但这个共和国的成立,无疑是对魏玛文化或德国文化的有力肯定与确定。政治上的失败,将在文化上的崛起得到补偿。“文化”将越来越成为德意志民族的核心诉求与骄傲。

而这种文化建设上的努力,历史上大多以法国文明作为对应。以德国古典时期学者威廉·封·洪堡为例,他曾在旅居巴黎时致信歌德,认为哲学家、艺术家都更倾向于祖国的特性,而他本人在激动人心的法国生活中,仍抱有对德意志特性的平静的自豪感,并希望以德意志教育反对法国人。[8]

浪漫主義文学的主要旗手、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走得更远:“法国大革命、费希特的《知识学》和歌德的迈斯特,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倾向。”[9]他竟把两本代表德国文化的著作与史无前例、震惊与改变世界格局的法国大革命相提并论,可谓石破天惊!在他眼里,德国文化对于法国文明无疑具有绝对优势。

这种对于德国文化之独特性的认知,对文明和文化间鲜明差别的意识,也是20世纪大作家托马斯·曼的话题。他在其政论《一个不问政治者的看法》中留有以下经典论述:“精神和政治的区别含有文化和文明、灵魂和社会、自由和选举权、艺术和文学的区别;而德意志的民族特性,这是文化、灵魂、自由、艺术,而非文明、社会、选举权、文学……”[10]

二.两篇童话之比较

首先涉及两个童话的不同主旨。佩罗时代,童话流行于贵族女眷、知识分子的沙龙、宫宴中,面向成人。主题常涉婚姻、教育等,隐射社会伦理。佩罗身为宫廷文化官员,更是致力于维护封建贵族道德。他曾将载有“蓝胡子”的《鹅妈妈的童话》献给路易十四的侄女,并为各篇附写道德训诫。因此,“蓝胡子”故事的受众主要是世家名媛,传布上流社会准则,以文末两则教诲为证:其一讲好奇之害;其二提醒人透过现象看实质。[11]

而作为德国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格林兄弟对“蓝胡子”童话的编写,恰恰有意无意实践了他们对德国文化的独特理解与追求。其编撰目的有二:一为教育儿童;二为实践搜集德意志民间文学以唤醒祖国民族意识之志。且后者为首要关切。由此,重教育的佩罗版和重民俗的格林版,对故事编排必各有千秋。

背景上,佩罗版设定为明亮的城市以及城市富人的豪宅、别墅,虚拟出一个文雅热闹、类似上流社会的交际圈,可谓现实之缩影。十七世纪法国上层人士崇尚享乐,路易十四为加强中央集权,长期留住王公贵族,便通宵举办宴会庆典,上行下效,社交游乐蔚然成风。

而格林版中,主人公住所变为森林、林中古堡,那该是古木参天、遮云蔽日、甚至鬼魅出没的阴暗场所,一派中世纪或古代德国之景。新婚夫妇的交际也由法版热闹的上流社交圈(尤以女方为主的名媛圈),转移到几乎与世隔绝的隐居生活。德国浪漫主义追求中世纪古代德国文化的特征,显露无疑。

这当然与格林童话的整体背景有关。因为那些故事常發生树木葱茏的密林。曾有传说:二战后,德国汉堡有位书商向占领军、一位英国军官建议,把《格林童话》纳入所谓的无害书目。后者竟回道:“不行,那里面树林子太多了!”[12]但更重要的是,相对于法国热闹高雅的城市文明,幽深晦暗的森林,更具德意志人静穆沉郁的文化特性。在那里,人们既可找到庇护与安全,也能更好内省沉思,学会忍耐顽强。缺少森林背景,抑郁深邃的德意志文化几乎不可想象。古罗马史家塔西佗在谈及德意志人时有言:“这一块地面……整个说来是一片密树参天、泥泞满地的地区……日耳曼人中,没有一个部落是居住在城郭内的……他们零星散落地逐水泉、草地或森林而居。”[13]这种古代德意志人的森林文化,一直延续至今。“对于那些比德意志人更早和更毫无保留地熟悉地板采暖、优雅交往方式和市民权利——简单说就是文明——的民族属民来说,森林从来就不是让人感到舒服的地方。”[14]但对德意志人来讲,恰恰相反。这是当今德国学人的论断。格林兄弟的同代人、德国作家蒂克,还曾在其小说《金发的艾克贝尔特》中创造出寓意极强的“林中寂寞”一词。它既是德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标志,也是德意志文化至今的鲜明载体。

再看两位蓝胡子的身份及特征转变。法版蓝胡子是富商,属于城市文明中的重要阶层。其提亲步骤彰显了富人生活所属之礼数,住宅装潢与生活做派也符合当时典型的、礼貌周全的法式文明和行为方式。德版蓝胡子变为国王,这将童话一下拉回德国古代或中世纪,契合当时浪漫主义文学抒发思古之幽情的氛围。与那位似能挥金如土、轻浮夸张、似为近代文明之代表的法国城市富商相比,这位居于古堡、似有古代文化之象征的德意志国王,显得更加高贵、威严慑人。文明与文化的对比,即使在此,也一目了然。

两个女孩面对求婚者也是表现各异。佩罗版女孩起初不愿,母亲也未加干涉,最后女孩因蓝胡子慷慨才甘愿结婚,表现出法国社会中婚姻自由的文明程度。而格林版女孩却是慑于父亲权威才勉强应嫁,但心怀疑虑,故婚前与兄长约定,必要时还请营救,显有未雨绸缪的先见之明。这一方面展现了德国文化中强调父权、秩序和服从的要素,另一方面也无意中透露出德意志文化的另一特征:有内向性倾向的忧患意识。这在佩罗版新娘身上几无踪迹,而在格林版王后那里展现充分。这种处世中的忧戚心态,也曾受到歌德的肯定。他在1824年8月16日与艾克曼的谈话中说道:“担忧也是一种聪明……愚蠢的人不知道担忧。”[15]而托马斯·曼在其“德意志国与德意志人”一文中,也有相关总结:“德意志人最有名的品性得用一个极难翻译的词来概括:内向性,(意即)温文尔雅,内心深邃,清高乖僻,尊崇自然,极为纯正严肃的思想和良知……直到今天,德意志的‘内向性为世界做出的贡献众所周知:德国的形而上学,德国的音乐,特别是德国的歌曲,都奇迹般地体现了独一无二、无可比拟的民族性”[16]。

值得注意的还有,格林版兄长的驰援,并非有如佩罗版的应约而来,而是基于某种神秘心灵感应,显然更具童话之奇幻,以及德国浪漫主义文化所崇仰的魔幻神奇。

其实,无论佩罗或者格林兄弟,他们不同的“蓝胡子”童话都自觉或不自觉地流露出各自的文明或文化心态。所谓文明或文化心态,即指某人或某个民族在特殊社会历史背景下,从一定观念出发,不由自主地以行动、言语和情绪流露出来的、对于自身传统的基本认同。正是由于“文明”和“文化”的背景不同,两部“蓝胡子”童话颇异其趣,各成泾渭,同时不失为对各自特点的鲜明写照。总而言之,若从法国文明和德国文化的视角出发,重新审视这两部“蓝胡子”童话,其间的差别就显得顺理成章,它们的特点也会豁然明朗。

从历史上看,法国文明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独步欧洲,并影响德国。但最迟从歌德和席勒等人领衔的魏玛古典文学以及德国浪漫主义文学地位的确立开始,德意志人越来越自觉地高扬其独特的文化大旗,来维护和推动自己民族和国家的发展。一位德国学者在谈到法国思想对美国的影响时,似乎不经意地指出:“让-保罗·萨特受惠于胡塞尔与海德格尔,雷蒙·阿隆深受马克斯·韦伯影响,米歇尔·福柯流露出尼采的影子,而雅克·德里达则无法摆脱尼采与海德格尔的思想印迹。”[17]倘若我们同意以上所言,那么当下几位在学界大红大紫的法国思想家,他们的思想渊源有自,均与德国文化有着若明若暗的联系,甚至可以说,与德国思想家瓜葛极深。

根据以上陈述例证,格林兄弟其实大可不必删文。因为那篇法国童话,早已被改头换面,成了一篇充满德国文化要素的德国童话。

参考文献

[1](德)诺贝特·埃利亚斯.文明的进程——文明的社会起源和心理起源的研究[M].王佩莉、袁志英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001-003.

[2]Davies Mererid Puw. The Tale of Bluebeard in German Literature:From the eighteenth Century to the present[M].Oxford: Clarendon Press,2001:97.

[3](德)沃尔夫·勒佩尼斯.德国历史中的文化诱惑[M].刘春方、高新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113.

[4](德)沃尔夫·勒佩尼斯.德国历史中的文化诱惑[M].刘春方、高新华译. 2010:9.

[5](德)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一本献给自由精灵的书[M].杨恒达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33.

[6](德)弗里德里希·梅尼克.世界主义与民族国家[M].孟钟捷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41.

[7](美)彼得·盖伊.魏玛文化——一则短暂而璀璨的文化传奇[M].刘森尧.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5:5.

[8](德)弗里德里希·梅尼克.世界主义与民族国家[M].孟钟捷译.2010:37.

[9](德)施勒格尔.浪漫派风格——施勒格尔批评文集[M].李伯杰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78.

[10]Thomas Mann. Betrachtungen eines Unpolitischen[M].Frankfurt am Main:Fischer Verlag,1983:31.

[11]Maria Tatar. The Classic Fairy Tales[M].New York:W.W.Norton & Company,1999:148.

[12](德)特亚·多恩、(德)里夏德·瓦格纳.德意志之魂[M].丁娜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482.

[13](古罗马)塔西佗.阿古利可拉传——日耳曼尼亚志[M].马雍、傅正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57、63.

[14](德)特亚·多恩、(德)里夏德·瓦格纳.德意志之魂[M].丁娜等译.2015:482.

[15](德)艾克曼.歌德谈话录[M].洪天富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94.

[16](德)托马斯·曼.托马斯·曼散文[M].黄燎宇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280.

[17](德)沃尔夫·勒佩尼斯.德国历史中的文化诱惑[M].刘春方、高新华译.2010:107.

(作者介绍:黄艺,博士,浙江外国语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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