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孙嘉欣
内容摘要:概念式人物是一种没有具体形象、偏向印象式的人物。老舍通过自叙传的形式,塑造了概念式人物“月牙儿”,并赋予“月牙儿” 这个概念式人物复杂的内涵。概念式人物“月牙儿”在言和意中建立起意象式的中介,赋予《月牙儿》的主人公更加悠长的意蕴。
关键词:老舍 《月牙儿》 概念式人物 内涵
《月牙儿》是现代著名作家老舍的早期作品,也是他短篇小说的代表作。在《月牙儿》中,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是民国时期。民国时期,虽然封建社会的政治体制已经崩溃,但是,并没有建立起一套有利于社会发展、有利于民生发展、符合中国国情的政治体制。再加上多年的军阀混战,大量农民失去了土地,流入城市,成为生活毫无保障的城市贫民。其中,那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女性,更是处于一种近乎绝望的处境。经过“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的冲击,虽然西方“民主、自由、科学”的观念已经传入了中国,“女权运动”、“妇女解放”的口号,也已经在社会上有了一些影响,个别家庭条件较好的妇女,也有了到学校上学的机会,成为所谓的“新式”女性。但是,不少有识之士都清醒地意识到,所谓“解放”之后的妇女们,依然是没有出路的,她们中的大多数,甚至连最基本的生存权利都没有,能够独立生活的机会也是非常渺茫。之所以会如此,从思想观念的层面来看,整个社会对妇女的歧视没有从根本上发生改变,妇女的社会地位也没有得到实质性的提升;从政治制度的层面里看,民国时期的社会,也没有为妇女的生存和发展提供更多的机会,即便是她们最基本的就业机会也是极少的。所以,所谓的“妇女解放”,实际上只是一句空口号而已。关于这个问题,鲁迅在他的小说《伤逝》中,也进行过深刻的思考。《伤逝》的女主人公子君,受到妇女解放和新式爱情等新思想的影响,为了追求新式爱情而离家出走,离开了她赖以生存的所谓的旧家庭,后来,她又被丈夫涓生抛弃,最终在生活贫困与他人的轻蔑、讥笑和冷眼中孤寂地死去。所以,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尖锐地指出:“娜拉或者也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还有一条,就是饿死……”由此,我又联想到春秋时期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军事家管仲,在《管子·牧民》中所说的两句话:“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两句话实在是至理名言,道出了千古不变的真理。所以,民生问题,特别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女性的生存和发展问题,不论在哪个时代,都是一个头等重要的大问题,需要引起社会各界人士的高度重视。
在老舍的小说《月牙儿》中,“月牙儿”这个意象是文章的情感线索,也是女主人公的化身,同时也是女主人公命运沉浮的象征。与辽阔清冷的夜空相比,月牙显得那么的渺小;与无边无际的黑暗相比,月牙的光也显得那么的微弱,随时都有可能被无边的黑暗吞没。所以,“月牙儿”其实象征着当时大多数处在社会最底层的女性们,所面临的几乎近于绝望的处境和命运。本文将从概念式人物“月牙儿”的形成、“月牙儿”的内涵、“月牙儿”式人物的意义等几个方面,全面展示女主公的生存状况和绝望处境,深入剖析《月牙儿》的思想内涵,体味作者对民国时期女性悲剧命运以及女性未来出路的深刻思考。
一.概念式人物“月牙儿”的形成
《月牙儿》以自叙传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女学生,为生活所逼迫逐渐沦落为暗娼的故事,我们观察故事的主人公,可以发现,我们不知其姓名、不知其具体相貌、不知其家住何方,不能产生一个具体的形象。作者在塑造人物的过程中,采用较为主观的自叙传的形式,散文诗化的语言,描繪出一个脆弱而倔强的女性在命运中挣扎的剪影,但是,我们却不能窥见这个剪影的细节。有学者这样评价,“女主人公自身不甘沦落的奋斗挣扎历程和她所处的令她不断沦落的客观处境,不仅无助于作家把她塑造成一个丰满鲜活、个性独具的形象,反而在某种意义上似乎更指向了一种宽泛的共性的表达。”[1]因此,这种没有具体形象,偏向印象式的人物我将其称为概念式人物。
概念式人物在中国传统文学中早已存在,也在外国文学中出现过,可谓是历史悠久。概念式人物通常伴随着意象出现。比如“香草美人”的意象,最早出现在屈原的作品中。屈原在他的代表作《离骚》中,经常以“香草美人”自喻。后来,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香草美人”逐渐抽象化,象征着那些有着高尚的品行修养,德才兼备、洁身自好、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文人、君子。再比如,我们常说的“于连式”人物,则用以代指那些毫无道德修养和道德追求,但是又野心勃勃的青年。在作品经典化之后,原作中的人物的某一特质得到强化,并用一概念命名,使这一概念与这一人物特质产生强烈的联系,由此诞生出一种典型人物,这便是本文所指的概念式人物。
因此,《月牙儿》中的主人公这种摆脱具体化,偏向于共性的塑造方式,使“月牙儿”成为了一个概念式人物。月牙儿这个意象可以说是文章的情感线索,它是主人公的化身。下面,我用表格梳理了故事情节发展中,月牙儿情状和人物情感的对应变化,来具体研究作者是如何通过“月牙儿”来塑造人物,表达文章的主旨。
二.“月牙儿”的内涵
内涵1
看见月牙儿的时机:七岁,爸爸去世。
月牙儿的情状(原文):带着寒气;酸苦;一点点一点点微弱的浅金光儿照着我的泪。
感情:孤独,命运的悲苦。
内涵2
看见月牙儿的时机:被当铺老板拒绝,家中无物可当。
月牙儿的情状(原文):月牙儿照着我的眼泪;老这么斜斜着。
感情:对无法逃脱的贫苦的命运的恐惧和悲伤。
内涵3
看见月牙儿的时机:妈妈洗衣服养家。
月牙儿的情状(原文):越可怜妈妈,便越爱这个月牙儿,在夏天更可爱,老有那么点凉气,像一条冰似的。我爱它地上那点小影子。
感情:“我”和月牙儿同病相怜,找到了唯一的知音;苦中作乐。
内涵4
看见月牙儿的时机:母亲再婚,要离开住惯了的家。
月牙儿的情状(原文):天上又挂着月牙儿。
感情:我有点怕,又有点希望。不希望重蹈覆辙,又对未来的美好抱有幻想。
内涵5
看见月牙儿的时机:“我”不愿意做暗娼来“帮助”妈妈挣钱,母亲又嫁人我和母亲分道扬镳。
月牙儿的情状(原文):月牙儿这回没出来,这回只有黑暗;连个影子也没有。
感情:“我”不恨妈妈了,一切都是因为这张嘴,是粮食的问题。我意识到生存才是让人被迫放弃尊严的罪魁祸首。
内涵6
看见月牙儿的时机:“我”被胖校长收留。
月牙儿的情状(原文):我又老没有看月牙儿了;心就好像在月光下的蝙蝠,虽然是在光的下面,可是自己是黑的。
感情:“我”明白人的唯一价值在于有用,才能换取生存资料,“我”变成只关心自己的利己者。“我”对于外表的美骄傲又害怕,害怕自己的美变成别人眼中的有价值的商品而被消费被蹂躏;月牙儿也是“我”的自尊与希望的象征,“我”不敢看月牙儿是因为害怕面对这个内心逐渐冷酷消沉的自己。
内涵7
看见月牙儿的时机:“我”理解了妈妈,妈妈所走的路是唯一的,开始出去找事儿做。
月牙儿的情状(原文):那个月牙儿清亮而温柔把一些软光轻轻送到柳枝上;月的微光把这圈雪照成一半白亮,显出难以想到的纯净,这个月牙儿是希望的开始。
感情:“我”开始与自己的命运和解,想探求一种新的生活,月牙儿代表希望。
内涵8
看见月牙儿的时机:“我”与青年“恋爱”。
月牙儿的情状(原文):他的笑唇在我的脸上,从他的头发上我看着那也在微笑的月牙儿。
感情:月牙儿被雪掩住,也是自己失去独立人格,变成他人附属的意思。
内涵9
看见月牙儿的时机:青年的妻子找到了“我”,恳求“我”离开他。
月牙儿的情状(原文):一点云便能把月牙儿遮住。
感情:月牙儿象征着被所谓甜蜜粉饰着的实为交易的爱情,是脆弱的,也象征着我的命运再次陷入黑暗。
内涵10
看见月牙儿的时机:“我”去当了女招待。
月牙儿的情状(原文):我的希望是初月的光,一会儿就要消失。
感情:“我”再次意识到女性的命运和结局,女性不仅仅是男人的玩物,更上赶着当男人的玩物,而这却是较好的局面,毕竟自食其力。
内涵11
看见月牙儿的时机:妈妈来投奔“我”,妈妈还爱“我”,但并不劝我不做暗娼。妈妈不择手段地要钱。
月牙儿的情状(原文):(月牙儿没有出现)“女子的职业是世袭的,是专门的!”“我已爱不了自己,我爱别人干什么呢?
感情:“我”变得浑浑噩噩,成为了第二个妈妈,行尸走肉地活着。
内涵12
看见月牙儿的时机:“我”被关进感化院。
月牙儿的情状(原文):我又看见了我的好朋友,月牙儿!多久没见着它了。“它使人坚信人类没有起色”。
感情:“我”已经完全绝望,但在绝望的尽头我审视自己,看到了月牙儿。
通过梳理我们发现,“月牙儿”这个意象是复杂的,它不是一个突出主人公某方面特质的意象。它本身的情感是复杂的,与主人公之间也存在着多方面的对应关系。
首先,月牙所代表的情感有两方面的偏向:冷和暖。
一方面,月牙儿是冷的,光是微弱的,是能够被云轻易遮住的。在“我”面临人生变故的时候,总是能看到月牙儿。爸爸去世、妈妈养家糊口时、新爸离开时,在略感幸福的时候,住进新爸家的时候,反而会忽视月牙儿。月牙儿就象征着“我”和“我”悲苦的命运:月牙儿是细瘦的,幸福是脆弱的;月牙儿的光是冷的,象征着命运悲凉的底色。
另一方面,月牙儿也是暖的,是希望的象征。在“我”绝望的时候,月牙儿会消失:“我”与妈妈分道扬镳时、“我”与青年的“恋爱”幻灭时、我看透了世界的弱肉强食当了女招待当了暗娼时,月牙儿都没有出现。虽然月牙儿脆弱,但是,与另一个脆弱的自己相对时,感到凄苦的同时也会得到一点慰藉,只有心灰意冷、毫无依靠时,才是月牙儿消失之时。
其次,月牙儿体现了一种命运的循环和必然。在《骆驼祥子》中,作者通过三起三落来表现个人主义的抗争是无法摆脱命运的漩涡,在《月牙儿》当中,也通过两代人命运的重叠来体现女性在旧时代的悲剧命运。月相本就有周期循环的特征,月牙儿的形态又是相对稳定的,由此来表现“我的妈妈是我的影子”——身份世袭宿命论[2]。“女子的职业是世袭的,是专门的!”[3]当主人公喊出这句话时,命运的轨迹悄然既定。
第三,月牙兒不仅仅是人物命运的象征,同样也是人格的象征。在文章的前后有着鲜明的对比,之前,面临人生变故时,“我”总喜欢看看月牙儿,这是一种既落寞又心怀希望的看,然而当“我”成为女招待、沦为暗娼后,月牙儿就再也没有出现。
在这个变化中,“我”的人生观发生了三方面的改变:其一,是对命运的认识。我明白了“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4],理解了妈妈的选择,接受了成为第二个妈妈的命运;其二,是对男女关系的认识。当我与青年所谓的“恋爱”幻灭后,“我”明白了女人不过是男人的玩物,而男女之间的本质不过是交易关系,所谓爱情不过是“他是利用我的无知,畅快自己。”[5]男女关系不过是物物交换,女子付出自由和肉体,换取寄居,因此,曾经“我”所视若珍宝的自尊、自食其力,不过是笑话。文中说“我上了市”[6],在那个时代,只有女人真正自愿接受被物化成商品,女人才能换取自己的价值。其三,是对整个社会的认识。在三十年代小说中,娼妓话题的叙事文学得到了发展,有学者研究,当时南京政府视娼妓问题仅为道德问题,采用简单易行的“取缔”办法,造成“禁者自禁,娼者自娼”的局面,多数以“易帜主义”变成私娼。面对禁娼弊端,政府曾考虑“驰禁”办法,但遭到女权运动之强烈抵制。而禁娼运动也促进了20世纪30年代“娼妓叙事”的相对繁荣。[7]在文章的末尾,“我”被关进了感化院,实际就是被下了狱。女子在这里唯一的出路不是被“感化”,而是被贱卖,视贱卖为拯救女性。“我”按照我唯一能走的路变成了暗娼,然而,“我”却被社会当成了渣滓,被政客当成了伪造政绩的工具,被男人当成了物品。因此,末尾说月牙儿“使人坚信人类没有起色”,这是对整个社会的绝望,代表着一种整体性否定。在这三方面改变的过程中,月牙儿不见了,曾经“我”自尊、独立的人格不见了,“我”沦为行尸走肉,再无生与死的意识。
三.“月牙儿”式人物的意义
我们之所以会感觉“月牙儿”这个概念式人物具有抽象性,正是因为这个概念所包含的意象是复杂的。它符合言——象——意的传统,语言是有所局限的,当某种情感无法直接表达时,我们通常用意象为中介,使人能够体会言外之意,同样,当某个人物具有复杂性、缺乏具体形象、偏向抽象时,我们也可以使用某一概念,来指代这一人物,而这一概念可以被无尽阐释。就像“月牙儿”包蕴了那个时代千千万万处在社会最底层的女性的命运,包蕴着她们与命运和社会的抗争,对命运和社会的绝望。我想这便是概念式人物产生的原因,它使人物拥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力,赋予了人物一种隽永悠长的魅力。
注 释
[1]王春林;王晓俞.《月牙儿》:女性叙事话语与中国文人心态的曲折表达[J].文艺理论研究,1996,(03):60-66.
[2]范亦毫.论《月牙儿》及其在老舍创作史中的地位[J].文学评论,1984,(04):45-53.
[3]老舍.月牙儿[J].国闻周报,1935,(14):4
[4]老舍.月牙儿[J].国闻周报,1935,(14):1
[5]老舍.月牙儿[J].国闻周报,1935,(14):1
[6]老舍.月牙儿[J].国闻周报,1935,(14):1.
[7]王烨;尹琴.废娼运动与“娼妓叙事”的现实讽喻——浅议20世纪30年代有关“娼妓”话题的文学叙事[J].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06):20-27.
(作者单位:内蒙古大学历史与旅游文化学院)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