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陈兰薰
内容摘要:《仲夏夜之梦》的神话世界中塑造了鲜明的儿童形象。本文首先认为该剧中的儿童形象很大程度上是成人的浪漫想象,构建了一个童话世界;其次重点分析了神童迫克的形象,认为他具有喜剧的形式和悲剧的内涵;接着探讨了剧中儿童形象的成因,认为这些儿童形象以英国历史和现实中的儿童形象为基础,与中世纪文学儿童形象塑造有继承关系,更重要的是莎士比亚个人气质的自然流露和审美追求的体现;最后,本文认为剧中的儿童将神话世界与历史世界联结起来,以陌生化手法揭示了人类情感的不确定性和人生的虚幻,将整个戏剧上升到哲理的高度。
关键词: 莎士比亚 《仲夏夜之梦》 神话 儿童 迫克
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的喜剧作品《仲夏夜之梦》(A Midsummer Nights Dream,1594)游戏笔墨丰富,近于儿童的嬉戏,可以视为一个童话文本。剧作虽然表现的是爱情婚姻这样的成人话题,然而小精灵和小仙女们以儿童身份参与其中。这些儿童在剧中并不处于中心地位,但对剧情的发展却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因此分析剧中的儿童形象具有重要意义。
一.童话世界的构建:成人对儿童的浪漫想象
童话存在诸多定义,本文认为:“童话是特别符合儿童想象方式的、富于幻想色彩的奇妙故事。”[1]《仲夏夜之梦》以儿童可以理解的方式讲述了奇妙的梦幻故事,可以视为童话文本。剧中的儿童角色主要来自神话世界,分为三类:小精灵迫克(Puck),小仙女们和未正面出场的儿童。除此之外,剧作还描绘了历史世界的海丽娜(Helena)和赫米娅(Hermia)的童年。
首先分析迫克,他是一个淘气鬼,小仙说:“你就是惯爱吓唬乡村的女郎,在人家的牛乳上撮去了乳脂,使那气喘吁吁的主妇整天也搅不出奶油来;有时你暗中替人家磨谷,有时弄坏了酒使它不能发酵;夜里走路的人,你把他们引入了迷路,自己却躲在一旁窃笑;谁叫你‘大仙或是‘好迫克的,你就给他幸运,帮他作工:那就是你吗?”[2]迫克认为自己并无恶意,只是想令世界充满更多的笑声。他有着过人的智慧,乱点鸳鸯谱,他看着拉山德(Lysande)对海丽娜的爱恋说:“瞧瞧那痴愚的形状,人们真蠢得没法想!”[3]俨然像世外高人俯瞰着芸芸众生,体现出超越性。他还参与戏剧的创作,戏剧结束时所有人物退场,他做总结,跳出戏剧本身直接对着观众讲话,用一种调侃的口吻说:“迫克生平不会骗人。”[4]强调这个故事看似是梦幻,其实是真相。
其次分析小仙女们,她们是仙后的侍从。第一个小仙女与迫克一起出场,她们的话语很有诗意:“亭亭的莲馨花是她的近侍,黄金的衣上饰着点点斑痣;那些是仙人们投赠的红玉,中藏着一缕缕的芳香馥郁;我要在这里访寻几滴露水,给每朵花挂上珍珠的耳坠。”[5]意象优美柔和。小仙女们会为提泰妮娅(Titania)催眠唱歌,为她守候睡眠。“两舌的花蛇,多刺的猬,不要打扰着她的安睡;……晚安,睡睡吧!”[6]在仙后错爱上驴子波顿(Bottom)之后,提泰妮娅吩咐四位小仙女来侍奉波顿。小仙女的形象比较模式化,只会机械地回答仙后和波顿的问题,听从吩咐,四位出场的时候简单回答一个字:“有。”只有豆花说了句:“万福,凡人!”[7]其他的也跟了句万福,非常拘谨。剧中的女童仅仅是次要的配角,未能真正展示自我,比迫克逊色很多。
最后分析虚化的儿童形象,他们在剧中没有正式出现,但却不可或缺。一个是爱神丘匹德(Cupid)的形象,首先出现在赫米娅的口中:“凭着丘匹德的最坚强的弓,凭着他的金镞的箭,凭着维纳斯的鸽子的纯洁,凭着那结合灵魂、祜祐爱情的神力,”[8]说明本剧很大程度上是作为儿童的爱神嬉戏的故事。接著出现在海丽娜的口中:“爱情是不用眼睛而用心灵看着的,因此生着翅膀的丘匹德常被描成盲目;而且爱情的判断全然没有理性,光有翅膀,不生眼睛,一味表示出卤莽的急躁,因此爱神便据说是一个孩儿,因为在选择方面他常会弄错。正如顽皮的孩子惯爱发假誓一样,使爱情的小儿也到处赌着口不应心的咒。”[9]奥布朗(Oberon)在给迫克吩咐任务的时候,也提到爱神丘匹德的形象:“就在那个时候,你看不见,但我能看见持着弓箭的丘匹德在冷月和地球之间飞翔;他瞄准了坐在西方宝座上的一个美好的童贞女,很灵巧地从他的弓上射出他的爱情之箭,好像它能刺透十万颗心的样子。可是只见小丘匹德的火箭在如水的冷洁的月光中熄灭,那位童贞的女王心中一尘不染,沉浸在纯洁的思念中安然无恙;但是我看见那支箭却落下在西方一朵小小的花上,那花本来是乳白色的,现在已因爱情的创伤而被染成紫色,少女们把它称作‘爱懒花”。[10]丘匹德保持了希腊神话中形象的稳定性。另一个是印度小王子的形象,仙王和仙后因为争夺他而发生冲突,仙后非常疼爱他,最后仙后提泰妮娅把他送给了仙王奥布朗,他的形象本身不是很重要,主要起着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
最后还有孩童时代的海丽娜和赫米娅。海丽娜与赫米娅发生争吵时回忆童年的美好:“赫米娅,我们两人曾经像两个巧匠,在一起绣着同一朵花,描着同一个图样,我们同坐在一个椅垫上,齐声哼唱着同一首歌,就像我们的手、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声音、我们的思想,都是连在一起不可分一样。我们这样生长在一起,正如并蒂的樱桃,看似两个,其实却连生在一起;我们是结在同一茎上的两颗可爱的果实,我们的身体虽然分开,我们的心却只有一个——原来我们的身子好比两个互通婚姻的名门,我们的心好比男家女家的纹章合而为一。”[11]描绘了两位心心相印的光彩照人的女童形象,并非童年生活的全部,只是展现了童年生活的精彩片段,以反衬现实中两位女性关系的恶劣。
整体而言,这些儿童形象并非儿童的真实描绘,很大程度出自成人对儿童的浪漫想象。迫克属于早慧的儿童,具有少有的聪明与勇气,他能够看透成人世界游戏规则的虚假,说出成人不能也不敢说出的话来,类似于我们今天所说的“小大人”。他是被美化的儿童,被视为精灵,其他儿童形象则被要简化,很大程度上不过是符号或工具。海丽娜和赫米娅的童年主要是作为现实的对照而存在的,与真实的童年生活相距甚远。这些儿童形象折射出莎士比亚时代的儿童观念,他们处于一种客体地位,缺乏自己的声音,容易被神化或妖魔化。他们与女性形象一起构成成年男性的他者,都处于被支配的地位,缺乏真正的权利。
二.神童迫克:悲剧内涵与喜剧形式
剧中儿童中,神童迫克的形象塑造得最为丰满,地位也最为重要。由于爱神在作品中并未正面出现,而迫克乱点鸳鸯谱,他的盲目、淘气和对青年男女的杀伤力与爱神非常相似,可以视为爱神的化身。“迫克是个典型的神话人物;人们认为他首先要对情人之间的冲突负责,因为他在分配爱情汁液时故意犯下错误,然后要为他们的和解负责,不仅仅是因为最后他把自己的汁液倒在了该倒的眼睛里,更重要的是,他阻止了拉山德和狄米特律(Demetrius)相互残杀,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甘愿承受他们的打击。”[12]在人们的想象中,将情感混乱的根源归因为一个不懂事的小孩,一个小精灵,并寄希望于这个小孩来拯救这个混乱的世界,让他来扫除世界的阴暗,这就是迫克形象产生的原因。实际上,剧中两对青年男女的恋情具有浓厚的悲剧色彩,无论是伊吉斯(Egneus)的专横和忒修斯(Theseus)的无情,还是青年男子的反复无常,都使剧情的发展走向暴力与死亡,而迫克的出现阻止了这一悲剧的发生。在匠人们所表演的《皮拉摩斯与提斯柏》(Pyramus and Thisbe)中,恋人双双死亡,这暗示读者也许这才更符合剧情发展的逻辑。“这个原初事件,而迫克给我们一个经过略加删节的摹本,从而把它变成了适合女士观看的奇观。”[13]他有爱心,能承担重任,是一个真正的“神童”,具有悲剧性的内涵。
迫克不仅是剧情的参与者,也是戏剧的评判者,全剧退场时,迫克说:“要是我们这辈影子,有拂了诸位的尊意,就请你们这样思量,一切便可得到补偿;这种种幻景的显现,不过是梦中的妄念;这一段无聊的情节,真同诞梦一样无力。先生们,请不要见笑!倘蒙原宥,定当补报。万一我们幸而免脱这一遭嘘嘘的指斥,我们决不忘记大恩,迫克生平不会骗人。否则尽管骂我混蛋。我迫克祝大家晚安。再会了!肯赏个脸儿的话,就请拍两下手,多谢多谢!”[14]这里迫克试图冲淡剧情的效果,从而掩盖剧情中透出的青年人争取爱情自由的激进理念,诚如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1943-)所说:“莎士比亚在《仲夏夜之梦》中的制胜法宝,正是让他的观众忘记他们是在参与一项实际活动。”[15]从而迫克的形象就显得更有深度,使他具有艺术家的特质。在威廉·哈兹里特(William Hazlitt,1778-1830)看来,迫克更多的是一个审美的存在,《暴风雨》(The Tempest,1611)中的爱丽儿(Ariel)参与惩罚活动,承担着某些道德责任,“爱丽儿在空中翱翔,像天使一样不遗余力地执行着自己的使命,迫克则像风中一样轻薄、闪闪发光的蜘蛛网一样飞来飞去,干着各种差事。他是一个最会享受的小绅士,使用古怪有趣的手法制造各种乐趣。”[16]与爱丽儿相比,迫克要快乐很多,享有更多的精神自由,从而呈现出喜剧色彩。
三.儿童形象成因
剧中的儿童形象反映了莎士比亚时代的儿童观念,其成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他们以英国历史现实中的儿童为基础。莎士比亚时代儿童在人口中所占的比例比今天的社会要高,不过,夭折率比现在要高很多。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儿童与成人之间依然很难对话,他们往往是被成人所辖制,在英语中,“儿童”通常可以表示“仆人“”或者“奴隶”。因此,无论是迫克还是其他小仙人都是以仆人的角色出现。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儿童逐渐得到重视,甚至对国家有着支配性的影响:“许多国王年纪轻轻就登上了王位,中世纪的年轻统治者的真实情况尤为引人瞩目。例如,在英国,在父亲约翰王于1216年去世时,亨利三世只有9岁。理查二世在1377年繼承王位的时候,也只有10岁而已。1422年亨利五世的时候,他的儿子亨利六世甚至只有几个月大。亨利六世正式加冕时不过7岁。”[17]在民间,父母往往将自己的孩子很小时候送出去当学徒或侍童。他们往往聪明早慧,天真而又成熟。中世纪晚期以来,天主教控制放松,儿童的生活也变得活泼起来。剧中赫米娅和海丽娜之间的情谊就是在世俗生活中培养起来,反映了从中世纪晚期开始随着早期现代性的逐步降临,儿童开始逐步受到尊重而拥有相对独立的生活空间。
其次,他们也是从文学史上演变而来的,与中世纪文学的儿童形象有继承关系。赛思·勒若(Seth Lerer,1955—)认为“Puck”(迫克)这个词是从中古英语“pouke”演变而来的,意思是鬼怪或者邪恶的树怪,“小小的‘pouke的形象贯穿整个中古时期的英语诗歌创作,这些诗歌以描写凡人智慧或未经雕琢的才智的对句的形式出现。”[18]莎士比亚的创作受到文学同辈的影响,《仲夏夜之梦》对婚礼的描写从精神气质上与斯宾塞(Edmund Spenser,1552—1599)的《婚曲》(Epithalamion,1594)相似,“斯宾塞描绘了猫头鹰的叫声;他指的是可怕的鬼魂,‘淘气鬼,(邪恶的精灵‘pouke),像‘迫克(Puck)。”[19]莎士比亚大概对斯宾塞的作品并不陌生。
最后,更重要的是,剧中的儿童形象是莎士比亚个人气质的自然流露,也是他审美追求的体现。莎士比亚本人的孩子气是公认的,他童年时的家境还算优裕,虽然没有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生活中不乏乐趣,其中重要的一项是演戏和看戏,“如果他的童年确如本书所述,他一定在五朔节和霍克节星期二时亲身体验过那些纷杂的快乐;他也会记得莱赛斯特伯爵为了取悦女王安排的层出不穷、五彩缤纷的节目。”[20]快乐的童年使莎士比亚乐于表现儿童的戏谑之趣。莎士比亚的戏剧充满喜剧精神,“喜剧,或者说喜剧性,在莎剧中随处可见;甚至在《麦克白》和《李尔王》里也临时安排了愚人的角色。”[21]《仲夏夜之梦》中充满了笑声,“神仙世界,表面看来燃烧着冲突和伤害,实际上不过是个甜美的王国。”[22]迫克的出现,使成人世界的紧张气氛得以缓解,悲剧情节顷刻间转换为喜剧。列位小仙们形象虽然不是特别鲜明,但是各个都很可爱。小仙们的名字本身就很可笑,跟波顿的相处更是充满了幽默。莎士比亚的创作力图摆脱中世纪道德剧的模式,崇尚对人的纯真天性的自然表现,莎剧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逗观众取乐。
剧中的儿童形象将神话世界与历史世界联结起来,形成一种崭新的爱情婚姻叙事,产生强烈的陌生化效果,揭示了人类情感的不确定性和人生的虚幻,透出对现实世界和理性的怀疑,让读者陷入迷宫之中。这些儿童天真可爱,类似先知,莎士比亚虽未像如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所言:“儿童乃是成人之的父亲,”[23]可却隐约透出此种信息。《老子·十章》云:“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鉴,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24]《孟子·离娄下》云:“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中西圣贤都强调成人要回归到儿童的纯真状态。儿童虽然天真,头脑却比成人更清醒,他们的存在给成人的自我反思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他们的胡言乱语富含哲理,令人回味无穷,从而将整个戏剧上升到哲理的高度。
注 释
[1]韦苇:《世界童话史·绪论》(第三版),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页。
[2](英)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Ⅱ》,朱生豪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169页。本文中的莎剧中文引文均出自该译作,以下不再详细注明。
[3]《莎士比亚全集Ⅱ》,第193页。
[4]《莎士比亚全集Ⅱ》,第231页。
[5]《莎士比亚全集Ⅱ》,第168-169页。
[6]《莎士比亚全集Ⅱ》,第176-177页。
[7]《莎士比亚全集Ⅱ》,第188页。
[8《莎士比亚全集Ⅱ》,第161页。
[9]《莎士比亚全集Ⅱ》,第163页。
[10]《莎士比亚全集Ⅱ》,第173页。
[11]《莎士比亚全集Ⅱ》,第196页。
[12](法)勒内·基拉尔著:《莎士比亚:欲望之火》,唐建清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348页。
[13]《莎士比亚:欲望之火》,第355页。
[14]《莎士比亚全集Ⅱ》,第231页。
[15](美)斯蒂芬·格林布拉特:《莎士比亚的自由》,唐建清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121页。
[16](英)威廉·哈兹里特:《莎士比亚剧戏剧中的人物》,顾钧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02页。
[17]《儿童文学史:从〈伊索寓言〉到〈哈利·波特〉》,第70页。
[18]《儿童文学史:从〈伊索寓言〉到〈哈利·波特〉》,第70页。
[19](英)哈罗德·F·布鲁克斯主编:英文《仲夏夜之梦》(莎士比亚解读丛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5页。
[20](美)斯蒂芬·格林布拉特:《俗世威尔——莎士比亚新传》,辜正坤、邵雪萍、刘昊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5页。
[21](英)威尔斯编:《莎士比亚研究》(英文版,剑桥文学指南),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04页,中文译文为笔者译出。
[22]《莎士比亚研究》(英文版,剑桥文学指南),第109页。
[23](英)华兹华斯:《华兹华斯诗选》(英汉对照),杨德豫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年,第3页。
[24]《老子》,饶尚宽譯注,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26页。
陕西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文学人类学中国范式与中国经验研究”(项目号:2019J018)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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