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概括丁东亚的《离岸》,我想说它写的是关于“丧失”的故事。就像朱迪丝·维尔斯特在《必要的命运》中所说的那样,我们终将失去爱的每一個人,直至我们自己,这是一种必然。
心理学家提供的只是一种理性分析,却无法解决当事者的生命难题,即如何在“丧失”这头巨兽所撞碎的世界里活下去,一如既往也好,行尸走肉也罢,仅仅是怀揣亲人亡魂而依然要强作镇定地活着就极其艰难,尤其是对于一个失去了丈夫和孩子的中年女性而言,那种彻夜被深渊围勒至死的绝望感,我想即便是被誉为“缺失心理学之母”的朱迪丝·维尔斯特也难以疏解,还好我们有丁东亚。
丁东亚擅写女性,也擅写离别,他细腻敏锐如“威廉·莫里斯的花”般的笔触和内敛清冽的情感传递方式又为文本增加了别样的深度和层次感。《离岸》的构思颇为特别,一个女人在丈夫和儿子亡于车祸之后,陷入了长达257天的昏迷。小说并没有直陈这场昏迷的来龙去脉,而是以一段如梦似幻的五月星夜的描写启动了叙事机制,通过女主人公的回忆将“丧失”与“丧失”之后的感受一丝一缕地带出,因此它所产生的效果并非震惊与巨痛,而是如一枚长钉一点点楔入,使文本布满了细碎而尖锐的隐痛裂纹。
单从故事来看,《离岸》并不特别,无非一段生离死别,但结构上复杂的“编织性”和叙事层次的多重呼应却让它韵味悠长。叙事在回忆、现实、幻觉、梦境、梦中之梦之间来回穿梭,交织成丰厚的叙事质地,从而将一个饱含着丧失痛楚的故事透漏得斑驳迷离。女主人公的丈夫萧肃、儿子云琅、还有小熊、怀柔和他们的妈妈一起驾车去山中避暑,途中被货车撞下山崖。经此大劫,她再也无法在曾经的幸福之家中居住,她联系中介出售房屋,搬回故乡与母亲同住。她试图沉湖自杀,但被救起,生已无可留恋,但人间依然有些许慰藉,比如苏端的双胞胎孩子苏沐和小朵,这姐弟俩喜欢上了女主人公居所的后院,那里种着可爱的花草,他们时常来嬉玩,让她感受到了一些生之乐趣。也有让人烦恼的亲情和不合时宜的爱慕,前者来自于母亲,后者来自于M,一个她在把丈夫儿子的骨灰撒向大海时偶遇的失妻男人。此外,还有让她深感耻辱的来自于霸蛮小姑子萧楠关于财产的揣度。这些人间情感无论好或不好、善意或恶意,都深深地拖拽着她,让她难以利落地撒手而去。
丁东亚用笔细腻且绝不会留下任何粗糙之处,在这个以女性第一人称为视角的文本里,他不但为人物用心取名,还将所有人的性格与情感包括偶然购得的一个聋哑女孩的日记都写得细致入微,对M、萧楠和父母关系等次要人物和事件的讲述也毫不疏忽,就连山中避暑之地和后院植物都在他的精准勾勒下拥有了“名物学”般的具象生动。这种用墨清淡的细心皴染彰显出了作家对于生活与知识长期进行观察、辨析、积累的经验深度。
小说更精巧的设置在于,短短的篇幅里容纳着多个关于“丧失”的故事:女主人公少女时代失父、中年失夫失子、小熊和怀柔的爸爸失妻、M失妻、M妻怀的婴儿胎死腹中,苏端在某种意义上也“失去”了妻子,她因忍受不了苏端的赌债而人间蒸发。关于“车祸”的叙事也有着巧妙的对应:除了萧肃和云琅他们遭遇的车祸外,小说还写到一个骑车男孩被M夫妻急速行驶的车撞伤致死,M妻因此抑郁而死,暗示这种意外对于现代人来说不是偶然,且自责和不安对于肇事者来说也是一种致命的伤害。诸如此类的设置均可见出作家的用心与耐心、含蓄与丰沛。
英国女作家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有一部小说也叫做《离岸》,描写一群生活在泰晤士河的“船居者”的经历,他们确如书名那样处于“陆地和河流之间”,或者说“既不属于河流,也不属于陆地”。丁东亚所说的“离岸”显然是一个隐喻,既可理解为离开原地,也可理解为离开既有的生活轨道,对于女主人公来说则同时意味着这两者。她因“丧失”而“(被)离开”,它们剥夺了她最重要的生活,从而使得她的生命裸露在避无可避的荒原中。
丁东亚通过女主人公在“梦中的日子”里257天的游弋写出了这种荒凉之感。与心理学家相比,作家能做的也很有限,他也无法为新寡之妇提供有效的解决方案,但他不惮于克服性别视角的障碍,将自己置于女主人公支离破碎的世界之中,微妙而准确地呈现出了人在“丧失”之后所遭遇的断裂、失序、绝望以至于生无可恋。这并非个案,用朱迪丝·维尔斯特的话来说这是“一种终生的人类状况”。因此,丁东亚写出了一种普遍性,一种横亘在人类生命中永恒的创伤体验。而如何缓慢而艰难地完成自我疗愈,则是我们和女主人公一样需要直面的问题。
曹霞,文学博士,著名文学评论家,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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