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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抗抗《隐形伴侣》中的梦境叙事

时间:2024-05-07

赵梓君

内容摘要:《隐形伴侣》是一部知青反思小说,以肖潇的视角建构出独特的梦境叙事。本文从叙事学角度,探讨梦境作为小说陈述与事件的效果及结构意义。进而,从叙事的“时间性”分析梦境叙事的审美价值,即“闪回”交代情节背景,“闪前”制造读者悬念,“现时叙事”刻画人物心理。梦境叙事打破了文本的单一性,使梦境与现实互相渗透,梦境作为超现实的叙事机制,体现了张抗抗对传统叙事手法的突破。

关键词:张抗抗 《隐形伴侣》 梦境叙事 叙事时间

《隐形伴侣》采用丰富的叙事手法,广泛吸取了西方现代主义的创作技巧,是张抗抗文学道路上的里程碑。在张抗抗看来,传统的叙事模式已经无法表达她对人的新认识,为了揭露人的复杂性,她颠覆了之前的小说做法,在《隐形伴侣》中尝试了梦境、幻觉、意识流等叙事手法,讲述了一对知青恋人肖潇和陈旭在北大荒恋爱、结婚、离婚的故事。梦境叙事以肖潇的视角为主,在神秘的氛围中对故事进行编码重组,既有荒诞色彩又有现实依据,也向读者透露了肖潇清醒时的现实世界里没有明说的线索与情绪。梦境叙事是解读《隐形伴侣》的独特角度,也体现了张抗抗对传统叙事手法的创新突破,本文将运用叙事学相关理论,揭示梦境叙事在《隐形伴侣》中的功能及多重意义。

一.梦境叙事的定义与功能

(一)“梦境”作为小说的陈述与事件

梦境叙事,“顾名思义即是一段企图再现梦的经验的陈述话语,在这段话语中梦以事件的形式被转述。”[1]梦境叙事不同于一般的小说叙事,一般的小说叙事是人物处于清醒状态时的叙事,梦境叙事则是人物处于模糊梦境状态时的叙事。前者是符合现实生活逻辑常理和故事情节发展轨迹的,后者则会出现不符合逻辑常理的事,如肖潇去往北大荒的梦,长城坐在山顶上抽烟,还能跟肖潇对话。

通过上述定义与讨论,可归纳出梦境叙事有两个重点,一是“梦”作为小说的陈述,二是“梦”作为小说的事件。首先,以“梦境”作为小说的陈述,可以揭示人物心理状态,再现出意识混乱、交错的梦境世界。肖潇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白绵羊,郭春莓用剪刀剪掉一层,长出来的还是白羊毛,通过梦境对现实的荒诞化处理,展现了肖潇想要变得坚强能干的愿望。

再则,“梦境”作为小说的事件,可以补充、铺垫情节的发展。肖潇梦见郁笛对她说离婚,既是对他们矛盾的总结,也是对她后续离婚作的铺垫,即通过梦境对情节的补充和铺垫,使小说结构层次化。

最后,要如何辨别梦境叙事呢?学者杨铖基于两位法国学者对梦境叙事的定义概括出了“梦的契约”的概念,即是从非梦境叙事到梦境叙事需要一个明确的标识。[2]非梦境叙事指一般叙事,如“她发现自己靠在陈旭的肩上,一只手,压着胸口”。[3]梦境叙事则是人物做梦时的叙事,如肖潇靠在陈旭肩上继续睡觉时做的梦,梦到陈旭衣服上的扣子是紧急掣动闸,进入梦境时小说写到“等一等……她追上去”[4]。省略号的出现是一个“梦的契约”,之后肖潇便开始做梦了。同样的,后文肖潇在火车上醒来后又睡去,意识开始模糊:“黄的?绿的?什么什么?看不清……”[5]也是一个“梦的契约”。而张抗抗在叙事时多处通过类似手法转为梦境叙事,可见“省略号”在文本中是个可供区别梦境叙事与一般叙事的标志。

除此之外,既然是做梦,最显著的特征就是梦中事物具有虚幻性,梦的开端呈现为意识的逐渐模糊,梦的结尾伴随着现实世界话语的介入。换言之,“梦的契约”一出现,叙事就开始不符合常理。金鱼会说话,刘老狠躺在西葫芦的瓜瓤里,就明显不符合常理,是超现实的写法。至于梦境的结尾往往是一个出奇的事件,或是给肖潇造成了惊吓的事物,如梦到车厢砸在了她的胸口上,爬阶梯却突然跌了下去,过桥踩空倒栽了下去。梦境结束时也常见省略号,如“她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手……”[6]紧接着肖潇睁开了眼,惊醒了过来。这类现实话语的介入,也标示着前面描述的故事是梦境。

(二)梦境在《隐形伴侣》的结构意义

每一部小说都像是作者精心打造的建筑,它的谋篇布局体现了作者的精心设计。杨义认为对于整体结构来说,话语处在此位置而不在彼位置就标志了一种功能和意义。[7]《隐形伴侣》运用了倒叙、插叙、预叙、顺叙的手法讲述了陈旭和肖潇在北大荒恋爱、结婚、离婚的故事,文中出现大量的梦境展现了作者对于小说叙事与结构的精心设计。

笔者对《隐形伴侣》中的梦境进行了数据分析,可以发现:一是梦境贯穿小说始终,且都是以肖潇的视角展开的。二是梦的个数与叙事篇幅紧密相连。全文有443页,梦境共37个,以结婚和离婚为分界点全文可分为三部分,逃离农场回家至结婚有15个梦,结婚后的生活有16个梦,离婚后有6个梦。每部分的篇幅决定了梦境的多少,离婚后的页数有108页,占全文的24%,是三部分中占比最小的,相应的6个梦境也是最少的。三是所有的梦都存在结构意义,是为前后紧密发生的事件情节服务的,而不同阶段梦的侧重点不同,肖潇在逃离农場回杭州的路上,梦境更多是起交代故事背景的作用。这个阶段的梦境描述了他们来到北大荒前的故事,也零碎地交代了肖潇跟家里闹翻的原因以及与郭春莓的相识。又如肖潇结婚之后的梦境,侧重于预示后面的情节发展,肖潇梦中得到李书记的赏识,预示了李书记的出场,也暗示了肖潇的政治抱负。

此外,根据梦出现在章节中的位置来看,在篇章开头的梦有9个,都涉及了后文即将发生的事件或是对肖潇所处现状的隐喻。在篇章末尾的梦有19个,多是再现刚发生的事件,揭示一些被忽略的细节,但更侧重于抒发肖潇的情绪想法及内心的困惑。可见,梦境具有重要的结构意义,不仅推进了叙事进程,也开拓了人物的内心世界。

二.《隐形伴侣》梦境叙事的时间性

(一)通过梦境“闪回”交代情节背景

根据胡亚敏对叙事时间的研究,“开端时间”是叙事文开始叙事的那一时刻。基于此,开端时间为起点顺序展开的叙事可称为“现时”叙事,偏离此叙事层去追溯过去或预言未来的叙事可称为“逆时”叙事[8]。

在《隐形伴侣》中,开端时间是指肖潇在草原独自等待陈旭,而陈旭准备带肖潇回杭州的夏夜。现时叙事和逆时叙事在书中的梦境叙事中都有运用到,逆时叙事使用更频繁。张抗抗善于对故事发生的时间进行重新排列,即对时序的调整,小说中的时间往往不按照正常发生的顺序,因而呈现出一种逆时叙事的状态。胡亚敏认为逆时叙事主要是对三种时间运行轨迹进行研究即闪回、闪前、交错。[9]其中,交错是闪回闪前的混合运用,本文讨论集中于书中的“闪回”与“闪前”。闪回、闪前的概念,类似电影的闪回和闪前镜头,主要是为了在短时间内交代重要讯息,与大范围的宏观的倒叙、预叙是有区别的。

首先,闪回是向读者交代先前发生过的事情[10],包括追叙和回忆,梦境也是闪回的一种方式。作者将故事背景通过梦境的方式呈现给读者,梦境中闪回的魅力在于可以通过梦中象征化的情节、意象来交代故事的背景情节和隐藏含义,为记忆披上一层虚幻的面纱,同时交代的情节也能自由穿插在肖潇的梦境中,渗透了肖潇的主观情感。若采用文中的一般叙事,则要另起篇幅交代情节,且叙事时无法像梦境叙事一样自由描写。

作者在梦境的闪回中交代了郭春莓的经历,肖潇和陈旭坐上南下的火车后,肖潇在梦里回想刚去半截河农场时也是坐的火车,路上肖潇碰见了郭春莓,她告诉肖潇她哥哥郭春军是第一批来北大荒的支边青年。梦里的她身上堆着的是大红花,在肖潇后续的梦中,郭春莓的红花全部变成了白花,颜色转变意指她的哥哥因救火牺牲。哥哥留给郭春莓的小油灯上写着烈士妹妹郭爱军,这里补充了郭春莓改名以及她哥哥牺牲的情节。

可见,后文中她的坚强、她的“极左”、她的“宁离娘一世,不愿离党一秒”“为革命大养其猪,她要把血流尽、汗流干”。[11]这一切激进行为的来源之一就是她对哥哥的爱,也为原本的人物形象增添了一丝柔情。后文情节中,郭春莓变得像男人一般,皮肤黑红,在肖潇的梦中变成了铁姑娘,手、脚、头发是铁做的,这也正呼应了“郭爱军”的名字,她要像她哥哥一样活着。综合前述,可见作者在文中利用梦境叙事的闪回功能交代、填补了故事情节背景。

(二)通过梦境“闪前”制造读者悬念

闪前,是对将要发生事件的提前叙事[12]。文学作品中的梦境通过闪前的方式为故事的发展留下了悬念,提前给读者抛下一个引子以待追寻。梦境闪前的特殊之处在于后续的情节异化成了梦里的情景,因而具有荒诞性和象征性,读者无法判断梦境的情节在后续故事中是否会发生。梦境的“闪前”让读者产生悬念,待后续情节展开才领会到梦境已经预示过故事走向。

《隐形伴侣》描写出场的新人物“小老头”的一段梦境,就使用了闪前的手法。小老头在梦里问郭春莓母猪下羔垫圈多厚,郭春莓回答二十公分后,肖潇喊起来:“不是二十公分,是三十公分”[13],小老头眉开眼笑地招手让肖潇进去。梦里随后出现了小鸭子,它脚掌下有一只天鹅蛋,蛋裂开之后,从中飞出了白云,飘上了天空。新人物第一次亮相是在肖潇的梦里,肖潇与小老头的对话制造了悬念,为什么肖潇在梦里会回答小老头的问题?小老头又是谁?为什么出现了天鹅蛋?当读者看到后文时,便会发现梦境反映了肖潇希望得到赏识的愿望,预示着肖潇要负责政治文化室的工作。梦里的小老头是现实世界中即将出现的李书记,小鸭子指代的是肖潇,天鹅蛋象征着肖潇的期待和理想。

在“现时”叙事中,余主任告诉了肖潇上级的安排后,肖潇只顾兴奋地点头了,她也猜测是李书记的意见,这个细节对应上了前文梦境中李书记对她的赏识。现时叙事中出现的独白“我想我还是到广大的世界里去好。”[14]也对应上了梦里天鹅蛋里的白云飞上了天空,广大的世界意味着肖潇期待在政治工作上得到重用。这个梦十分短小,却凸显出肖潇的理想,也为肖潇与陈旭之间冲突的根本理由埋下了伏笔,制造了悬念。肖潇想得到重用,陈旭却无法获得重用,肖潇想留住文化室的工作就得让陈旭认错,陈旭却坚决不肯低头。

闪前除了制造读者悬念之外,也能作为情节转折的标志,如肖潇梦到有关离婚的情节。在这个梦之前,生活的琐碎在不断消磨着肖潇的热情,肖潇和陈旭之间的矛盾一直在持续累积,但却没有离婚的影子,而这个梦的出现提醒了读者他们马上就要分开了。在梦里,肖潇对陈旭的态度十分抗拒,“躲”意味着她不想面对陈旭,代表了肖潇对陈旭所作所为的失望透顶。肖潇碰见郁笛问她该怎么办,郁笛回答:“离婚。她干干脆脆说。买一只梨,一切两半就行了。”[15]这个梦境成了情节演变的转折点,为后文肖潇提出的分手作铺垫。梦里郁笛所说结婚就是陪葬也是肖潇当下的真实想法,延伸到肖潇对陈旭的质问中:“你不检讨我怎么办?”[16]难道要让她给他当陪葬品?尽管在梦里离婚是从别人口中说出的,但这也意味肖潇的下意识在梦中浮现了出来,并且在日常生活中转化为了意识,最终在与陈旭观念的相撞中自然而然演变成了离婚的行动。可见,作者在小说中利用梦境叙事的闪前功能,达成了制造读者悬念,推动叙事进程的效果。

(三)通过梦境“现时”刻画人物心理

“现时”叙事是以开端时间为起点顺序展开的叙事,即小说按照正常时间顺序来叙事,在《隐形伴侣》中表現为梦境直接描绘当下现实中发生的事,梦境代替了现实,可以混淆真假,因此需要读者捕捉有用的信息,并借助后文的现实情节来推断梦境呈现现实的景象孰真孰假。这种以梦境代现实的手法,真切地展现了主人公意识和心情的流动。

肖潇生完孩子后,下不来奶,孩子也一直哭,于是陈旭决定去镇上买奶粉,而此时家中仅剩五块钱了,后来发生的事则直接以肖潇梦境的形式来交代。梦境中肖潇在大河里游泳,河水是乳白色的,陈旭趴在河岸边大口喝着,他说这不是水,是奶。窗外的雪地上站着一只奶羊,奶羊产的奶流淌成了一条大河。陈旭在河里舀了一瓶奶喂给儿子,但这时一个老乡突然冲进来说陈旭谎称他的羊得了不治会死的病,陈旭说他会治就牵走了。

那只奶羊是肖潇一家的希望,在梦中羊奶变成了河流,这意味着肖潇对奶粉的渴望,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因为吃不饱而嚎啕大哭,但知道了陈旭骗人的真相后,她还是无法接受。在后文现实里,以陈旭的视角交代了肖潇的反应,肖潇没说责怪的话,抱着儿子哭了一场,一夜翻身却无话。奶羊事件以梦境的方式来呈现,也正刻画出了肖潇不愿意面对现实的心理,陈旭原先骗人没有被人发现过,这一次是别人直接找上门来,揭穿了陈旭的谎言。肖潇无法面对自己丈夫欺骗他人被揭穿的羞耻感,不敢正视欺骗的行为,她的失望和痛苦让事件在梦中展开,她也宁愿相信这只是一场梦。

好友扁木陀自杀后的场面也是通过梦境的现时叙事完成的,此叙事模式让生死之人在同一空间内对话,有力刻画了肖潇难以接受失去好友的心理。陈旭的朋友扁木陀阿根在大年初一时自杀了,扁木陀的爸爸痛哭流涕。梦里他的父亲用头撞棺材盖,满面泪痕,扁木陀在棺材里说:“你哭啥?我调到机耕队去了。”[17]肖潇问扁木陀为什么寻死,“你不知道自杀是自绝于人民吗?”扁木陀从康拜因下来回答了肖潇的问题:“我没死,我修机器去了。”[18]他在陈旭家喝酒时说他爱的女人阿彩要跟别人结婚了,阿彩说他是农工,熬不出头,除非上机耕队,开康拜因。于是,在肖潇的梦境里,扁木陀调到了机耕队,开上了康拜因,完成了他生前的愿望,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面对前途无望,爱人抛弃,家人嫌弃的多余处境,他选择了自杀,肖潇的梦揭示了扁木陀个人命运的悲剧性。

叙事以梦与现实融合的方式更能展现肖潇目睹朋友跳楼自杀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悲痛情感,也侧面暗示了知青的艰难处境,时代对人的要求成了一把沉重的枷锁,无法与自己和解,无法承受多余人的处境,无法解开枷锁,只好与它同归于尽。综合前述,可见作者利用梦境叙事的现时叙事功能,达成了刻画人物心理的效果。

张抗抗的《隱形伴侣》是知青文学冷却后才创作的小说,她对逝去的知青岁月反复咀嚼却迟迟不敢下笔,因为她一直在琢磨如何才能在文学上有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发现,最终她在小说中用了新的叙事方式——梦境,梦境是展现主人公肖潇心态的一面镜子,为故事的开展搭建了梦幻的桥梁。本文根据杨铖学者对梦境叙事的定义找出《隐形伴侣》中梦境共37个,从叙事学的角度分析了《隐形伴侣》梦境叙事的结构、时间性。根据全文的叙事结构,可看出所有的梦都存在结构意义,不同阶段梦的侧重点不同。梦境叙事的时间性从三个角度进行了分析,发现梦境叙事可以通过“闪回”交代情节背景,通过“闪前”制造读者悬念,通过“现时叙事”刻画人物心理。

《隐形伴侣》是一部以描写心态为目的的小说,它创造了一种特有结构方式和语言方式,自由而又贴切,张抗抗以这种创新精神突破了传统叙事手法。这种梦境与现实交替的写作方式也让我们意识到小说需要具备创新精神,形式和内容一样都需要突破。

参考文献

[1][2]杨铖.文学现代性框架内的梦境叙事研究[J].法国研究,2011,(4).

[3][4][5][6][11][13][14][15][16][17][18]张抗抗.隐形伴侣[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9.

[7]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8][9][10][12]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作者单位: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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