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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白光》中的象征世界

时间:2024-05-07

李已尧

内容摘要:本文认为鲁迅以“实有其人,而以象形谐声或庾词隐语寓其姓名”为策略,结合周子京本事与自身对于旧时代知识分子出路、文化出路的思考创作了富含象征意味的《白光》。小说中那些富含多重象征的意象一方面显示出了转折时期的鲁迅绝望与希望交杂的思想境况。

关键词:鲁迅 《白光》 象征意味 旧时代知识分子

1922年6月,鲁迅一个月之内写下《端午节》《白光》。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端午节》、《白光》的解读都比较的少,也不是很受重视。李欧凡更是认为鲁迅1922年期间创作的几部小说包括《端午节》、《白光》在内带有散文化倾向的小说却是鲁迅创作水平的下滑。而笔者认为《白光》的丰富意义暗藏在小说中丰富的象征之后。小说中指引陈士成疯狂、掘藏、希望、死亡的白光,暗含了鲁迅对于旧文化、旧文人包括死亡、新生、西学、科举等不同出路的想象和虚妄式思考,非一句水平下降所能涵盖。

一.白光的生成空间

首先,《白光》是《狂人日记》后沿用旧文人和狂人两个元素的再创作,内容主要为陈士成看榜、发狂掘藏、死亡三个部分。那么为何《狂人日记》、《白光》一前一后共用了“狂人”“旧文人”这两个元素却在内容含量和小说结构上差异巨大呢?笔者以为这是因为内容决定了形式结构。《狂人日记》要讲“礼教吃人”这一漫长的历史真相,所以此真相的巨大力量感必须要加长才能使读者有所感受,用陌生化的术语来说这就是感受延异。而《白光》的内容则是以落榜和掘藏为核心,这一作品的短小形式可能是鲁迅学自《儒林外史》的结果,即是以一人物为中心,一事为内容的结构,也是据“实有其人,而以象形谐声或庾词隐语寓其姓名”为策略写作而成。此外,笔者认为也是鲁迅从《爱罗先珂童话集》的《池边》中“蝴蝶夜里寻日”一事得到的启发。

1.从周子京到陈士成:“儒林外史”般的讽喻策略

陈士成的本事是鲁迅的叔祖周子京,白光掘藏也是来自狂人周子京迷信绍兴传说掘藏而来,而小说中陈士成听从“一道声音”夜里独往城外西山寻“宝”而落湖而死,也是据周子京发狂后落水的本事改编而成。即说明陈士成掘藏一事并非空穴來风,而是有所本的,此事此人,周作人曾经做过交代。①

另外,这一杂取事实、隐曲成文作讽的策略是鲁迅自《儒林外史》学来,他曾评价《儒林外史》时说“《儒林外史》所传人物,大都实有其人,而以象形谐声或庾词隐语寓其姓名,若参以雍乾间诸家文集,往往十得八九详见本书上元金和跋。”[1]

可见实有其人与象形、谐声、庾词、隐语便成为了鲁迅着重的一种写作策略,另外陈士成这一名字也可以用《说文解字》推出“周子京”的符号能指。②更能说明鲁迅对于《儒林外史》这一叙事策略的习得和采用确有其实。

2.从《池边》的疯狂理想到《白光》的疯狂掘藏

除此以外,《白光》也与鲁迅编译的《爱罗先珂童话集》中的《池边》,在情节上有极大的相通之处。《池边》中有两只蝴蝶为了在夜里寻回太阳的痴梦,一只溺死大海,另外一只结局不明。而考虑到1922年爱罗先珂访华、发表关于知识阶级的演讲并与鲁迅生活多月的事实,以及鲁迅曾作文回应爱罗先珂的互文。笔者认为《池边》中蝴蝶在夜里试图寻回太阳,溺死于海的情节便被鲁迅在写作《白光》时吸收,这一疯狂的理想童话与绍兴叔祖周子京掘藏的本事一起成为了《白光》的故事原型。蝴蝶夜里醒来寻日的疯狂举动和东渡大海落水而亡的情节便与周子京掘藏、落水等本事在一象征、一写实上成为小说《白光》中陈士成夜里掘藏的疯狂和溺死万流湖的故事原型和象征互文。

二.《白光》的象征世界与希望

从《儒林外史》“实有其人,而以象形谐声或者庾词隐语寓其姓名”而表现出科举下知识分子的各种形态甚至异化,到《池边》中两只蝴蝶夜里寻日,其一东渡溺水于海的疯狂行为;再到周子京的掘藏溺水的狂人本事。白光中既蕴含了鲁迅对于其前时代科举文人的命运思考,又蕴含了其在日期间创刊《新生》,求新学以革旧的民族出路思考。联系到《古小说勾陈》中的佛光和白光异象,笔者认为《白光》中具有丰富的内涵,是一部充满了象征意象的小说,绝不简单是笔力不济的作品,如此,白光也需要在重估。③

(一)“铁屋子”与希望(出路)

“铁屋子”象征来自鲁迅在呐喊序中一段当时中国新文化界对其时社会现状的比喻说法。《呐喊序》中谈到自己应钱玄同作文以聊慰《新青年》的诸位时说到“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2]

而后这一铁屋的说法被学人普遍认为是鲁迅小说中普遍存在的旧中国的象征。《白光》中的世界也是一种“铁屋”。陈士成落榜归家后,入夜,邻居熄火闭声、不再活动,小说从赶走学童后便完全落入夜色与孤寂之中。此时陈士成的院子便成为了一处封闭的黑屋子,而陈士成家之外更大的空间-城池也可看做为更大的铁屋子。这一来在《白光》中至少有两层铁屋的象征,陈士成的一切活动都发生在此空间中。而他正是铁屋子中的醒者,以狂人姿态醒来的旧文人。

陈士成在小说虽是作为狂人姿态在铁屋中掘藏,但其实发狂的陈士成更可视为多次落榜后,又掘藏有“果”的情况下觉醒了的存在,作为一个象征,陈士成正象征着旧社会中前路无望的旧文人对于自身前途命运觉知者。

小说写到“他又就了坐,眼光格外的闪烁;他目睹着许多东西,然而很模胡,——是倒塌了的糖塔一般的前程躺在他面前,这前程又只是广大起来,阻住了他的一切路”[3]

在掘藏有果,却实然失败后,他明白了真相:无路可走,科举与掘藏都已经无果。

而直到出现“到山里去”的呼唤时,陈士成才终于看破了科举的历史真相,看清了自己的历史真面目。在陷入绝望局面后只能寄希望于“白光”往西高峰去寻找自己的宝藏(出路),然而这出路实际上也注定了是死路一条。实际上这样的结局也与鲁迅多次对铁屋中的希望与绝望的表态保持了一致。鲁迅对于希望的思考更多是寄于孩子与将来,他自身是明晰作为两个时代的过渡者,作为黑屋子的觉醒者,自己这一类人是谈不上希望的。

正如“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此时鲁迅对于铁屋是悲观的,认为铁屋中醒来的人是谈不上希望的,是无所谓有、无的,当然也是无希望,无路可走的。小说中希望与绝望交杂、死亡与新生重叠、掘藏有果和出路无望相对,则真正体现了鲁迅这一思想面目的历史存态及其深刻所在。这时的鲁迅还未经历兄弟失和事件,但那逼人的冷气却也弥漫在这一时期的小说之中,而白光,寒夜中的月光本身包含的寒夜、白光都是冷色调的意象,而陈士成以死做结的个人悲剧更是旧时代文人的末路悲剧文本呈现。和《狂人日记》中的狂人一样都是“旧文人”、“狂人”的陈士成却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命运可能。可见,鲁迅对于旧文人命运、出路的思考本身便带有多重可能性,作为《狂人日记》的互文,《白光》的结局却更能体现鲁迅的冷峻。

(二)“白光”作为象征的意象

《白光》中,“白光”既是小说标题,又是小说核心的意象,这一意象直接决定了陈士成的命运。

小说暗含了一个前提:此前十五次落榜后的陈士成的掘藏是无果的,却也因无果而得以存命。而在白光指引下第十六次终于有果了,所谓的宝藏只是一副下巴骨。而这一的嘲讽式结果便终于成为了压垮陈士成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让他发出“这回又完了”的绝望之叹后走向了西高峰,走向了万流湖。而与此前十五次掘藏无果却得以存命相对的第十六次掘藏有果的结局便必然是死亡。

然而“白光”意象蕴含了至少两种不同文化语境的内涵,其核心意指都是一种结局或者说出路,死亡本身当然也是一种出路,新生的出路。首先是新西方之月,是近现代西方文化的象征;其次是旧西方之月,是古中国之于西方佛教文化的象征。

1.混乱、不详、觉醒与现代之西月

事实上,西方欧美的月意象几乎不像在中国那样安宁吉祥,纯洁美好。就整体而言,在西方文化中,月亮常常带有神秘莫测、变幻多端、狂乱不祥的含义[4] 所以在欧美很多诗人作品中月光下的人物多半都有发狂的征兆,如柯勒律治的《忽必烈汗》中月下发狂的女子。同样,作为近代西学的东方窗口,在日本现代小说中,也有大量的月夜下发生的疯狂故事。

可以明确的是,对于传统月亮的象征范围的溢出,鲁迅的月下的故事一定程度上与日本新文学中的月夜故事一样具有了某种现代性。一方面,西方的月会使人混乱,迷狂,而混乱的另外一方面却也可以理解迷狂,通向最高真相的迷狂。此月使人觉醒,释放内在的本能、内心的真相,那些被压抑的真相。

《白光》中“白光”作为引导陈士成寻找“宝藏”的意象,除了引导其表面引人疯狂之外,也在这个意义上暗含了启发陈士成觉悟真相的意义。这一真相就是:科举不通,宝藏就只是“下巴骨”而已(象征一種虚无,是鲁迅对于祖父家训的嘲弄,也是对于旧文人新时代出路的无望的想象)。即是说,“铁屋”里已然没有出路,此地无藏可掘,只有开城门来,去西山去寻那山上的“白光”(宝藏)。

这一意蕴便与鲁迅对于中国文化传统和西方文化的表态衔接上了。鲁迅曾公开表达过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的观点,对于旧文化糟粕尤其是四六文的抨击鲁迅向来是不留余力 。从此我们便可以看出,《白光》中的白光(月光)除了引人疯魔的表象之外至少有了一种出路与真相的象征,并且暗指西方文化对于中国科举后旧文人的出路所在。

而这一出路却是以陈士成死亡做结,也说明了鲁迅对于此一出路的虚妄性的思考。正如他强调希望是在将来的,在将来的孩子身上。而那些旧时代醒过来的人,是无所谓有无的,不论如何都是虚妄的。这是其身上的国民性和巨大历史枷锁决定的,只有新生,新生才有希望。

2.死亡与新生:佛的白光意象与《新生》

也即是说鲁迅笔下的“白光”除了蕴含了周子京掘藏白光本事与象征着一种人生出路以外,另外还有另一重死亡与新生的象征意蕴。死亡与新生才真正代表了鲁迅的对于出路的态度。

《白光》最后陈士成是在含有“大希望”的呼喊下出了西门,往城外三十五里的西高峰去的途中溺死于万流湖。最后的一段写到“那是一个男尸,五十多岁,“身中面白无须”,浑身也没有什么衣裤。或者说这就是陈士成。”[5]

值得注意的是,此处的尸体陈士成是“浑身也没有什么衣裤”,是裸体。而此处的裸体尸体正可视为科举后时代的旧文人死亡与新生的双重象征。

因为考虑到鲁迅在《古小说钩沉》中提到过几次白光。

其中一次是佛的异象;

“见一大《论注》无大字人,身可长丈余余作六,姿颜金色,项有日日作白光,坐此床床作座上,沙门立侍甚众,四座名真人菩萨,见泰山府君来作礼,泰问吏:“何人?”吏曰:“此名佛,天上天下,度人之师”。[6]

另一次是说“不得衣”的成佛异象。

“他日见此沙弥,问云:“先与汝衣,著不大耶?”沙弥曰:“非徒不得衣,亦有缘事,愧不预会。”全方悟先沙弥者,圣所化也。弟子久乃过世,过世之时,无复余异,唯冢四边,时有白光。全元嘉二十年犹存,居在酒泉”[7]。

笔者便由此认为《白光》中裸体尸体陈士成便可视作未得到衣钵的无衣者、求道无果者。而引导陈死亡的白光与沙尼过世的白光具有某种共通的内涵,都指向了死亡与新生。因为在佛教文化中极乐世界就处于西方,是成佛后新生的彼岸极乐世界。小说中的陈士成死了,便隐藏了其新生的内涵。因为“身中面白无须”一句判词又恰好是鲁迅在矿物学堂求学时学校对其外形的描述。鲁迅将自己的外形描述“身中面白无须”化入陈士成身死一事,便顺利打通了陈士成死亡与新生意蕴。因为,小说中向西高峰寻白光的陈士成正可以视为向西求文化出路的近现代中国旧文人形象的象征(包含了鲁迅自己),万流湖的死亡则一定程度上暗含了鲁迅在日本求学时创刊《新生》一事。

由此笔者更确定《白光》的丰富意义暗藏在这些意象之后。小说中指引陈士成疯狂、掘藏、希望、死亡的白光,暗含了鲁迅对于旧文化、旧文人包括死亡、新生、西学、科举等不同出路的想象和虚妄式思考,非一句水平下降所能涵盖。

总之,鲁迅受《池边》和爱罗先珂演讲启发,以“实有其人,而以象形谐声或庾词隐语寓其姓名”为策略,结合周子京本事与自身对于旧时代知识分子出路、文化出路的思考创作了富含象征意味的《白光》。小说中那些富含多重象征的意象一方面显示出了转折时期的鲁迅绝望与希望交杂的思想境况。另一方面,也使得小说意义得以指明:即陈士成这一类旧文人在铁屋中是无路可走的,只有出了铁屋往西走,只有死亡才能换回新生。结合20年代后期王国维自杀一事,便能从一个侧面显示出了鲁迅思想的深刻性和预见性。

注 释

①周作人.《鲁迅小说中的人物》 [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162

-167

②周江平.《说文》与《白光》谜语中鲁迅故家的败落[J].鲁迅研究月刊.2013.06

③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M].台北:风云时代出版公司,1995.72-73

参考文献

[1]鲁迅。鲁迅全集.中国小说史略 [M].北京:同心出版社.2014

[2]鲁迅.鲁迅全集-呐喊序[M].北京:同心出版社.2014

[3]鲁迅.鲁迅全集.呐喊《白光》[M].北京:同心出版社.2014

[4]朱建亮主编.南国学术研究.2014[M].北京: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2015.06,93

[5]鲁迅.鲁迅全集.呐喊《白光》[M].北京:同心出版社2014

[6][7]鲁迅.鲁迅全集.古小说钩沉  [M].北京:同心出版社2014

(作者单位: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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