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张方寒
《红楼梦》中描写众多女性仆人绝非闲笔。曹雪芹描写众多的婆子丫鬟,其中自然有小说情景设定的原因,但是作者对这些女性仆人下笔之用心使《红楼梦》超出了以往中国古典小说中对这类人物的描写,而这些女仆形象也成为了文中极其出彩的一笔。她们可以分为两类群体,第一类是年级稍大的中老年女性仆人,这类人物以陪房、院子中管事的女性为主,已出嫁;第二类是指在公子小姐身边伺候的年轻女性仆人即丫鬟,通常是妙龄少女,未出嫁。曹雪芹对这两种类型人物的描写在书中都有涉及,但是他对这两类人物群体的态度却差别甚大。贾宝玉在书中曾说过一句话:“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1]事实上,曹雪芹借宝玉之口说出了自己对《红楼梦》女性描写的一个基本态度,而这一态度在女性仆人群体的塑造中体现得较为明显:文本对中老年女性仆人有着嫌恶倾向,而对年轻女性仆人群体则有着褒扬倾向。这些人物在《红楼梦》中有着独特意义,她们的形象特点是对主旨的反扣,同时她们的塑造也在故事情节串联方面起着重要的作用。
《红楼梦》中老年仆人群体中可细分为奶妈、陪房以及管事婆子三类。奶妈中的代表人物李嬷嬷在怡红院作威作福,引起宝玉极大的反感;迎春乳母王嬷嬷偷拿累丝金凤换钱;周瑞家的在刘姥姥一进大观园时为显摆威风,忙前忙后把刘姥姥引荐给王熙凤,而后在抄检大观园时又落井下石。吴新登媳妇刁难探春;夏婆子大喝藕官烧纸钱、挑唆赵姨娘大闹怡红院;何婆子苛待芳官引得怡红院众丫鬟与其争吵;柳家的因太过势力惹得司棋大闹小厨房;来旺媳妇讨了彩霞给自己好赌懒做、面目丑陋的儿子做媳妇;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搬弄是非,间接导致晴雯被逐,又在抄检大观园中充当主力;林之孝家的为应付差事便胡乱拿了五儿来顶缸……一桩桩一件件好不热闹。
从以上所举例的情节中可以看出这些中老年女性仆人的形象在书中往往并非正面。书中对她们的描写集中于五十四回前后,而这些人物的集中出场伴随的是作者对贾府衰落的正笔提及。在凤姐身体欠安无力顾及府中事务时,这些仆妇“白日里睡觉,夜里斗牌”,而在贾家主子们吊唁老太妃离家后,这些媳妇、婆子便轮番登场了,园子里也因此不得消停。作者不仅用许多事件来表现仆妇们的丑行恶德,借以表达对她们的否定,还借宝玉、黛玉等人之口来传达对她们的厌恶情绪,多次称仆妇为“老货”“老背晦”“脏婆子”“粗笨可怜的人”,有时还直接评论她们是“愚顽之辈”“年迈昏眊”等等,其批判之意显而易见[2]。王熙凤曾在第十六回中说过:“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抱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3]作为贾府管事的人,凤姐对这些人的评价是非常贴切的。甚至可以说,贾家的败落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些仆人们的偷奸耍滑、中饱私囊、明争暗斗、挑拨是非。
中老年女性仆人群体是曹雪芹揭露贾府内部腐朽的重要切入点。这些女仆中有资历的婆子在外面有自己的府邸,身上具有亦奴亦主的双重性。因为她们是主子们的陪房或乳母,所以贾府老辈人对她们比较尊重,府内事务也需要她们协助打理,故凤姐在她们面前也要有所顾忌。她们身上的裙带关系,凸显了贾府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也显示了贾府内部的矛盾冲突,贾府内部的风雨飘摇便通过她们揭开了冰山一角。她们的行为是贾家衰败的一个映照,却也是重要的助力者。她们不仅是当时社会状况下人情世态的群体代表,亦是曹雪芹正邪、清浊世界中重要的对比群体。
在故事情节上,这些人又起着穿针引线的作用。典型的是周瑞家的送宫花情节,作者借她之眼为我们展现了贾府的部分人物面貌,并对后续故事发展埋下重要的伏笔。抄检大观园这一具有明显转折性故事情节也是由这些媳妇们挑唆起来的,她们又再次成为了故事关键节点上的重要推动人物。曹雪芹借她们的口眼描绘着贾家的残破富丽和人情物态。仆妇形象是《红楼梦》整个悲剧的组成部分。在封建大家庭没落的悲剧、爱情婚姻无法自主的悲剧之外,作者也借仆妇形象书写了青春消逝、人性变异的人生悲剧,表达了审美理想、人格理想无法实现的悲哀[4]。对她们的刻画从另一角度展示了《红楼梦》丰富深厚的内涵和出类拔萃的艺术成就。
不同于中老年女性仆人,贾府年轻丫鬟的形象大多是正面的。这主要体现在“二美”,即外貌美、品质美。首先是外貌美,文中大多是通过寥寥几语来对丫鬟的面貌进行勾画。例如平儿“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月貌”[5],晴雯“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6],袭人“细挑身材,容长脸面”[7],娇杏“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8],芳官“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9]……这些带有褒扬意味的简笔描写,让丫鬟们给读者留下了美丽印象。品质美主要是通过一些典型事例来表现的。如虾须镯一事中平儿的善良得体,紫鹃试探宝玉体现出的忠心护主,莺儿为宝玉打络子的心灵手巧等等都在为人物的品性描写添彩。回目的用词也十分巧妙,如“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毛裘”“慧紫鹃情辞试莽玉”“黄金莺巧结梅花络”,“贤”、“俏”、“勇”、“巧”这些形容词的使用也传达出了作者对丫鬟群体的赞扬。《红楼梦》即使少有对丫鬟的外貌的细致描写,亦少在文本中正面评价她们的品性,但是作者通过隐笔和侧面描写让人感受到的却是这些女子的美好与可爱。同时作者并没有避讳这些丫鬟身上的不足之处。以晴雯为例,当得知小丫鬟坠儿偷了虾须镯后,晴雯取了一丈青对其进行打骂,从中可以看出晴雯性格暴躁的一面以及她潜意识里的等级观念,但瑕不掩瑜,作者仍对她是偏爱的,不仅将她放于又副钗册之首并且在其逝去时特意撰写《芙蓉女儿诔》。而也正是对人物缺陷的描写更加表现出了人性的复杂之美。
年轻女性奴仆的凄楚命运代表着作者理想的幻灭。如果说中老年女性仆人身上体现出的是封建社会制度与风气的烙印,那么这些年轻的丫鬟群体身上则更多地展现了人性中对自我和自由的追求。在书中,她们是乌托邦式美好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晴雯的任性、司棋的反叛、金钏儿的刚烈、藕官与菂官、蕊官的同性之爱,这些都是他们追求自我、追求自由的表现,而那个时代却让这些美好变成了幻影,晴雯逝去、金钏儿投井、藕官蕊官出家,这些美好生命的悲惨收尾增强了《红楼梦》的悲剧性。曹雪芹在她们身上寄寓了人性的美好与时代的悲凉。她们人生的部分结局成为影射《红楼梦》小姐们命运的重要部分。这让《红楼梦》的隐喻手法发挥到了极致,人物命运的回环相生,从而促使《红楼梦》的悲剧性层层叠加。既是影射又何尝不是对比呢?在已经佚散的回目中,我们现已无法肯定这些小姐们的命运,她们是否和这些丫鬟们一样可以去决定自己的生死,还是悲惨到死生归宿都不由自己掌握。
年轻女性仆人形象与中老年仆人形象的对比,是作者对“闺阁昭传”主题的一个反扣,这正印证了作者在开篇讲到的“风尘怀闺秀”的书写题旨。这些女子形象不同于以往小说中对年轻丫鬟仆人群体的描写,她们是真正作为独立的女性个体出现的,她们身上有着真善美的品质,是作者在末世荒凉中寄寓着美好希望的化身。
鲁迅曾评论《红楼梦》:“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10]“真”就在于个体人物塑造的多面性。这在女性仆人身上亦有所体现。在塑造人物时,作者没有回避中老年女仆“善”的一面,如李嬷嬷虽然撒泼生事,但她对宝玉却有着真心的关切。书中也没有回避丫鬟们的不足,如上文中提到的晴雯的暴躁与等级意识。但这并没有改变两类人物群体占据主要地位的形象特点,甚至于文中塑造了坠儿、善姐儿这样的非正面形象,可从整体来看,这些并不能掩盖作者对待这两个群体所呈现出的极大反差态度。不论是中老年女性仆人群体还是年轻女性仆人群体,从她们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人性中向恶或向善的一面,而这些往往是让读者可感可想的。她们的言行具有现实的逻辑性,具有高度的生活合理性。《红楼梦》女仆的多侧面、立体化的人物塑造,是中国古典小说的一个高峰,而对这些人物的探究解读为进一步理解《红楼梦》的思想内涵有着极大的帮助。
注 释
[1][3][5][6][7][8][9]均出自曹雪芹,无名氏.《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811-812,205,97,1026,352,12,867.
[2]李庆霞,付晓燕.论《红楼梦》中的仆妇群像[J].红楼梦学刊,2008(04):246.
[4]李庆霞,付晓燕.论《红楼梦》中的仆妇群像[J].红楼梦学刊,2008(04):248.
[10]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346.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