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内容摘要:鲁迅先生在小说《孔乙己》中书写了知识分子孔乙己落魄的生命困境,经过对小说未书写部分的想象与补充,不难看到,青少年时期的孔乙己曾经擁有梦想,并为之不懈努力;但多年奋斗未果,梦想终究还是无情地破碎了。苦苦挣扎的孔乙己深陷命运绝境,他者身份令其处境尴尬,无路可走,最后出场落魄到无脚可用,落得“大约的确是死了”的下场。小说充满了冷的感觉,是鲁迅先生的冷眼投射与理性彰显,蕴藏着他的热心。
关键词:孔乙己 梦碎 鲁迅 冷眼 热心
在小说《孔乙己》中,鲁迅先生用极俭省的文字,对孔乙己的人生进行了淋漓尽致的书写,一个也曾有梦但梦想破碎,想努力保持尊严却又孱弱无力的知识分子艰难地行走在人世间,经受着世人的冷嘲热讽,最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海。作为文学长廊中的经典形象,孔乙己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走进无数读者的阅读世界,鲜活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供人们品评与反思。
一.青少年时期,为梦想而奋斗
基于短篇小说的容量以及艺术表现力的要求,鲁迅先生主要选取了孔乙己多次参加科举考试但始终“未进学”而变得越来越落魄的生活图景进行书写,为我们展现了当时社会之下孔乙己疲惫不堪的身体姿态与孱弱无力的精神世界。少年、青年乃至壮年时期的孔乙己并未出现在小说中,其前半生并非一片空白,作为生命个体,他总归是一步步迈入中老年生命阶段的。借助相关信息,我们试图进行补白,以期更为全面且客观地还原孔乙己的生命状态,进而从人的整个生命历程这一视角更为完整地理解他。在孔乙己成长的年代,作为男性,家庭、家族与社会必然在他身上寄予了无限多的希望,他的人生之路在生命早期即被规划:读书、参加科举考试、进学……谋取功名,这也是当时社会人们出人头地极为重要的途径。不难推测,少年懵懂的孔乙己也如大多数有条件读书的同龄人一样,心甘情愿地为实现自己的美好明天而不懈奋斗。求学时期的孔乙己投注时间成本,付出心智努力,刻苦读书,“知道‘回字的四种写法”、终究能够“背得出一些圣贤书”;辛勤练字,“写得一笔好字”……这些信息在一定程度上还原了孔乙己的青少年时期,那时的他从圣贤书中以及周围人们“学而优则仕”的人生经历中,耳闻目睹了无数前辈在这条路上不懈努力而出人头地,进而过上了理想的生活,他肯定也无数次地憧憬自己的美好人生愿景:成为科举考试的“幸运儿”,借之一步步到达人生巅峰。总之,在成长过程中,孔乙己也曾怀揣梦想,并为实现梦想而不懈奋斗。那个生命时期的他精力旺盛,最具奋斗精神,也确乎收获了一些东西。
二.中年之后,梦想终究破碎
怀揣梦想上路,并为之不懈努力,但梦想的实现绝非易事。在科举考试的道路上摸爬滚打了若干年,孔乙己终究还是没有如愿成为科举考试制度的“宠儿”,更遑论求取功名,飞黄腾达成为他一生遥不可及的梦。一次次参加科举考试终究“未进学”的孔乙己其人生因断裂而变得支离破碎,生活的艰难与命运的不济一点点消解了他求学的斗志与生活的热情,好吃懒做的人性弱点化解了他继续奋斗的动力,只能混迹于熙来攘往的鲁镇,喝酒闲谈,看人更被人看。这里的人们为生活、为生计奔忙不已,无心、无暇更无力关心他人,以孔乙己为谈资博得一笑,作为忙碌生活的点缀。梦醒之后,孔乙己终究还是要生活下去,从小说中可以看出,他其实具有过好人生的资本,如果妥善经营,多年求学应试的经历,赋予他具备拓展人生之路的可能性。比如,成为一名私塾老师,以自己的知识储备帮助他人实现拥有美好生活的理想;“写得一笔好字”,给人抄书大概也可以维持基本的生存所需。遗憾的是,孔乙己奔向尚且还好未来的诸多可能,全被他不善经营、不会规划完全吞噬掉了。中年之后的孔乙己无路可走,无脚可用,最后一次在咸亨酒店登场的他极为狼狈:因为生活无以为继,偷书至丁举人家而被打折了腿;但是酒店依旧要来,酒不可或缺,他只能坐着用这手艰难地“走来”;酒后,又坐着用这手颓然地“离去”。无腿可用靠手来走的人生,能够“走”多远呢?孔乙已青少年时期无限憧憬的、美好未来中的海阔天空,一再缩小最终只剩下了这“方寸之间”。
孔乙己终究还是要品味梦醒后无聊且寂寞的人生,终究要生活在鲁镇,不幸的是他生在病态的社会:“一个大多数人难以更好生存,或者尽管大多数人都在生存,但他们尚未意识到或并没有完全意识到这种生存是一种‘非人的存在,是病态社会中的病态存在”[1]。这样社会中的人与人之间表面热闹而喧嚣,实则是冷漠到骨髓的“非共同体”,残酷的现实社会将孔乙己无力、孱弱但清高的生命个体裹挟到尘世中,一切都容不得他做主。在孔乙己的后半生中,他最大的痛苦不是站在十字路口犹豫不决,而是前方已无路可走,更令其痛苦的是,落魄的他已无脚可用,万般无可奈何只有借助“用手坐着走”的方式向鲁镇的人们告别,他徒然为人增添笑料实则无人真正关注的人生,就此落幕。
三.绝望的命运,他者的身份
孔乙己通过读书进而实现过一种美好生活的梦想,终究还是破碎了,但这样的孔乙己依旧还是要常常出现在公共场合大众的视域中,著长衫站着喝酒让他的身份归属变得极为尴尬:在孔乙己看来,其着装分明表示他是一位读书人,属于知识分子,“满口之乎者也”的话语方式更是他的名片;但在他人看来,这种姿态既无法归属于长衫客也难以见容于短衣帮。孔乙己的读书人身份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伪读书人”身份供他人嘲笑奚落。孔乙己尴尬身份的“成功塑造”一方面在于尽管拥有可以经营好生活的前提,但生性懒惰,自命清高,终因孔乙己个人的不争,不善营生,生活清贫而不济时的偷书度日,令他常常被打,并一次次添得新伤疤;另一方面来自周遭之人对孔乙己身体伤疤的无情撕扯,更令其不堪的是,人们对其精神伤疤的冷嘲热讽。多年读书未果,早已成为孔乙己内心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他人质疑更是犹如晴天霹雳,令这位身材高大的男子“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一层灰色”,尊严受到伤害的孔乙己所能够进行的最强有力的反击,只剩下“满口说些之乎者也”,“完全叫人不懂了”。在孔乙己的后半生中,他越是拒绝谈起、越是想遗忘的“精神伤疤”,越是被无聊的人们铭记,时时拿来,用于一针见血地讽刺孔乙己:虽然努力奋斗,但终究是“未进学之身”,仍属于彻底失败的读书人。处在这样生存境遇中的孔乙己,又能够拥有怎样的生活呢?无聊、寂寞、孤独成为他生活的标配。纵观孔乙己的一生,不难看出,他也曾怀揣梦想,并为之努力奋斗,满怀希望能够借此走向命运的康庄大道,无奈天终不遂人愿,最终还是被逼进了命运的死胡同,旋即被抛出了读书人的理想人生轨道。由孔乙己的生命轨迹可以看出:作为个体,他先期拥有希望,但是因为各种因缘际会,终究还是失去希望进而跌入无望的深渊,因无望而禁锢了他的思想,抑制了他奋斗的勇气,捆绑了他前行的脚步,使之堕入命运的深渊。
作为人,“谁不希望生活在一个我们可以信任、他人的所言所行我们又可以信赖的、友善的、心底善良的人群之中呢?”[2]此可谓和谐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洋溢着爱与温暖,人们更容易怀揣梦想,经过奋斗,增强能力,彰显个性,丰富自我,最终拥有个人能够自由支配的理想生活。在鲁迅先生的心目中,他何尝不希望,无论收入多少、地位高低,人们都能够在充满友爱的和谐社会中“全然为人”,过一种“人的生活”。正如“在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中,就曾把‘友爱生活放在一个相当突出的地位,他主张幸福是一种‘互惠互利的‘友爱生活,即一种‘衷心愿对方好,并且公开表露这种愿望,从而形成友人‘相互之间的好意。只有在这种沟通交谈和思想交流的友爱生活中,才能使人意识到自己在过‘人的共同生活”[3]。但不幸的是,孔乙己恰好生活在残酷无情的时代中,人们之间关系冷漠,以撕扯他人的身心伤疤为乐,其关系为一方高高在上,另一方屈居在下的、不对等的“我—他”关系,正如丁举人之于孔乙己,掌柜、长衫客之于小伙计、短衣帮、孔乙己。此外,小说中人们之间还存在着“他—他”关系,短衣帮、小伙计等人与孔乙己的关系即属于此。千方百计寻求一切机会嘲讽奚落孔乙己,成为短衣帮们乐此不疲的生活调味品;小伙计在人们的奚落声亦不必担心掌柜责骂而可以跟着乐,对孔乙己“好为人师”地教他读书识字乃至人生道理时的满脸不屑以及“努着嘴走远”,一幅幅生活场景有力地彰显了他们远远“优于”孔乙己的心理状态。无论在“我—他”还是“他—他”关系链中,孔乙己的他者身份都如影般紧随其后,边缘化、次等性、非主体性、非本质性成为孔乙己的存在表征。在他人心目中,孔乙己仅仅是增添笑料的谈资;没有他,人们的生活如常。在喧嚣沸腾的咸亨酒店,各个阶层的人们高谈阔论,但言谈举止之间却从未让人感受到“希望对方好”的心理,更遑论形成“人与人之间的好意”。
四.作者的情怀:冷眼与热心
孔乙己常常出入的咸亨酒店,是多个阶层、形形色色人物登场表演的舞台,来往之人多且杂,充满了喧闹与沸腾,加上携带身体伤疤与精神伤疤可供人们撕扯的孔乙己常来报到,往往令“店内外充满了快乐的空气”。咸亨酒店俨然是人生舞台,在这里,人们纷纷登场,表演一番,无论风光与否终究都要结束,或者得意谢幕,亦或黯然离场,周而复始,各自上演着人生之戏。咸亨酒店充满了喧哗,是热闹之所,但是对读者而言,与之相伴而生的阅读体验并非温暖,而是一种彻骨之寒。如果小说也有温度的话,冷是《孔乙己》的基本温度。冷的感觉贯穿小说始终:首先在于季节之冷。尽管小说中没有明确点明季节,但从温酒行为与孔乙己所著的长衫等信息,可以推测是冷的季节,特别是孔乙己最后一次出场乃是在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将近初冬”,季节上的冷,令小说弥漫着冷的气息。其次,小说之冷更重要的在于人情冷漠。透过小伙计“我”的心与眼,不难看到:将心思放在酒店的良性运营、尤为关注酒客欠钱是否及时还上的掌柜,长着一幅凶脸孔,给人以冷的心理感觉。出入酒店的主顾或因生计所累,或因工作所迫,“没什么好声气”,令十多岁的小伙计“活泼不得”,早早地丧失了少年应有的生命活力。而这位站柜台的小伙计,就其年龄而言,更应该过一种读书的生活,在精力旺盛的青少年时期积累知识,提升智慧;读书之余,则可以“放纸鸢”“捕鸣蝉”“挑促织”,与同伴嬉戏。无奈为生计所迫,从十二岁起,便过早地在咸亨酒店为生计奔波,忧掌柜不满,看各色人群,完全错位的人生令其失去了生命原本应该拥有的诸多可能性;而酒客对孔乙己身体与精神肆无忌惮的冷嘲热讽,让人由内而外产生了心理上的寒冷。这是一个充斥着冷的社会中一群冷漠之人围观一个无力之人,小说之冷盖源于此。
《孔乙己》收录在《呐喊》中,在这部小说集中,鲁迅先生摇身变为“呐喊者”,奔走号呼。按照常理,我们应该能够感受到“呐喊者”炙热的温度,但是阅读《呐喊》,身体之冷乃至精神之寒却时时袭击着我们的心。《呐喊》中的《孔乙己》给了我们同样的心理感受,这种冷属于鲁迅式的“冷眼”,很冷,冷到骨髓。正如毕飞宇所说:“作家与作家之间具有辨识度,冷是鲁迅先生的一个关键词,他很冷,很阴,还硬,像冰,充满了刚气。”[4]但是鲁迅先生的冷中透着刚,阴刚是作为小说家的鲁迅先生所创造的独特审美模式。作为小说家,鲁迅先生的性格是硬的、狠的,这让他能够客观而理性地观照他所生活的世界,对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们——特别是知识分子——进行书写,将特定时期知识分子如孔乙己的精神世界、以及他所生存的现实社会展现在读者面前。他是“中国文学史上以巨大的悲悯与严正的态度描写农民和知识分子的第一人,他创设了这两种新的小说题材模式”[5]。鲁迅先生毫不畏惧、怀揣勇气对知识分子进行书写,写尽了知识分子孔乙己生活的落寞、无聊、孤独,将不堪社会中艰难地活着的卑微之人,鲜活地呈现在读者眼前。鲁迅先生写到关键处,想必一定是紧握笔杆,目光坚定,不露声色地将孔乙己生命最后的至暗时刻呈现在世人面前,供读者深思。作为一门文学艺术,小说人物的命运走向掌握在作家手中,读者不能以自己的主观意志左右作家安排小说的发展脉络。鲁迅先生之所以最后为孔乙己安排“大约的确是死了”的命运归宿,原因在于:十九世纪的社會,以及社会中冷漠无情的人们,借助有形或无形的手推着自命清高、孱弱无力、孤独且无聊的孔乙己走向生命末路,这既是孔乙己必然的命运,又是鲁迅先生作为小说家心性的体现,亦如毕飞宇所言,“小说家是需要大心脏的。在虚拟世界的边沿,优秀的小说家通常不屑于做现实伦理意义上的‘好人”[6]。
鲁迅先生冷眼审视,理性书写,书写他体验到的世界中的人与事,书写他曾经做的梦,以及梦碎之后,与苦痛相伴而生的精神成长。经过无数读者的品味,《孔乙己》这篇小说所具有的摄人心魄的力量越来越为人们所认可。借由《孔乙己》可以看出构成鲁迅先生小说集《呐喊》的由来,“不仅仅是以往的外在生活体验,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包含了鲁迅年轻时候的梦——主观的精神发展和内心体验”[7]。而鲁迅先生对《孔乙己》的喜欢彰显了先生的心性与情怀:他冷眼旁观,但却是有着热心的作家,先生曾言,“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正如胡塞尔所说,当鲁迅先生看到他的这一自我时,他也看到他人也是一自我,“这一自我与我共生并且和我拥有共同的世界,世界不只是我的,也是你的、他的,世界是向着所有人开放的世界。于是自我就与他我通过拥有共同的世界而形成了‘自我共同体”[8]。鲁迅先生以其热心践行着共同体之共生理念,在当下和谐共生社会建构过程中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越来越多的生命个体敞开自我,与更多的他我建构而成自我共同体,全身心融入其中过一种息息相关、充满友爱、“全然为人”的理想生活,人类命运共同体在这一过程中得以建构。
参考文献
[1]杜二敏.《孔乙己》人物的言说方式及思考[J].文学教育.2018(11).
[2][英]齐格蒙特·鲍曼著.共同体[M].欧阳景根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4.
[3]包利民.生命与逻各斯:希腊伦理思想史论[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256~257.
[4][6]毕飞宇.小说课[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90、61~62.
[5]郜元宝.鲁迅六讲(增订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73.
[7]王志彬.北京四中语文课名篇品读[M].北京: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2019,159.
[8]刘惊铎.道德体验论[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4,48.
(作者介绍:杜二敏,四川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博士研究生,副教授,研究方向:语文课程与教学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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