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雨幕从山边一直垂挂到保康县城,这座鄂西北的小城在小雨中显得静谧安详。
清溪河的水从容不迫地流淌,雨小,河水没有混浊,翻过橡皮坝时依然是一挂透明的液体玻璃的翻卷,水声哗哗,浪漫而不激烈。
我在雨中的小城漫步,这里是楚文化发祥地之一,或许在小城的某个角落还能寻觅到楚文化的遗迹,还能感受到在这片土地上弥散了几千年的楚文化的信息。
突然看见一座院子,院墙很特别,院里的房子不是很高,清一色的琉璃瓦房顶,外貌很像一座楚文化博物馆。走进院子,绿草茵茵,花木茂盛。随风飘散的酒香告诉我,这是一座酒厂。
这才去看进门的楼前挂着的牌子,原来真是尧治河酒业公司。
尧治河是一条出名的河,传说尧帝曾在这里治水开河,惩治恶龙,酒业公司就用尧治河做了酒的名字。来保康的几天都喝尧治河,着实让我觉着了好,绵柔醇和,回味悠长,不像大江波涛汹涌,也不像小溪汩汩涓流,倒像极了这清溪河,既舒缓平静,又涟漪叠叠,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妙。
想不到在酒厂遇着了保康写小说的吕先觉,写散文的周才彬和魏群夫,也难怪,哪个文人不喜这杯中物?酒厂自然就走得勤。
他们说,来了酒厂,不去看看踩曲?
我并不知何为踩曲,便随了他们前去观看。
来到踩曲车间,几十个女工穿着工装,手扶在一个叫做螺旋输送机的机器上,赤着脚,在一只称为曲模的木盒上踩踏。酒厂的刘主任告诉我们,曲模里装的是制作酒曲的曲料。
螺旋输送机不断把曲料传送过来倾倒在干净的地面上,已经洗净了脚的女工们鱼贯而行,走过来取过一只曲模,把曲料捧进曲模里,便开始踩踏。踩踏的动作很快,似乎有一种内在的节奏,她们的动作便有了舞蹈的因素。轻轻地跳起,自然地扭腰甩臀,两只脚轮流踩踏在曲模里的曲料上,这些细腻饱满的脚板,跟曲料亲密接触,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问候,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接纳,两个生命的相互取悦,催生了新的生命——酒曲!
我们的到来,并没有惊扰到踩曲的女工们,也许经常有人来参观,她们已经习以为常,又或者因为有了观众,她们希望把这本来就律动感很强的劳动向艺术的方向强化,使之变得更具美学意义。她们不需要语言组织,只需要一个眼神的传递,便心领神会,于是,一场表演开始了。几十双脚起起伏伏,由点到线,组成一个特殊的阵仗,从那些虚虚实实的脚板的图画里,我们仿佛看到了纤细的血管,细密的肌理,看到了血液的涌动,看到了神经的张弛。脚,从来都是被束缚在鞋袜里,承重前行,很少有机会示人,而现在,它们真真切切地展示在众人面前,还要主导一场富有诗意的劳作。兴奋、激动,动作更加流畅,配合更加和谐。
踩好的曲块整整齐齐排列在一边的空地上,像一张诺大的军棋棋盘,从司令到工兵有序列阵,这支部队的建制不断扩大,那些女工们让棋盘不断延长,也不断加宽,不断有将士站到棋盘上应有的位置。
摆好踩好的曲块,空的曲模拿回来,把曲料再捧进去,再来踩踏,来去几乎就是小跑,只为着尽快加入到跳跃的行列,让褪尽羞涩的脚再一次绽放艺术的奇葩!
清溪河流水哗哗,雨的幕帘还在门外的屋檐悬挂,室内,女工们尽情舞蹈,微风从窗外吹进来,飘起了她们的长发,列队观看的人,没有一声私语,内心的潮汐难以平息。
曲乃酒之骨。五个字,道尽了酒曲的身价。踩曲是制作酒曲的重要一步,是一个培养微生物的过程,踩好的曲块放进曲房,让微生物从曲块表面向内生长,最后让它们的呼吸在曲块的每个角落弥漫。
现在,有很多酒厂用机械压制曲块的,机械,没有人的思维,没有人的情感,不但曲块压得太实太紧,更不可能像人工踩曲那样把曲模边上踩紧中间稍松形成一个抛物面便于微生物生长,所以机压的曲块不利于微生物的成活和繁殖。在高度自动化机械化的今天,并不是所有的劳作都可以由冷冰冰的机械完成,比如踩曲,这是对生命的呼唤,对生命的咏叹,对生命的尊重,對生命的珍视,即使智能化的机械怎会有这样的情感体验?
尧治河酒业的叶总是不会允许用机器压曲的,这位具有艺术气质追求完美的老总不但用人工踩曲,还坚持用女工踩曲,她们体态轻盈,动作柔婉,情感细腻,每一次踩曲,都会是跟微生物的一次对话和交流,脚掌的抚摸,脚趾的点击,她们之间已经搭建了默契的通道,松紧虚实,恰到好处。
尧治河酒业40个踩曲工,一年要踩3000吨小麦的曲子,按块来算,总计36万块。这36万块曲子,经过40双脚的亲吻,然后走进曲房发酵,再被粉碎,进入车间下沙,酿出绵柔醇厚的尧治河好酒。
在盛夏或者严寒的不踩曲的季节,这些女工回到包装车间,把出厂的酒一件一件包装好,发往全国各地。这是一份安静的工作,经历了踩曲的神采飞扬,现在安静下来也很好,把思绪收拢,把曾经的激情也包装起来,已经没有投寄的地址,只好独自收藏,让岁月来漂白以往的色彩,经营好当下平淡而真实的生活。
偶尔从踩曲车间外路过,情不自禁地会向里张望,那场景又会在眼前浮现。踩曲其实很辛苦,天气热的时候,早上四点多就上班了。53岁的王再凤说,好多次,她来上班天还没亮,山的影子黑漆漆的,清溪河的水声哗啦哗啦,她有几分紧张,连忙加快了步子,没走多久就跟姐妹们汇合了,才松了一口气。她是1997年进厂的,跟很多酒厂一样,包装和踩曲两个车间是同一拨人,她既踩曲也做包装,或许因为技术好的缘故,现在踩曲做得更多。
王再凤说,踩曲还真不错,不需要专门减肥,再说,下班还早,每天16吨曲料踩完,就可以下班了,往往比其他车间下班早一些。踩曲的女工们在澡堂洗完澡,穿上自己带来的花花绿绿的衣服出来,才碰上其他车间下班的人。
大多的人是热爱劳动的,通过劳动获取报酬,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好一些,快乐一些,这是一种简单的幸福。王再凤就很喜欢享受这种简单的幸福。老公在姑妹的公司卖酒,大女儿王亚楠27岁,参了军,属火箭部队,驻地在吉林,小女儿13岁,上七年级。其实,小女儿并不是王再凤亲生的,是她大伯子的女儿,孩子不到两岁,爸爸就死了,妈妈神经出了问题,娘家又把她接回去改了嫁。见孩子可怜,王再凤二话没说,把孩子抱了回来,已经十一年了。我问她,孩子知道这些吗。她说,孩子知道,她习惯了,孩子不傻,你给她一个笑脸,她会回馈给你两个笑脸,既然抱来了,就要真心对她好。
王再凤热爱生活,热爱自己工作的酒厂,她相信叶总的为人,相信叶总的能力,相信酒厂会越来越好。本来五十岁就已经退休了,她又回来继续干,继续她热爱的踩曲工作。她习惯了在园林般的酒厂穿行,习惯了嗅着酒香开启她每一个满怀希望的日子。
相比王再凤,刘慧英年轻了许多,1981年出生的她,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之前在外地打工,2019年才进尧治河酒厂。刚学踩曲时,有些手忙脚乱,单是把曲料捧进曲模里,她要捧十多下才能装满,而师傅们三四下就捧满了,她耐心请教,师傅们教她帮她,她很快就掌握了踩曲的全部要领,成为了踩曲的骨干。她踩的曲不但表面光滑,无裂缝,无毛边,她踩曲的姿势优美,观赏性强,多次进入了电视镜头。
中途休息时,我问刘慧英业余生活如何安排的,跳不跳舞?她笑着说:“踩曲就是跳舞,一天到晚成年累月地跳,哪个还会去跳舞哟。”略微停顿了一下,她又说:“主要是有点忙,下了班要服侍三个男人哟,吃的、喝的,还有娃的作业,哪一样都马虎不得。”
刘慧英说这话时脸上总是带着笑容,我想,她是辛苦的,也是快乐的。对于普通人而言,辛苦和快乐会互为因果,她们尊重劳动的权利,珍惜辛苦的价值,所以,快乐就会在她们身边萦绕。
这天晚上,我翻看了刘慧英的朋友圈,她发朋友圈的次数比较稀疏,内容除了宣传尧治河酒的图文以外,都是一些对生活的感悟,对大自然的赞美。读她的朋友圈,我读出了惬意,读出了对生活对工作的热爱。
雨小了,隐隐的能听见清溪河的水声,踩曲的劳作还在继续,我们离开踩曲车间,吕先觉说,谁写个歌词,再配上律动感很强的踩曲谣,让这些女工们在音乐声中踩曲,那场景该是何等诱人!
在酒厂的花木间穿行,我的脑海中老是呈现出女工门在音乐声中踩曲的画面,甚至有了一种旋律的跃动。
希望下一次再来看踩曲,就能听见踩曲谣了。
清溪河边踩曲谣,让水叠出涟漪,让山现出微笑。
温新阶,著名散文家,现居湖北宜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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