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张桐
《百年孤独》中的吉普赛人:文化交流与文学想象
张桐
《百年孤独》[1]是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代表作,亦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之作。作品中的吉普赛人作为马孔多小镇最早的外来者,成为作品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本文首先从群像和个体形象(智者梅尔基亚德斯)两方面对吉普赛人在文本中的作用进行了分析;又跳脱出文本之外,运用比较形象学的方法,说明了失语的吉普赛人在文学想象中如何成为被言说的“他者”;并试图在“异域”与“本土”的比照中,窥见马孔多所代表的拉美原生文明对待外来文明的态度、探求作者本人的创作心态。
吉普赛人 文化交流群像梅尔基亚德斯 比较形象学
在《百年孤独》这部包含了多文化特质的作品中,马尔克斯除了对美洲大陆神秘的本土文化进行了广阔展现,还穿插了大量的印第安传说、阿拉伯神话以及《圣经》故事,将多种文化进行了完美融合。其中,吉普赛人及其文化作为贯穿整部小说的重要元素,不但在形式上增添了小说的魔幻神秘色彩,更在主题表现上起到了重要作用。而国内尚缺乏对小说中这一类外来者形象的系统读解与研究,仅有赵曼曼《浅探<百年孤独>中的吉普赛形象》一文对其进行了大体概述。本文期望能够对作品中这一形象的由来、塑造与特质作出更为深入细致的阐发,填补这方面的空白。
黑发、流浪、卖艺、占卜,是文学史上经典的吉普赛人形象。在《百年孤独》中也不例外,他们走街串巷,靠把外来的新鲜物件介绍给马孔多的当地居民来谋取生计,这些无名的吉普赛人在作品中构成了一类文学群像。有别于西方传统作家笔下的吉普赛人,马尔克斯在书中更多地强调了他们作为“文明使者”的重要作用,他们一方面带来了外部的先进文明,另一方面又成为淫佚与堕落的传布者。
1.文明的中介
整个人类的历史,从一定意义上说,就是文明交往的历史。马孔多位置偏僻,被沼泽包围、山脉环绕,不具备与外部文明进行大规模交流的条件。老布恩迪亚曾向妻子抱怨道:“我们注定要在这里活活烂掉,享受不到科学的好处。”[2]在乌尔苏拉意外发现通往外部世界的道路之前,分批而来的吉普赛人成为联系马孔多与外部世界的唯一通道。应当注意,磁铁、炼金术、照相术这些物件并非源于吉普赛人的原生文明,他们只是充当了文明的使者,起到了文明中介的作用。在文化传播的过程中,“中介传播模式”值得引起我们的关注。它指“两种文化并非直接接触,而是经由第三种、第四种甚至更多种文化作为中介,通过间接方式进行传播”。[3]在人类文明尚不发达的时代,这成为相距遥远的地区进行文化传播的主要方式。
吉普赛(Gypsy)意为“从埃及来的人”,从英语“埃及人”(Egyptian)—词演变而来。而经过研究,目前最有说服力的结论是,吉普赛人实际上来自印度西北部。[4]吉普赛民族衣着怪异、行为独特、热情奔放,通过在街头跳舞、卖艺或占卜等方式维持生计,被称作“大篷车上的民族”。低贱的职业和特殊的风俗使得吉普赛人被歧视和排挤,他们每迁徙到一个地方,常受到当地社会的偏见与不公正对待。
流浪的传统、独特的生活方式、神秘的异域风情激发了作家的想象力和创作欲望。在马尔克斯那里,具有上述特质的吉普赛人自然成为外来文明使者的不二人选。他们一次次到来,成为沟通马孔多与外部世界的文明中介与最初纽带。
2.先进文明的传播者
在作品开头,作者这样描绘初创时的马孔多:“那时的马孔多是一个二十户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1)在外来文明进入之前,马孔多便是这样的一个类似原始部落的文明聚落,正是走街串巷、喧闹不已的吉普赛人率先打破了这一局面。他们的到来,象征着始于16世纪的西方殖民者对拉美地区的涌入和征服。应当注意的是,吉普赛人只是带来了外来先进文明的一些科学发明,却并未将科学的方法理念、近现代的生产生活方式带入马孔多,对其经济结构和日常生活并没有产生根本的影响。这与后来美国联合水果公司带来的种植园经济有着根本的区别。
那么马孔多的原住民们对于这外来的先进文明又是持有怎样的一种态度呢?要分析这一问题,我们便不得不提到家族第一代的何塞·阿尔卡迪奥·布恩迪亚——马孔多的创建者与设计者。他精明强干、勇于探索,正是他带领人们历尽艰辛创建了作为一方乐土的马孔多。
当吉普赛人带着令人惊奇的最新发明走进马孔多,他就像着了魔一般,开始了对于科学的执著追求。他用放大镜制造武器、迷恋炼金术,但仅获得了几次毫无意义的成功。落后与愚昧的生存环境注定了他必然走向失败,他的科学探索不但不为村子的人所理解,甚至他的妻子最终也忍无可忍。当他发着高烧,兴奋地透露自己的新发现“地球是圆的,就像个橙子一样”(4),村里的人都认为他疯了,有人甚至视之为诡异巫术的牺牲品。最终梦幻破灭,老布恩迪亚也失去了探索的勇气。他被当作疯子绑在栗子树的树干上,遭受日晒雨淋,说着旁人难解的话语,忍受着孤独死去。
老布恩迪亚是在科学理性精神和马孔多文化传统的冲突中产生的一名畸儿,是拉美在西方近代科技理性精神感召下出现的一位先驱。如果将马孔多“升级”为拉美原生文明的代表,将吉普赛人的活动“还原”为外来文明的象征,不难看到,这种外来文明融入拉美原生文明的最初尝试是以失败告终的。
3.淫佚堕落的布散者
吉普赛人在给马孔多带来先进文明、为镇子的兴旺做出贡献的同时,也将骄奢淫逸、腐朽堕落带入了这里。与梅尔基亚德斯的部落不同,另一些吉普赛人并非传播进步的使者,而是贩卖娱乐的商人。马尔克斯这样写道:“这次的奇巧物件中有一块飞毯,他们同样没有将其视为交通发展上的重大孔献,而仅仅当作用于消遣的玩物来介绍。”(27)另一方面,马孔多的居民们也乐于将它们作为娱乐消遣的玩意儿来接受。在他们看来,这些外来物件只是些“奇技淫巧”,非能真正有裨于世。而这,正是一般的本土原生文明(如拉美本土文明)对于外来先进文明所常秉持的态度。
作品中的吉普赛女郎也化身为肉欲与诱惑的象征。布恩迪亚家族第二代的长子何塞·阿尔卡迪奥因为躲避突如其来做父亲的责任,迷恋上一个吉普赛女郎,在与其发生关系之后跟着一群走江湖的吉普赛人走了。家中长子了无音讯,之后到来的走江湖的吉普赛人又将流动游艺会变成了大型赌场。于是吉普赛人开始被看作淫佚和堕落的传布者,在马孔多受到驱逐。
这里对吉普赛女郎的情欲化、妖魔化描写其实已成为文学史上的一种“套话”。作家们对她们的美貌往往极力夸饰,每一个年轻的吉普赛女郎都被他们赋予了动人心魄的美貌。梅里美笔下的卡门,皮肤光洁、铅齿乌发、眼底流光,令人难以忘怀。她走路时扭着腰肢,向路人抛着媚眼。[5]类似的外貌描写带有极强的情欲色彩,成为西方男性作家眼中的尤物。我们所看到的完全是被别人讲述的吉普赛女郎形象。历史中真实的吉普赛女郎并不如作品所讲述的那样,可以随意与他人发生关系、失去贞洁。在真实的吉普赛人世界中,婚姻神圣而绝非游戏,婚后通奸是滔天大罪,所采的刑罚是极其残忍的。在文学作品中,作家们借助这群吉普赛女郎满足了追求新异生活的愿望,她们的美貌与奔放,完全迎合了男性作家对女性情欲释放的心理需求。
吉普赛人在《百年孤独》中的最后出现是在四年的暴雨之后。他们在破败的马孔多重新拖着磁铁、放大镜走村串户,而马孔多的后代竟与其创建者一样,被这些神奇的东西惊得目瞪口呆,跟在吉普赛人身后被耍得团团转。这里的象征意义十分明显:尽管时间推移,马孔多人的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却依然如故。
作为外来吉普赛人的杰出代表,智者梅尔基亚德斯是全书中唯一有名姓的吉普赛人,具有更丰富鲜明的特质,对于作品全局也意义重大。他的身上有着神奇的智慧、诚实的品性、渊博的知识,他留下的炼金术、羊皮卷,都对这个家族的男性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1.个人——兼具东西文明优长的智者
就个人形象而言,梅尔基亚德斯的形象中寄寓着一种理想性的完美、健全的人类智慧,正是这种智慧使他成为一个神秘的智者,一个能够不断穿越文明史上人类的种种毁灭之灾的智者。[6]在他身上,西方传统理性精神和东方诗性智慧得以完美交融。在理性精神层面,他表现出执著的科学探索精神,他预言科学将缩短时空的距离,人们可以足不出户而通晓天下事。他还是一位先进文明的传播者,他为原始的马孔多送来外面世界的最新发明,被认为是进步文明的使者。在诗性智慧的一面,他推崇东方万物有灵、物我相通的精神理念。他说:“万物皆有灵”,“只需唤起它们的灵性”(1)。他能够穿越人类精神的种种迷误,一下就发现了全镇“失眠”的症结所在,神奇地战胜了那场令马孔多人恐慌的大灾难,完成了一次精神上的拯救与超越。理性智慧与诗性智慧的交融赋予了他无穷的神秘力量。在他身上,既有对文明进步、理性精神发展的探求,更葆有生命的和谐与诗意。
2.贯穿作品表里的重要枢纽
就整部作品而言,他在书中的表层功能是最早为马孔多引入文明,但更重要的是他撰写了羊皮卷书。羊皮卷勾连起预言与回忆,串联起布恩迪亚家族的百年历史。老布恩迪亚几乎迷恋于吉普赛人带来的一切发明,他总是以百倍的热情投入到一件件科学研究中。他的儿子奥雷里亚诺上校,也在晚年沉迷于炼制小金鱼。而梅尔基亚德斯晚年在羊皮卷上用梵文潦潦草草写的六大卷神秘手稿,更是被这个家族中的几代人研究、破译。因此,梅尔基亚德斯可以说是小说中的一个灵魂人物,他对整个家族的影响极其深远、贯穿始终。
跳脱出文本之外,我们透过《百年孤独》所看到的吉普赛人形象,其实是马尔克斯对于作为“他者”的吉普赛人集体的主观想象,是情感经验的一种镜像投射,并非事实的吉普赛人形象。作者笔下的吉普赛人形象经过“过滤”与“内化”,成为马尔克斯主观心灵的投射,是两种文化对话的产物。
1.失语的“他者”
吉普赛民族文明程度较为落后,加之其独特的生活习惯和边缘地位,极易成为失语的、被言说的“他者”。作家往往按照自我的主观意愿,对异国异族的实际形象进行取舍和过滤,筛选出他者的某些特征以为其所用。在《百年孤独》中最为典型的即是对与何塞·阿尔卡迪奥发生关系的吉普赛女郎的描写。她被赋予美貌,却不够端庄、充满情欲。正如萨义德在《东方学》中所言:东方“暗示着丰饶而且暗示着性的希望”[7]。这与历史真实中的吉普赛女郎形象相违背,她们成为了被赋予美貌的“他者”。
另一方面,相较于传统西方作家对于这个族群的描写,马尔克斯的描写又是较为客观、全面的。他没有像很多欧洲作家所做的,仅从异国风情的表面上塑造“吉普赛女郎”,对该群体的文化却存在大量偏见;相反,他的笔触深入到文化、社会心理的层面,较为客观、深入地展现了这类吉普赛人的风貌。
2.“他者”对“自我”的参照
作为比较文学意义层面形象的价值,并非主要鉴别异国形象本身的真伪,我们关注的重点应当是异国形象制造者(注视者)一方的文化模式。通过“社会总体想象物”表现出的异国形象,包含了它在社会、历史、心理、哲学等层面的深化。亨利·巴柔在《从文化形象到集体想象物》一文中提出了当代形象学研究的基本原则,其核心是对“他者形象”的定义:“在文学化,同时也是社会化的过程中得到的对异国认识的总和”[8]。在这里,异国异族形象是被放在了“本土”和“异域”的相互关系中来研究。从马孔多居民对于吉普赛人的认识、态度及其转变,不难窥见马孔多小镇所代表的拉美原生文明对于外来文明的隐秘心态。
同时,通过分析马尔克斯笔下吉普赛人的形象,也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了在他作为一个用西班牙语写作的拉美作家的价值体系和意识形态下、在他的民族和文化圈内,是如何看待吉普赛人这一异国形象的。
深入文本之内,吉普赛人群体对马孔多小镇起到了“文明中介”的重要作用,他们既带来了外部的先进文明,又布散了骄奢堕落,甚至将马孔多引入破败与毁灭的深渊;智者梅尔基亚德斯这一单个的吉普赛人形象,成为贯通小说表层里层的重要枢纽。跳脱出文本之外,文学想象中作为失语“他者”的吉普赛人又是对拉美原生文明和作家创作心态的一种重要参照,从中我们可以窥见马尔克斯未言明的许多方面。通过对作品内外、表里的考察,希望能对我们观照吉普赛人形象提供更为全面深入的依据,带来多角度的启发。
[1]杨玲·文化交往论[D]·华中科技大学,2010·
[2]郭蓓·预言与回忆——墨尔基阿德斯之于《百年孤独》探析[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05:95-98·
[3]李俊·作为他者的吉普赛人[D]·山东大学,2015·
[4]王云龙:吉普赛人-世界人氏血脉书系[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8·
[5]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6][美]爱德华·W·赛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北京:三联书店,1995·
注释
[1]本文所提及《百年孤独》中的译名及原文内容均本自加西亚·马尔克斯著,范晔译,南海公司出版社2016年11月之版本。
[2][哥]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M]范晔译·海口:南海公司出版社, 2016,11·作品引文均出自该书,以下随文标出具体页码,不再说明.
[3]彭树智·论人类的文明交往[J]·史学理论研究,2001,01:5-18+159·
[4]王云龙:吉普赛人-世界人氏血脉书系[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8,117·
[5]详见[法]梅里美:卡门:梅里美中短篇小说选·[M]·王钢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22-23·
[6]彭小燕·现代文明的殉难者——墨尔基阿德斯论[J]·零陵师专学报,1996,Z1: 155·
[7][美]爱德华·W·赛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北京:三联书店,1995,243·
[8]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121·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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