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张丽杰
论《蒙古王府本石头记》审美向度
张丽杰
审美向度,即审美的趋向、判断和评价。从《蒙古王府本石头记》行侧墨批对女性形象的品评和构建来看其长篇小说的审美向度是“真”、“妙”、“趣”。这既是汉族长篇小说的审美要求,又是蒙古族长篇小说的呼唤。可以看出,《蒙古王府本石头记》行侧墨批是蒙、汉民族文化融合的产物,也是蒙、汉文化相互接纳的产物。
蒙古王府本石头记 女性形象 长篇小说 审美向度
关于《蒙古王府本石头记》的研究,其对象主要集中在行侧墨批,这是《蒙古王府本石头记》独有的,共六百三十余条,而这六百三十余条,对女性形象的品评和构建占据主体。当今学术界,对《蒙古王府本石头记》的研究多侧重其文献考据和行侧墨批的外在形式特点研究,不太关注其行批的内容,本文即从解读其行批的内容出发,文学与文艺学结合,文学与文化学结合,运用文本解读的方法,窥视其对女性形象的品评和构建中所体现出来的对长篇小说的审美向度。
“向度”(Dimension),指的是一种视角,一个判断,是个评价和确定一个事物的多方位、多角度、多层次的概念。审美的向度,即对美好事物的判断、评价和确定。《蒙古王府本石头记》对女性的品评和构建体现出其长篇小说的审美向度,小说人物形象是其重要的审美对象,“红楼梦在典型人物的创造上,尤其在妇女形象的创造上,有非常优秀的成就。”[1]29这亟待我们深入研究。
1.真
“真”是一种审美的愉悦,我们通过《蒙古王府本石头记》行侧墨批的内容可见一斑:
第六回 便当是凤姐儿。
蒙府批:的真有是情理。[2]230
第六回 不过略动了几样。
蒙府批:白描入神。[2]232
第八回 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
蒙府批:笑的毒。[2]311
第八回 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傍>[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信些!
蒙府批:句句尖刺,可恨可爱,而句意毫无滞碍。[2]312
第八回 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
蒙府批:“走不走”,语言真是黛玉。[2]316
第十九回“好一个讨厌的老货”
蒙府批:入神。[2]700
第十九回 我却也不过是个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
蒙府批:此等语言,便是袭卿心事。[2]708
第二十一回 不妨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
蒙府批:是湘云口气。[2]776
第二十一回 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是给了人<厢>[镶]什么带去了。
蒙府批:是黛玉口气。[2]776-777
第三十五回 “从今以后我再不同他们一处吃酒闲逛如何?”宝钗答道。
蒙府批:亲生兄妹,形景逼真贴切。[2]1325
第四十二回 已经遭扰了几日,又拿着走,越发心里不安起来。
蒙府批:世俗常态,逼真。[2]1604
“真”有三意,一是指本性,本来面目,嵇康《幽愤诗》:“志在守朴,素养全真。”二是真实,张衡《思玄赋》:“彼无合而何伤兮,患众伪之冒真。”三是肖像,杜甫《天育骠骑歌》:“故独写真传世人,见之座石久更新。”小说之“真”即是指按照人物个人独有的方式,尽用极近人之笔描摹出来,属写实小说范畴。上文所提《蒙古王府本石头记》皆强调于此,无论语言、动作、细节刻画、肖像描写,都极真实地刻画出人物的特质来。写黛玉,黛玉之“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是给了人<厢>[镶]什么带去了”写出了黛玉小心、易疑、患得患失的心态,是黛玉口气;“磕着瓜子,只抿着嘴笑”批“笑得毒”,这一:“毒”字即写出蒙府本对黛玉心气高傲的淋漓再现的肯定,是黛玉行为;语言上,黛玉“句句尖刺,可恨可爱”,显现出蒙府本对人物刻画极致的肯定。袭人之“此等语言,便是袭卿心事”,指出心神相照。动作上“不过略动几样”写尽刘姥姥谨小慎微之态。“白描如神”,是对白描手法细致的赏悦,非身临其境者不知。“世俗常态,逼真”之评语显现出蒙府本对细致入微刻画的支持。可见,“真”,写出人物本性,贴近不同人物各自不同的本来面目,真实地如日常生活般活现地写出,是《蒙古王府石头记》行侧墨批由衷肯定、深深赏悦和完全赞同的审美向度。关于这点,鲁迅先生在《人情小说<红楼梦>》一文中表示出认同:“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3]2-3
2.妙
“妙”是一种令人愉悦的审美感觉,览《蒙古王府本石头记》行侧墨批的内容,见这个“妙”字反复出现。
第三回 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
蒙府批:作者既以黛玉为绛珠化生,是要哭的了,反要使人先叫他不许哭。妙![2]88
第六回 (刘姥姥)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子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
蒙府批:即以“奶奶来了”之结局,是画云龙妙手。[2]231
第七回 奶奶今儿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
蒙府批:非把世态熟于胸中者,不能有如此妙文。[2]273
第八回 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
蒙府批:“也是个”等字,移换得巧妙。其雅量尊重,在不言之表。[2]305
第十二回 凤姐在这里便点兵派将。
蒙府批:<剩>文最妙![2]431
第十五回 羞的智能趁黑地跑了。
蒙府批:请问此等光景是强是顺?一片儿女之态,自与凡常不同。细极,妙极![2]535
第十九回 说亲戚就使不得?
蒙府批:这样妙文,何处得来?非目见身行,岂能如此的确?[2]704-705
第三十四回 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帕子。
蒙府批:送的是手帕,晾的是手帕,妙文。[2]1302
“妙”,美好,美妙。《战国策·楚策一》:“大王诚能听臣之愚计,则韩、魏、齐、燕、赵、卫之妙音美人必充后宫矣。”妙,进入文学审美领域,特指文学文本阅读过程中产生的一种美好、美妙的审美愉悦。产生这种美好、美妙的愉悦感,具体来说,有以下几种情感体验,如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作者既以黛玉为绛珠化生,是要哭的,反要使人先叫他不许哭”,此处妙在“伏线千里”,为黛玉悲剧作了铺垫。“不许见哭声的”,而宝、黛爱情皆以“哭”现之,黛玉之病无药可救,亦已注定。“伏线下文”就为长篇小说情节线索作出了圆满的铺写,往返交顾,前后照应,阅读的快感就像玩捉迷藏的游戏,摇曳生姿,趣味无穷。又如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写刘姥姥见平儿及室内钟,正奇怪,为防止赘述,即以“方欲问时”,“奶奶下来了”叫停,此处妙在“典控行文”,为其它行文让开了道路。若姥姥问,平儿回答她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完,说也说不清楚,以“奶奶下来了”收束此文,嘎然而止。总是恰好便住,了结得齐整。“典控成文”为长篇小说叙述文字的精炼度的把握提供了审美的空间和余地。又如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凤姐问:“有什么好东西孝敬我,就快献上来,我还有事呢”,周瑞家的回答道“奶奶今儿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写出下层女仆机敏、伶牙俐齿之态。此处妙在对人情世态的“格物于心”。“格物”一词是在明末清初金圣叹那里作为“小说”审美趣味的评点,“格物”即作家的创作是在对现实生活中的人物、事物进行认真的观察,并归纳出本质规律之后创作人物形象的一种行为,即对生活的观察、归纳。只有“十年格物”,才能做到“一朝物格”的审美艺术效果。第十五回“智能羞的趁黑跑了”写出了儿女之态,与正常人的反映不同,此处再现了智能害羞、害怕极致之态,是作家认真观察深入体会现实生活的结果。第十九回写袭人和宝玉一段对话,袭人生性高调,言语自是大胆:“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的好丫头才往你家来”“说亲戚就使不得”,宝玉回答。作者是“目见身行”,恰切地写出人物形象的特征,言语与身份一致。在宝玉眼里,袭人的亲戚和她一样,虽做奴仆之事,却也是一般待见的。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写贾瑞色心未改,凤姐设计捉弄他,用“点兵派将”一词非常恰切地写出了王熙凤在贾府独掌大权、机智能干的身份地位和狡猾的心性,这四个字用得最切合,作者必是格物于心的。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宝玉用“也是个给了两句吉利话儿”回复宝钗之玉,“也是个”即应付地、象征性地客气地样子,极近人情,写出了宝玉心中对宝钗之玉并不感兴趣,也是作者熟稔世态人情、格物于心之笔。
3.趣
“趣”是蒙府本第三个审美范畴,《蒙古王府本石头记》行侧墨批多此提到此点:
第八回 于是转<湾>[弯]向北奔梨香院来。
蒙府批:吃冷香丸,<往>[住]梨香院,有趣。[2]297
第二十一回 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
蒙府批:行文故犯,反觉别致。[2]798
第二十三回 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儿来求我两三遭,要个事情管管。
蒙府批:可发一笑。[2]858
第四十二回 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
蒙府批:收结转折,处处情趣。[2]1624
第四十九回 贾母因笑道:“怪道昨儿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在今日。”
蒙府批:“灯花”二语,何等扯谈,何等包括有趣!着俗笔则语<喇喇>[刺刺]而不休矣。[2]1868
此处“趣”有两层意思。一是指行文的旨趣,意味,《列子·汤问》:“曲每奏,钟子期辄穷其趣。”二是指乐趣、趣味。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从人物形象看,针对宝钗“吃冷香丸,<往>[住]梨香院”“有趣”二字的蒙府批颇耐人寻味,冷香丸配方之奇,寓意其高冷气质。梨花,白色,清冷,有言“梨花院落溶溶月”,“梨香院”既写出了宝钗冰身玉肤之貌,高冷幽情之性,又预示出其悲苦凄寒的人生结局。此为人物的托言之术。至于“花灯”之语、贾母之语,皆形象地写其人物趣味来,蒙府批曰“何等包括有趣”,是对人物形象趣味性的肯定。其二“趣”味来自于作者的旨趣,意味。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凤姐训斥平儿“头发、指甲,都是东西”,蒙府评“行文故犯,反觉别致”。行文的“犯”指的是小说中故事类型相同或相似的叙述,即重复,但不完全相同,要有变化。“头发”即在上文平儿拿出头发来,向贾琏笑道“这是什么”,已出现过,此处再次出现,从凤姐口中生出“头发、指甲,都是东西”显示出凤姐对淫妇的蔑视,好阿凤,令人胆寒。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写宝玉、黛玉戏谑调笑,“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蒙府批“收结转折,处处情趣”。情节的收束开启,不忘人情,趣味。行文自然,充满作者的趣味、旨意。作者描绘出宝、黛纯真的爱情和熟稔的人情,这更预示了他们悲剧的令人同情之处。从《蒙古王府本石头记》的侧批可以看出,长篇小说的“趣”是其审美的又一向度。
1.汉族长篇小说的审美要求
汉族深受古典小说的熏陶,《蒙古王府本石头记》属于清乾隆时抄本,不仅存大量蒙府批,亦过录脂评,说明研习过汉录。清之前,汉族小说已有“真”、“妙”、“趣”的审美向度。中国小说自古以来便是密切联系群众的,汉族地区人口稠密,百姓寻常之事可慰人。从《汉书·艺文志·诸子略》之“街谈巷语”至宋代说书先言后文,皆要如《庄子·秋水》篇所言“饰小说以干县(悬)令”,吸引住人,为要“粘人”,便更加讲究人物、情节的真实近人和行文之妙趣,一个关子套一个关子,一个悬念套一个悬念。也讲究人物、情节的趣味性。否则一失真,就脱离现实生活;一索然无味,即低落;一失趣,便松懈,不再读了。明清长篇小说在这三方面尤为明显。对于《红楼梦》的善于逼真写照,脂砚斋便多有评述,如第六回写刘姥姥初见王熙凤时,凤姐头也不抬,“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地问道。”脂砚斋批为:“神情毕肖。”至于“妙”“趣”,鲁迅先生早就对“文采意想”予以肯定。明末清初人张竹坡在《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中便指出“作者起伏层次,贯通气脉,为一线穿下来也。”即“妙”“趣”的强调。以上之“真”、“妙”、“趣”皆在汉族长篇小说审美领域中提过,如“犯而不犯”、“情状逼真”、“伏线千里”、“颇具情趣”等。可见,“真”、“妙”、“趣”是汉族传统长篇小说的审美向度。针对《红楼梦》的此种特征,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言及的“盖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4]205便指出了《红楼梦》“真”、“妙”、“趣”的成因。
2.蒙古族长篇小说的呼唤
《蒙古王府本石头记》在清代乾隆时手抄,入蒙古王府藏。首见于清代蒙古旗王府后人所售。整体上看,蒙府本批者更像是脂砚斋等汉族评点者圈外之人。其评语风格迥异,相对独立,其语间自觉不自觉地渗透着蒙古民族对长篇小说的审美向度。蒙古族的古代长篇小说很崇尚“真”、“妙”、“趣”,蒙古族长篇《喜热图蔑儿干》、传记史诗长篇《江格尔》、史实性历史小说《蒙古秘史》便是基于真实社会历史而流传下来的。《喜热蔑儿干》记载特古思汗国和那冉王国通过姻亲关系形成部落联盟的故事。《江格尔》是蒙古族家喻户晓的长篇小说,记载十二世纪以前各部落的形成,是当时氏族社会末期到阶级社会初期历史面貌和人情风俗的真实记载。《蒙古秘史》记述十三世纪中叶以前蒙古黄金家族谱系,更是史实的“实录”。他们都践行着蒙古族“至真至诚”的审美原则。“妙”和“趣”体现在蒙古族长篇小说善用解谜式的象征性隐喻的言说,体现民族智慧。宇宙天地、江河山川、牛羊骏马皆可明事言理,如《蒙古秘史》记载孛端察儿的话“人的身子有头呵好,衣裳有领呵好”,是说推崇部落首领的作用。“影子以外没有朋友,尾巴以外没有鞭子”比喻处境孤立。“前额的汗水流到脚底,脚底的汗水冲到前额”说明创业的艰难,等等。其实,此种言说是蒙古族常见的言说方式,更是长篇小说的主体。他们都体现“人与自然自由完整统一”的审美标尺。可见,“真”、“妙”、“趣”是蒙古族传统长篇小说的审美呼唤。
总之,从《蒙古王府本石头记》行侧墨批关于女性形象的品评和构建来看,其长篇小说审美的向度是“真”、“妙”、“趣”,这既与汉族文学息息相关,又与蒙古族的审美追求一致。所以亦可见,《蒙古王府本石头记》是蒙、汉文学文化融合的产物,也是蒙、汉文化相互接纳的结果。
[1]刘大杰.红楼梦的思想与人物[M].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
[2](清)曹雪芹.蒙古王府本石头记[M].书目文献出版社,1986.
[3]古耜.中国作家别解<红楼梦>[M].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2.
[4]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作者介绍:张丽杰,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小说史)
本文是内蒙古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从对女性形象的品评和构建来看《蒙古王府本石头记》中蒙、汉民族文学文化的融合与接纳”(2015B083)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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