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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阴忆

时间:2024-05-07

李师凡

楔子

一间屋,一壶茶,一片竹,一局棋。

还有这个自称受人之托来找我下棋的小孩。

自从我把棋局摆开,他的眼里就有着兴奋的光芒。

已经很久没有人找我下棋了。我看向那小孩,恍然间,仿佛看到了年少的自己。

未动的筋骨活动起来,回忆也如潮水般涌来。等我稍稍回过神,那小孩已“啪”的一声,在一角落下黑子。

看向棋局,我有些目眩,思绪飘回了从前。

“啪!”

光滑的鹅卵石划破水面,溅起一串水花。我和季站在河边,季静静看着河中逐渐消失的波纹,我却看向远处驿道上,车马刚过的痕迹。

“想好了去投那楚军吗?”季问道。

我点了点头,捏紧了口袋里积攒的盘缠。

“那我也不多留你。但记住,你我相交多年,将来可莫要形同陌路!”

柳树上的鸟儿啁啾着,追逐着早已飘散的话语。我摸着行囊里早已写好的竹简,心已随着车辙驶离了淮阴。

河心的水被风吹起一片涟漪,几条小鱼跃出水面。

“哗——”

“哗——”

我往茶杯中斟满茶水,看向已下过十余手的棋局。

黑子已与我在一角争夺起來。那小孩本是落子如飞,可手中技艺未熟,冒然行进间已失了后着,几回合下来,我便提去几子,掌握了主动。

思索间,那小孩的动作慢了下来,开始犹豫落子的方位。

那神态,就像当时的我。

本欲以谋略打动那项王,不想却始终不得任用,落得这幅模样。

站在季的军帐门口,我犹豫着是否要找季谋个官职。

可是,他还会待见我吗?

“铛!”

帐前交戟的士兵架起长戟,问我所来何事。

我说,我想求见他们主公。

他们狐疑的目光扫过我身上的棉麻和破剑,似乎准备把我赶去做苦役。

我赶紧说,烦请通报一声“韩信求见。”

半晌后,我看见季坐在帐中,下面是一众谋士武官。

假我以时间,成就自不会次于他们。但如今,我只有如芒在背似的踏过微潮的地毯,站定于众目之下。

此刻,我很难面对已经飞黄腾达的季。

“他与我有旧交,我知他有将才。今有幸归我,各位以为应予何职?”

季发问道。

我心头一凛,抬头却瞥见他正朝帐下首席的一个谋士暗示着什么。

那谋士显得有些不解,但仍应道:“当授拜将军。”

他摇了摇头。仍看向首席的几个谋士。

那几位默然不应,只有一人回头望向我。

“汉王不欲就天下乎?何为不用壮士!”

一股英雄无路之悲涌动在我心里。

“应拜大将军。”首席的另一名谋士突然应声道。

他点了点头,满座文武一片哗然。

我知道他们在怀疑什么。但很快他们就不会有疑虑了。

帐外校场的行伍声仿佛已清晰可闻。此刻的天色应该是微阴而未雨,晚上应有荧惑守斗,星弗河戍,就像秦穆公起用五羊大夫时那样。

用不了太久,那由我教授的阵形和战场的胜利会告诉他们,我离开淮阴后在西楚漂泊的七年,没有白费。

战马的嘶鸣已在耳畔。

我蓦然回过神来,眼前棋局已是黑白交织。黑子势力不大,已背倚一角,抵御着白子的攻势。

那黑子纵横间,隐约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战法,落子布阵之间,有着一股往而无反之势。

我似乎想起了什么,棋局上的一幕,犹如当年背水一战。

有人说,战前的一晚,有彗星坠于东野。

骨瓷茶杯的微凉泌入我的手掌。窗外的知了还在长鸣,仿佛不知疲惫。

“嘶——”

“嘶——”

我用力抽回长剑,看着鲜血从战马身上溅出,载着那骑兵重重摔倒在我身旁。

我大口喘息着,鲜血浸透了我的征袍,模糊了我的双眼。身边的士兵都被冲散了。泥土被血沃润,身后的河水也染上了一层猩红。

我知道我们快撑不住了。但是,敌人也在崩溃。

低沉的号角聚拢了剩下的士兵。他们跟着眼前的身影,再次向敌人冲去。

当我的剑刃划过敌将的咽喉,他的眼里闪过绝望和恐惧。因为他从未见过一个背水而战,不留后路的将领。

但他不知道,世上也鲜有一个能随时让士兵重整阵形,再次进攻的将领,不论身后是千人、万人,还是十万人。

用兵之道,率如此也。

三十万楚军兵败,淮水以西四十余城闻之而降,我的兵士仅用十余日已抵达西楚腹地。

城池一夕易帜,战局为之扭转。

我策马直入关中。胜利的消息必然已传遍了那里。

一路上,帐前的卫士见了我的军装,竟无一人敢于阻拦。

庆功宴上,季与我共饮达旦,并把封为齐王的文书交到我手上。他说,燕齐之守,候在辰星,占于虚危。而辰星出入,常主夷狄。予你重兵沃土,为朕守边。

我想,位极人臣者,应莫过于此也。

天下将定,我的使命快完成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

身处大齐宫中,我曾以为这不过是盛世危言。毕竟,只要守好这片丰饶的土地,何来兔死狗烹的祸害。

直到有一天,季传书,要我到长安见他。

等待我的是季冰冷和猜忌的眼神。他说:

“近臣或告公反。”

我被软禁了十余天。后来,他似乎调查清楚了什么,削去我原本占据天下三分之一的封地和一半兵员,并问我想去哪里。

在那十多天里,我明白了不少。握天下之权,察一国之政,季自有难言的苦衷。我想,那我就回到当初的地方吧。

淮阴。

在淮阴的日子,就像今天一样轻松。

激烈的交锋已经过去。棋面上我们都下得有些保守。那小孩的下法明显有了套路,形成的阵势我竟有些熟悉。

但我已经有些疲乏了,想早些结束这些。回忆和下棋,都是劳神之事。现在,我只想好好回忆一下,多年前的淮阴。

淮阴的水草使兵士解甲,也使我热血渐凉。

我在窗台前看着苇叶的枯荣,顺着思绪,写下了这些年我所领悟的兵法。

苇叶的外衣变幻了五次,我的书也快写完了。

听说季的麻烦不少,天下方定,叛乱频生。季却力主北击匈奴,结果使国力大减,民生凋敝。

据说,季被围平城的夜晚,月晕七重,占星官认为百姓有难。

罢了,祸尚不及此,且享享安逸吧。

在苇叶变青的一天,侍卫告诉我,有客自长安來。

蒯通。就是当年出声,力劝季授我大将军的谋士。

他带来消息说,长安有传言,淮阴侯与匈奴勾结,教之以中原战法,使大军战败,而淮阴侯功高计广,恐趁大汉力竭,合谋叛逆。

我的心骤然紧绷了起来。

蒯通站起来,告诉我,天子还有征伐之心,而民力已竭,如此社稷恐有大难。何不起兵取而代之,可保自身无虞,又使百姓得脱?

我犹豫了许久。

蒯通走后,我命解甲的兵士归营。不论如何,做些准备总是好的。有时候,只有活下来的人才可以讲明事实,才有机会为民请命。

传言不假。季诏我朝见。诏书里,他说叛乱已平,欲与我商定边疆防务。而且城内长乐宫新建成,亦可聊叙旧情。

我想去长安见他,但蒯通拦住了我。

他说,我当初之所以出言帮你拜将,是因为我看你是安邦治世的能臣。如今,兵士已重披战袍,朝廷征讨匈奴的三十万大军尚在边塞,大权只在旦夕之间,国之安危系于此行,愿将军孰计之。

我相信季不会因传言而对我不利,即使他不听我的建议,我也可以回到淮阴,再作计议。但我还是拿出写好的书给了蒯通,叫他安心。然后转身上车,一路西行。

我已把毕生所得送给了赏识我于落魄之间的那个谋士。

长安。

高祖八年才建成的长乐宫横亘城中,象征一国疆域的九鼎即置于此中。

侍官带我到了侧殿前。

推开那扇门,御座上没有季的身影。我看见了萧相国和皇后站在殿前。

“私通敌国,合谋叛逆。当诛。”

相国挥手间,有武士上前想制住我。

“天子何在? ”

相国不答,宫中武士已越聚越多。

我认出了武士身上的禁军服饰。禁军本应归季管辖,如今为何轮到相后二人指挥?

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那诏书上没有季的亲笔落款,只是盖上了大汉的玉玺。

来不及多想,我拔出佩剑,挡开了身边的刀斧,跑向殿门。

我相信季就在宫中。

这边的动静已经引起了他人的注意。混乱之间,我听见殿外的吕后叫道“淮阴侯欲刺上。”

大门已被兵士拿盾牌挡住,长戈从木门中刺出,逼我后退。

一阵羽箭透过窗棂使我无处藏身,我捂住胸口,倒在一个角落。

我的意识已经模糊了,禁军们围了上来。

下一刻,我仿佛听见了季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手边有季的一封信。

他说,宫内和边疆一样残酷。淮阴侯已经死了,而我,不必再为此劳心,回到淮阴,隐居起来吧。

我挣扎着想起来,但胸口传来剧痛。

局终点目的声音使我看向棋盘。不知不觉中,那盘中白子摆出了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阵式。

在给蒯通的那本书中,我将它置于卷首,只因我用此阵未尝一败。

我猛然惊道:“托你来找我的人是谁?”

那小孩说:“我的老师,姓蒯。”

他拿出一封信。

“英布作乱,生灵有疾。布曰:诸将余独患淮阴,彭越,今皆已死,余不足畏也。而其下属多为淮阴旧部,望往说之,使生民得全。蒯通。”

“英布军虽众,然以部系繁而难行,高祖遂败之淮南。高祖以其兵精,而败之无由,遂问而占之,曰:太一常居,而辰星在右,蕃皆匡而不动,此所以平也。高祖于是上观其象,然后疑始解。”(《史记·高祖本纪》)

(作者单位:武汉理工大学能动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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