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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似曾相识”的“无可奈何”

时间:2024-05-07

何求斌

对“似曾相识”的“无可奈何”

何求斌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是晏殊的名句,同见于晏殊的诗《假中示判官张寺丞王校勘》中和词《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中,但它出名之因在于词而不在于诗。其原因除了诗词之别,还有在诗、词中的意蕴和功能的不同。这两句在诗中一悲一喜,意蕴相反,因自然界美好事物的消逝而伤感,又因另一种美好事物的重现而欣慰,其功能是承上启下;在词中则全为感伤,相互照应,与全词浑然一体,堪称词眼,“似曾相识”不仅针对“燕归来”,而且统摄词中所有的景物人事,“无可奈何”点明词的感情,对“似曾相识”之景物人事的“无可奈何”是此名句在词中的特有意蕴。因此,它用于诗不如用于词。

无可奈何 似曾相识 晏殊 《浣溪沙》 词眼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是晏殊千古传诵的名句,既是其七律《假中示判官张寺丞王校勘》的颈联,又被他用于小令《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中。这两句出名不是因为它同时出现在同一作者的两篇诗歌作品中,而是因为《浣溪沙》词。《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知名度很高,在《宋词排行榜》中的排名是第43名[1],又是现在中学语文课本、大学中文及相关专业的古代文学作品选教材的必选篇目,这两句在此名篇词中才成为名句,而《假中示判官张寺丞王校勘》之所以被人关注,却是因为其中也有此名句的缘故。

为什么这两句在诗中默默无闻,而在词中则脍炙人口?沈际飞《草堂诗馀正集》卷一说它是“律诗俊语也,然自是天成一段词,著诗不得”[2],张思岩说它“情致缠绵,音调谐婉,的是倚声家语。若作七律,未免软弱矣”[3],胡薇元说它“本公七言律中腹联,一入词,即成妙句,在诗中即不为工。此诗词之别”[4]。他们都认为这两句宜入词而不宜入诗,其原因是诗庄词媚、音韵和谐之类的诗词体式之别。这两句“在诗中无诗味的原因就在于‘诗庄’,诗以抒情言志为正道,而哀怨婉约则有不庄之嫌。但此句一旦用在以‘媚’为特点的词中,其哀怨婉约就成为它的特长和妙处,具有缠绵曲折,委婉含蓄的词味。”[5]这可能是晏殊将七律颈联又填入词内的缘故。

其实,这两句之所以诗中无闻而词中出名,固然有诗词体式之别的原因,更主要是因为在诗、词中的意蕴和功能是不相同的。这两句在诗中一悲一喜,意蕴相反,因自然界美好事物的消逝而伤感,又因另一种美好事物的重现而欣慰,其功能是承上启下;在词中则全为感伤,相互照应,与全词浑然一体,堪称词眼,“似曾相识”统摄词中所有景物人事,“无可奈何”点明词的感情,对“似曾相识”之景物人事的“无可奈何”是此名句在词中的特有意蕴。

这两句是诗中颈联,对仗工整,意蕴相反,出句悲,对句喜,前后承转。《假中示判官张寺丞王校勘》诗曰:

元巳清明假未开,小园幽径独徘徊。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难禁滟滟杯。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万选才。

前二联写作者因假日困于家园而伤感,想邀约张寺丞即张亢、王校勘即王琪饮酒赋诗,可元巳、清明假日未满(“开”指假期已满,开始工作。“假未开”即诗题“假中”),他们忙着扫墓等节日之事,作者只好在自家小园僻径孤独徘徊,而春雨时落时停,挟带着寒气,使他伤感又凄凉,他想饮酒解忧,却昨日醉酒,经一宿尚未全醒,身体禁受不住,不能多饮,故而忧上加愁。颈联两句承上启下,斑斑春雨摧落了鲜花,美景的消逝令作者伤心忧愁,却又无可奈何,而旧燕的归来又让作者略感欣慰。尾联照应诗题,赞美张亢、王琪就象昔日梁孝王手下善于作赋的侍从门客一般,风采过人,诗才出众,作品韵味深厚,希望他们“莫惜才华,及时多作佳诗”,“及时建功立业”[6],也表现自己不惜钱财广纳贤才的豪情。

此诗既抒写作者的孤寂之愁,又表现对张亢、王琪的赞美和招纳万才的豪情。前五句很伤感,结尾又极豪壮,前后之间的转折通过颈联下句“似曾相识燕归来”来过渡。“尾联是一篇主脑,作者以梁孝王作兔园招延四方英才自比,以发挥各人的文学才能相勉励,呼应‘燕归来’的欣慰之情,似以燕子归来象征人才归聚。……观此,‘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二句在诗中也是欣慰多于感叹。”[7]这是认为尾联才是这首诗的中心,“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虽有感叹,但偏于欣慰,而以燕归象征群贤来归,则进一步丰富了这两句的意蕴。

由上分析可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为诗中颈联,出句承,对句转,属对工巧,意蕴相反,一悲一喜,对比鲜明,前句以“花落去”象征美好事物的即将消逝和明丽春天的匆匆归去,作者感到无奈、惋惜,后句以“燕归来”象征美好事物的重现,他又感到惊喜,充满欣慰,将眼前的暮春实景和内在抽象的思绪巧妙结合,虚实相生,情景交融,而且蕴含哲理。

这种理解于诗尚可,于词也未尝不可,只是执着于各句本身,纯从读者旁观的角度来分析,而未能设身处地地进入词中特定的情境,领会作者的意图。只要仔细品味全词,就会发现,“无可奈何”与“似曾相识”是《浣溪沙》的词眼,映照全词。“似曾相识”不含欣慰惊喜之情,是作者面对所有景物人事的“似曾相识”感到时光飞逝故而更加伤感。“似曾相识”统摄词中所有景物人事,“无可奈何”点明词的感情,对“似曾相识”之景物人事的“无可奈何”是此名句在词中的特有意蕴。因此,它用于诗不如用于词。

《浣溪沙》词曰: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此词“上片三句,因今思昔。现时景象,记得与昔时无殊。天气也,亭台也,夕阳也,皆依稀去年光景。”[8]不仅如此,即使是饮酒填词的行为,仿佛和去年一样,似乎也经历过。下片借景惜春。面对鲜花的凋落、旧燕的归来,作者无可奈何,无限感伤,只好独自一人在小园里落花飘香的小路徘徊不已。

在词中,“无可奈何”、“似曾相识”二语犹如画龙点睛,是全篇的词眼。“似曾相识”是统摄所有景物人事的感觉,而“无可奈何”是词人面对如此“似曾相识”的景物人事而产生的怅惘之情。它们使全词的情景融为一体,自然浑成。

刘熙载《艺概》说:“‘词眼’二字,见陆辅之《词旨》。其实辅之所谓眼者,仍不过某字工,某句警耳。余谓眼乃神光所聚,故有通体之眼,有数句之眼,前前后后无不待眼光照映。若舍章法而专求字句,纵争奇竞巧,岂能开阖变化,一动万随耶?”[9]夏承焘也说过:“词眼犹人之眼目,它是全词精神集中表现的地方。”[10]“无可奈何”、“似曾相识”二语成为词眼,不在于它的“工”与“警”,而在于它是“通体之眼”,是“全词精神集中表现的地方”,“照映”全词。

首先,“似曾相识”统摄全词所有的景物人事,而绝非仅仅针对“燕归来”。归来之燕固然是作者“似曾相识”的旧燕,而暮春时节,春花凋谢,每年都会发生,又何尝不是他“似曾相识”的?花落满地,芳香满路,这“小园”之“香径”更是他经常在其中漫步散心的地方,当然也是“似曾相识”的。亭台之“旧”正对应着“似曾相识”,今日的天气依然如故,与“去年天气”似乎一样,也使作者产生“似曾相识”之感,“夕阳西下”之景,是作者晴天常见之景,当然是“似曾相识”的。可以说,这暮春黄昏时小园所见的一切时空景物都是作者“似曾相识”的:天气、亭台、夕阳、落花、归燕、小园、香径等,而且人事活动也是如此:喝酒、填词、观景、徘徊等,也都是他再三重复的,令他“似曾相识”。唯一不同的是今日所填之词是一首“新”词。除了这个“新”之外,其他都是“旧”的,都是“似曾相识”的。有人认为此词抒发怀旧之情,是有道理的。

其次,“无可奈何”也并非仅仅针对“花落去”,而是全词的感情基调。春花的飘落代表美好事物的消逝、芳春的归去,意味着大好时光的流逝,令作者感到“无可奈何”的怅惘。天气、亭台依稀如旧,表明从去年到今日这一年的时光已悄悄流走,作者也只能“无可奈何”。他面对“夕阳西下”,只觉一日之时也一去不复返,夕阳虽然“无限好”,但是终将西沉,势不可挡,流逝的年华也永远不能逆转。“几时回”的痴问,也明显对应着“无可奈何”,流露出无奈慨叹之情。“小园香径独徘徊”则将这种“无可奈何”的惆怅之情化为孤独徘徊的具体行动,“心波的荡漾表现为行动的徬徨”[11]。

“似曾相识燕归来”一般认为是对旧燕的归来感到惊喜,是对美好事物的重现充满欣慰,但全词的基调是伤感的,为何作者在此句却要表达欣喜之情呢?那岂非极不协调?在《假中示判官张寺丞王校勘》中、《浣溪沙》词中,“似曾相识燕归来”前面的诗句、词句都是抒发伤感之情,诗的尾联抒发作者对张亢、王琪的赞颂、劝勉之情和自己广招人才的豪情,“似曾相识燕归来”在诗中开启下文,因而语含惊喜欣慰,毋庸置疑;而在词中,“小园香径独徘徊”明显表现怅惘之情,也就是说,“似曾相识燕归来”之前、之后的句子全是语含伤感,怎么可能它本身反倒抒发欣喜之情呢?这是不可能的,可见,此句之情定非欣喜,而只能是伤感。

此句应与李清照《声声慢》中的“雁过也,却是旧时相识”一样理解。在国破家亡夫死之后,李清照见到“旧时相识”的大雁,会欣喜吗?不,她反而更加悲伤痛苦。鸿雁传书的典故刺伤了她的心灵,往日鸿雁还可为夫妻传书寄情,如“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一剪梅》)等,而旧日相识的鸿雁如今再度前来,可是丈夫驾鹤归西,自己再也不能托鸿雁给丈夫寄锦书,再也不能收到丈夫托鸿雁寄来的锦书,因而过雁的旧日相识非但不能使她感到欣慰,反而令她愁上加愁,倍觉伤心,悲痛欲绝。“似曾相识燕归来”也是以旧识来表现伤感。燕子与大雁都是候鸟,秋天南飞,春天北返,往返之间,半年光阴倏忽已过。旧燕归来,分明使词人感到时光流逝的飞速,词人本为“夕阳西下几时回”而感叹,本为春花凋谢、芳春将去而感伤,见到旧燕的久别重逢,更觉得光阴似箭一去不返,如何会因此而欣喜呢?相反,只能是倍加伤感。

词中“似曾相识”并非包含欣喜之情,只是对所有景物人事的一种感觉,“无可奈何”却是词人因所有的景物人事“似曾相识”而生发的感情。感觉与感情虽然都是抽象的思绪,但并非一回事。感觉是一种认知活动,感情却是认知之后的一种态度心情。“似曾相识”作为一种感觉,甚至是一种错觉,虽然其中隐约伴随着一定的欣喜之情,但有正向、反向之分。如分别多年的朋友、同学、同事再次相会,因双方面貌形体变化极大,粗看并不熟识,细加辨认,又似曾相识。此是正向的,会令人欣慰。而李清照见到“旧时相识”的过雁,就是反向的,使她格外痛苦。晏殊词中的“似曾相识燕归来”也是反向的,以旧燕的归来写时间的流逝,不仅不令人欣喜,相反令人特别伤感。朱自清《匆匆》似乎就是对晏殊此词的阐释:“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朱自清知道燕去会再来、花落会再开、柳枯会再青,景物虽然年年似曾相识,但去来的中间,日子却匆匆而去,不再复返,他能做到的也只有“无可奈何”地“徘徊”而已。燕再来时,他没有欣喜,而是感叹时光的流逝。晏殊的词则含蓄得多,精炼得多。

可见,“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两句,在诗中是铁,在词中是金。用于诗,意蕴平直有限,就似明珠暗投,有句无篇,可以句摘。而置入词,则含蕴深厚丰富,耐人咀嚼,如盐入水,与全词内容浑然一体,水乳交融,名句衬名篇,名篇显名句,相得益彰,锦上添花。“无可奈何”与“似曾相识”成为词眼,成为词的核心和灵魂,统率着全词的景物和感情,使其组成一个浑融完整的艺术境界。对“似曾相识”的景物人事的“无可奈何”,这是两句在词中特有的意蕴。如脱离词境,将之单独抽出,则此层意蕴尽失,而与在诗中的含意基本相同。这就是此名句在词中远远胜于在诗中的缘故。

[1]王兆鹏.郁玉英.郭红欣.宋词排行榜[M].北京:中华书局,2012:123

[2]晏殊.晏几道著.张草纫笺注.二晏词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23

[3]张思岩.词林纪事[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74

[4]胡薇元.岁寒居词话[A].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五册[C].北京:中华书局,1986: 4027

[5]张葆全主编.中国古代诗话词话辞典[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698

[6]黄瑞云.诗苑英华·宋金诗卷[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68

[7]沈义芙.晏殊〔浣溪沙〕词别解[J].赣南师范学院学报,1984.3:27

[8]唐圭璋.唐宋词简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54

[9]刘熙载.艺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16

[10]夏承焘.唐宋词欣赏[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2:77

[11]林庚.冯沅君主编.中国历代诗歌选(下编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574

(作者介绍:何求斌,湖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古代文学教学与研究)

湖北师范学院教研项目:古诗诗意还原与多媒体课件制作(JH20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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