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郭晓宁
内容摘要:《庄子》内七篇中书写了大量的身体残缺、相貌丑陋而德行充沛的畸人,畸人意象形与德的鲜明反差既是庄子的书写策略,也蕴含着庄子深刻的思想内涵。一方面,残形既是对人间世中险恶社会的映照,也反映了世俗对人身心的束缚;另一方面庄子通过畸人意象表达了德行对立以及德重于形的观点,提出人间世中的逍遥之道在于心之逍遥,用精神的无待超越形体的有待,真正达到游心于道的至臻境界。
关键词:《庄子》 畸人 德与形
庄子散文中蕴含着一系列神奇微妙的意象,是庄子传达思想的重要媒介,不论是雄奇壮伟的鲲鹏意象,还是令人瞠目的大木形象,庄子式的诡谲和智慧充斥其间,使庄子的思想既充满趣味,又有无限的回味,这些承载着深妙哲思的意象是品读庄子散文不可忽略的部分。在庄子笔下的众多意象中,形丑而德充的畸人形象是十分值得注意的。《庄子》一书中充满了肢体不全、样貌丑陋的人物,《人间世》中的支离疏、《大宗师》中的子舆、《养生主》中的右师、《德充符》中的王骀、申徒嘉等。这些人或一足、或五脏六腑向天、或曲足佝背无唇、或奇丑无比……庄子不遗余力地刻画描绘着畸人形体的丑恶。而与此相对应,这些畸人在对德的修养和对道的体悟上,同样令人印象深刻,他们充沛的德行由内而外散发出来,温润和感召着世人。畸人内在德性与外在形体的强烈对比,是庄子笔下畸人形象最鲜明的特点。
目前对畸人意象的研究,大都集中在对丑意象的研究范畴中,学者较为注重庄子哲学中的美丑观念,肯定庄子在审美之外对“审丑”美学的开拓作用,进而从这一角度考察庄子哲学对中国艺术精神、审美趣味的影响。学者们认为庄子独特美丑观念的形成与其哲学思想是一脉相承的,包括道本自然、有用与无用的辩证、以及“以道观之、万物齐一”的齐物思想,它们既是庄子美丑观传递的理念,也是这种美丑观形成的重要哲学背景,二者呈现一种相辅相成之用。但这些论述大都从丑意象这个大的范畴展开,相对忽略了不同丑意象的具体内涵,对于畸人意象缺乏更微观、更具体的研究,这是目前丑意象研究的缺失。论文试图在自然观、齐物论、无用论这些思想之外,探讨畸人意象独特形体所传达的具体内涵,进而把握庄子的形德观念。
在《庄子》内七篇中,庄子着重描绘了两种具有理想人格的人,即高蹈独立的神人形象和德充于内的畸人形象。他们都体悟着至深的大道、顺任着自然的变化,在无己无功无名中破除自我和外在的束缚,成为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至人。但通过与神人“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的对比,我们就会发现,庄子笔下的畸人是十分独特的:他们拥有充沛的德行,令人景仰,但深刻德行内蕴下的样貌和形体同样令人触目。内在与外在的强烈反差,让人不得不思考庄子“残形”笔触背后的深意。
一.“残形”的书写意蕴
目前的研究中,学者们大都将“残形”作为一种美丑反差的写作策略,并没有对“形残”书写形式之外的内蕴展开专门探讨。庄子散文中出现的一系列“形残”形象,既映照了人间世中世人生存的残酷境况,也反映了世俗价值观念对人精神、心灵的腐蚀和对道的桎梏。庄子笔下的“形残”可以从两方面理解:一方面,形残作为一种象征,象征着世俗社会对形的残害,对人的束缚、对道的牵制。另一方面,庄子借用健全的外在形体来象征世俗对名、形等事物的执着追求,因而用残形来表达“支离其形”、“支离其德”的观念,“支离”世俗价值观念对“重形”的执着。
首先,畸人形体的残缺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世俗对人的束缚、对道的牵制,对形的残害。畸人意象作为庄子笔下正面称颂的理想人物之一,却共有着丑陋的外表,《德充符》中着重描绘的六位主人公无一例外。这些人德的修行固然伟大,道的体悟固然深刻,但外表的残缺却始终是不可忽略的,庄子虽然强调“德有所长,而行有所忘”,认为德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最重要的内容,但形体残缺的事实仍让人感到一丝无奈,似乎在庄子的笔下德与形是不可全得的两个方面。王博即认为,从《德充符》中论述来看,“德和形是不能两全的,在一个无道的社会中,尤其是如此。庄子面对的当然是一个无道的社会,兀者的形象说明这刑罚的无所不在,生命的无可奈何。”[1]联系《人间世》中庄子对人间险恶的赤裸裸揭露,对权谋狡诈社会的无情抨击,这无疑是畸人们所处的社会环境,庄子用畸人意象所表达的,也是无道社会下个人如何全生的无奈之举。在人间世的大背景下,残缺形体的描写是由很多象征意味的,它是无所不在的社会刑罚的象征,也是无道社会中为得全身而自残的象征,《德充符》中的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和《人间世》中支离疏可以看作是他残和自残的代表。王骀、申徒嘉受刑失一足,叔山无趾受刑失去脚趾,他们形体的残缺是外在社会的刑罚赋予的。而受刑成为兀者,这个描写也是很有用意的,断足断脚都让人不能正常地行走,它象征人不能自如地生活在人间,至少是无法实现形体的逍遥。而《人间世》中的支离疏籍着形体的残缺躲避了世俗附加给人的祸害,在社会的夹缝中获得生存。联系社会求无用以成全生的观念,我们不禁追问,支离疏残缺的身体到底是天生还是人为,这确是很值得回味的。总之,不管是自残还是他残,畸人形体的残缺都象征着险恶而无道的人间世对人的戕害。
这种戕害外在地体现在对形体的束缚上,内在地却隐含在对人内心的牵绊之上,《德充符》中全形德朽的子产和孔子即是这样。作为与申徒嘉同门的学徒,子产是一个很重形体也很看重自己身份地位的人,并籍此对兀者申徒嘉嗤之以鼻。孔子面对前来求教的叔山无趾,蔽于形而不知德,因其受刑形残而拒于门外。这些子产式的世人沉浸在世俗的欲望之中,人为地将自己困于形体、等级、名分、标准的苑囿之中,与真正的大道愈行愈远。正如叔山无趾所言,孔子“宾宾以学子为,蕲以言叔诡幻怪之名闻”,汲汲于世俗的学与虚名,而“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之桎梏邪”,最后叔山无趾悲观地认为这是“天刑之,安可解!”[2]“‘人刑或许只是对形体的惩罚,比如断足或者无趾,而‘天刑则是对心灵的桎梏,它带来的是心灵的残缺,是德的破坏,这是远比形的残缺更要紧的东西。”[3]庄子提出的“支离其形”进而“支离其德”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提出的。“支离其形”并不一定是自残身躯、自毁容貌,它要求世人摒弃全躯所代表的世俗观念,摒弃由“重形”观念所带来的等差划分、智巧之心以及追名逐望等。支离之“形”即世俗的“重形”观念,支离之“德”即世俗的价值德行观念,只有将这些标准、欲望去除,人才可以在无道的社会中体悟真正的大道。endprint
二.德、心对形的超越
不论是写实还是象征,“形残”的大量出现都说明了人世间的人是无法摆脱形体的束缚,庄子借助畸人意象探讨了内在德与外在形的关系,表达了形体有待的境遇下,借助于内在德的修养而达到“游心于道”的境界。庄子在《德充符》中提出了足和尊足、形和使其形者以及形骸之外和形骸之内,这些概念反映的都是德与形的关系。
足和尊足来自叔山无趾,“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以是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焉,吾是以务全之也。”[4]叔山无趾虽然亡足,但内怀深德、心体大道,并认为这是比外在的形体(足)更珍贵的东西,足和尊足,正是形与德的对立,庄子借用叔山无趾之口,明确表达了德重于形,德可以超越形的观点。
形和使其形者出自哀骀它,哀骀它样貌丑陋,无权势、无利禄、无色貌、无言说,却能使人自然亲近。形与德的反差让鲁哀公疑惑不已,孔子提出形和“使其形者”来看待哀骀它丑陋的外貌和丰沛的德行,“丘也尝使于楚也,适见豚子食于其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5]“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一个人真正的魅力不在于其外形,而是“使其形者”,即内在的德和深入的道才是一个人精神魅力的源泉,哀骀他的魅力也正是其德,孔子用“才全而德不行”来表达哀骀他之德和其游心于道的状态,即他能不以外物纷扰心境,始终保持心态的平和稳定,也因此精神能够不受牵累而达于自由逍遥。
形骸之外和形骸之内来自畸人申徒嘉:面对过于重视形体、名望、等级的子产,申徒嘉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然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6]申徒嘉的观点可以代表畸人们共有的观念,即形体的残全、地位的高低都是属于命运,所以不应过于看重形体和外在的名誉,这些都属形骸外之物,是属于命运的,一定程度上是人无法左右的,世人要做的是安之若命,而不应让其牵累内心。真正属于人的是人的心灵,这是形骸之内的东西,只有不束缚于形骸之外的形名德尚,以真正的大道充给心灵,才能摆脱形的束缚,真正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在大道的世界中全身全性。
总之,不论是足和尊足、形和使其形者,还是形骸之外和形骸之内,庄子借由畸人意象表现了形和德的对立。尊足者、使其形者,形骸之外,这些表达道、德等内在精神的概念都无一例外地表达着庄子德重于形、内重于外的观点。如前所述,残形是对社会险恶的象征,全躯隐含着与世俗理念价值的联系,这些象征中,形体作为人必须依托的附载都无法做到完全的无待和逍遥,所以臻于道的途径就在于心,只有让内心不再执着于自我和外物之分、不再执着于世俗欲念、不再以外物扰乱心境和身体,才能真正达到心之逍遥、游心于道的境界,才能在物质有待的情况下达到对精神无待的追求。
当然,畸人意象的内涵是十分丰富的,它传递着庄子对于形躯、形德的诸多思考,摒弃世俗观念对于全躯、世俗之德和虚无名望的追逐,表达了世俗世界中形体物质有待的人们如何实现精神的无待。对这一意象的深入解读将有助于我们在更深层面上理解庄子的处世思想和大道理念。
注 释
[1]王博《庄子哲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3月,页71
[2]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2011年12月,页169
[3]王博《庄子哲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3月,页66
[4]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2011年12月,页168-169
[5]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2011年12月,页171-173
[6]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2011年12月,页165-166
(作者介绍:北京外国语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宋元明清文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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