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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以创作中的教育思想浅析

时间:2024-05-07

石 健

靳以(1909-1959)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编辑家,曾编辑《文学季刊》、《文季月刊》、《文丛》、《收获》等多种大型文学期刊,同时也是一位高产作家,有近40部作品遗世。靳以亦曾担任过多年的大学教授。用老友巴金的话概括:“靳以是一位勤勤恳恳的作家,又是认真、负责的编辑,还是桃李满天下的教师。他在这三方面都做了巨大的工作,也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今年是靳以诞辰100周年与逝世50周年,不过目前对其研究还很不够。靳以某些以教师身份劝导学生的作品,更是乏人问津。这些作品体现了一位现代作家的教育观,不但对于研究中国现代文学,而且对于反思现代教育思想也是很有意义的。

一、收效不佳的苦心劝导

抗战期间,靳以的创作与编辑生活受到战火的严重侵袭,由上海辗转至重庆,并于1938年底出任复旦大学国文系教授,其间还曾由于受到学校反动权威的迫害被解聘,短暂担任过福建师专文史系主任,1944年重返复旦任教直至建国初。

在所有学生的回忆中,靳以都是一个温和友善、关心和爱护学生的老师。学生、诗人郭风说:“他尽力推荐同学(包括我)的作品到当时国内大型文学期刊发表,不用说,对于我们是很大的鼓舞和鞭策。”有许多被靳以提携过的文艺青年后来都成为著名作家。另据回忆:“靳以不论在领导岗位或做教授和主编,他的同事、学生与他相处,立刻能感到从他身上迎面散发出来一阵亲切的暖意,大家几乎无例外地把他作为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不过,如果结合靳以自己本人的创作,却可以发现他在教育过程中的深深困惑。

在他做教师后刨作的散文中,几篇有关学生的《短简》值得注意。当提及一个女学生已经结婚而且要做母亲时,“我再也想不到她还是选择了那平凡又平凡的路,把自己交付给庸碌的生活,把有用的生命在无用中磨损,难说这不是我们人类的失败,还该是什么呢?”类似的是,他对正在恋爱中的女学生严厉批评:“谁曾想到那么一个中国的好女儿,竟会走上这样的一条路……人们谈着你,感到是自己的侮辱,不,人类的侮辱。”那么,靳以这样对学生大声警醒,收效如何?在以自叙传方式写作的小说《人们》中,同样的劝导反而遭到对方的辱骂:“好像她把天下毒骂的字句都装在里面了——我的心感到难忍的疼痛,我好像还哭了的,不为我,也不为她,为了可怜的人类的心——”

中国现代作家从整体上具有一种“感时忧国”的强烈忧患意识,以文学作品来唤醒民众,是他们的自觉体认。“在危机四伏的大时代中,责任如此重大,使命如此崇高,道德纯洁的标尺被毫不含糊地提高了,文学中充满了自我牺牲的圣洁情感。这种牺牲包括了人们受到的现代教育、某些志趣和内心生活。”而从靳以本身的教学来看,显然也是注重道德修养与文学教化作用的,据学生、诗人冀回忆:“他谈作品,谈写作,却从不谈文艺理论问题,更不涉及当时有争议的问题。他是凭一个作家的艺术良心评价作品,并通过作品直接认识作者本人的。”从上述作品来看,靳以的初衷是要将学生从个人天地中唤醒,为民族和人类做贡献,但语气显然是有些过重了,而且收效不佳。

实际上,靳以的人生本来就与教师这一身份有着明显的错位:他曾对教师具有一种天然的抵触情绪,这既有时代因素,更有其个人的原因。这还要回到他创作的起点一探究竟。

二、教师身份的内在困惑

靳以大学毕业不久,即承担了《文学季刊》与《水星》的主要编务,同时笔耕不辍,仅在1933-1934一年间,个人最早的四部小说集《圣型》、《群鸦》、《青的花》、《虫蚀》相继出版。这些小说多以作家本人的情感伤痛为蓝本,书写青年男子为失恋折磨得痛不欲生的爱情故事,透露出浓重的感伤与绝望,以及对负心女子的无比憎恨。

不过,在《虫蚀》序中靳以写道:“现在我是走进社会的圈子里来了,这里,少男少女已经不是事件的核心”,“这一本书,将结束了我旧日的作品。”这一宣言从表面上可以看到1930年代文学大众化思潮的感召,但内里却隐含着靳以欲通过扩展题材来抵御内心痛苦的追求。而把小我融人大我,为大众的幸福不惜牺牲个人,则是对中国现代文学影响甚巨的欧洲民粹主义思潮的主旨。

抗战开始后,靳以的创作趋向鲜明的民粹倾向。长篇《前夕》有这样一段情节,大学毕业后自愿终生服务于家庭的黄静宜,每天为无尽的琐事而苦恼不已,当她走出空气沉闷的家来到郊外,看到农民在田间辛勤劳作,“极自然地在心中对他们发生了羡慕的心情,她想因为简素,所以那么容易满足。”“‘更容易满足一些,生活就更快乐一些,她时时这样想,可是知识把人类带到广大的宇宙里,那是很难得着满足的,所以人类才在悲惨中过着日子……”这里的民粹思想是显而易见的。民粹主义者虽然多为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却具有卢梭的‘善来自头脑简单之人的信念和他对知识分子与专家的不信任。推动民粹主义的,实质上是知识分子深刻的与世隔绝之感和与人民群众‘结合的需要”。

民粹主义突出的平民化崇拜和反智倾向,在靳以对待知识分子的态度上表现得极其明显。从创作之初,他笔下就不乏对教授、诗人的无情讽刺。抗战后,则增添了浓重的忏悔意识。在短篇小说《路》中,女学生孙青芷在宣传抗战的同时,认为像自己这样的学生在抗战中作用不大,根本无法与像男人一样工作的劳动妇女相比。“忏悔成为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思想中的普遍意识,其实与知识分子特有的原罪感有关,而原罪感,则与影响中国知识分子近一个世纪的西方民粹主义思想有关。”在民粹主义者看来,知识分子获得的全部文化都是人民创造的,而掌握文化的少数人则靠人民的血汗无耻生存。靳以本人在多种场合表达过自责,认为像自己这样只能以笔搞创作的作家,对于抗战大业无所助益,他甚至曾对自己出任教授的工作极为不满:“我起始做一种对自己无益对别人也没有好处的事,我像一些伪善者一样站在讲台上”(《我怎样写(前夕)的(代跋)》)。

靳以还写过一篇个人的简短自传,题名即为具有醒目民粹特征的《从个人到众人》,而在其中又有对参加教学以后所受学生影响的表白:“在我的生命中,这是一个极大的转折点,使我从一个人,投身到众人之中,和众人结合成一体了。”“我觉得我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他们的,我是向他们学习。”

以启蒙为己任的现代知识分子,“都是以社会的良心、真理的拥有者、全民利益的代表者的角色出现的。他们著书立说也罢,执教讲堂也罢,都是以人们的导师的身份说话的。”靳以对学生的教诲就是如此。但是,其深厚的民粹情结,又与现代知识分子的启

蒙精神相抵牾,与自身的教师角色相扦格。这种作为师者的内在困惑与矛盾,注定了靳以的传道授业之路并不平坦。这实际上也是“为希望和参与而满怀憧憬,同时却又被一种失败感和疏离感折磨得痛苦不堪”的现代知识分子的真实写照。

三、充满艰辛的启蒙之路

靳以在学生眼里经常是这样的:“先生是非分明,爱憎强烈,对恃强凌弱者充满愤恨与厌恶,对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则深表爱怜和同情。但先生秉性温和,对不满的人和事,虽持批判态度,却不作过激之言。”他对女学生的态度,则似乎并非如此,这同样与其早期创作密不可分。

靳以在爱情小说中,对女性表达了极为偏激的认识,如:“从那一次的刺激之后,他就成为这样子了。他对于所有的女人都怀恨……”(《女难》)“对于这女人的特性,君是早已深知的了:倔强,骄纵,诈伪,放浪,善于挥霍……她对于爱的施与是普遍的,只要她能得着物质上的满足。”(《结束》)而且他总是倾向于把恋爱中的一切罪责归诸女方,表现出一种强烈的自我中心主义的男权色彩。这种潜在的对女性的刻意贬低,实际上一直没有改变。因此,上述作品也可视为这种态度的延续。

个人情感波澜极大地影响了靳以的人生观和创作观。由靳以对女学生的劝导也可以看出,他在创作中易于将个人品性与人类整体相联,这也在相当程度上导致了他对人性的普遍失望,以下一篇《短简》就颇具典型性:

难说我是一个不爱人的人么?难说我是一个只想在人生中取得些什么的人么……可是我遭受了不该有的伤害,诬蔑,有时候我悲伤地哭了,我不是因为懦弱而流泪,我是为那可怜的人类伤心,他们愚昧地臣事撒旦,不自主地把脚迈向那恶的路上去,没有正义,没有温暖,没有一颗人类应该有的心。我张开两臂原来是想热情地拥抱他们的,想不到却受了他们无知的暗算,我并不伤恸一己的创伤,我为人类流着悲痛的眼泪。

这里表面上是作家个人情感的宣泄,其实隐含着现代知识分子与大众之间的天然隔膜。靳以曾提及,自己受过托尔斯泰人道主义的影响,“以为伟大的人类的爱可以征服一切。”但实际上,在追随时代主潮融入大众的旅程中,却与大众产生了许多隔膜,“譬如看到了城市中的流氓无产阶级,我们只知道憎恶。”对农民的小聪明,也“以为这是他们的恶德。”(《从个人到众人》)因此,在靳以作品里极少看到人们和谐相处的场景,更多的则是人与人之间的误解、隔膜与伤害。

这样,一方面当靳以适应了教师的身份,与这种最直接启蒙者的角色认同,以自己的人生观劝导学生;另一方面则引发了新的焦虑,取得的是不佳的效果,乃至痛心与失望。学生的不理解与辱骂,加剧了他对人生的阴暗认识,也显示了现代知识分子的启蒙之路,是无比艰辛与矛盾的。

四、小结

靳以这一代作家,都有为民族的解放、人类的幸福而工作的真诚愿望,这种爱国情怀、人道精神,是值得充分肯定的。在靳以本人的教学包括对学生的劝导中,体现了一种相当强烈的忧患意识,这对于促进学生以天下为己任的进取心无疑是有益的,但也有一些值得反思之处:

其一,在《前夕》和《春草》等作品中,都鲜明地表达了战时读书无用的意念,同时将教授、学者作为迂腐的空谈家而大加讽刺。“战争早已把中国高等教育驱出了具有外国色彩的象牙之塔。”战时环境的确不利于学术的开展,空谈治学而置民族大义于不顾,也必须加以批判。但是,学术乃天下之公器,开展学术研究是人类文明演进所不可或缺的。学术与爱国也不必全然抵触,比如闻一多就是很典型的例子。

其二,女性在恶劣的战时环境中,取得家庭的庇护,寻求生命的安全和保障,也是应该予以理解的。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所表现的舍弃小家为大家的母题,在顺应历史潮流的诉求中也不乏偏颇。比如靳以在《前夕》中,就为黄家代表没落的一代人安排了集体沉河遇难的悲剧结局,这里其实隐含着漠视人类个体生命的倾

其三,作为教育工作者,靳以的劝导方式显然带有早期对不义女性进行训诫的父权色彩,这与向大众、向学生学习的初衷是相违背的。而且,把某种意识强加于学生,并上升到人类的高度,这种“宏大话语”极可能引起被教育者的反感和拒斥。这种教育方式即使在今天也并没有完全灭绝,这也是教育工作者需要警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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