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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田汉早期独幕剧《获虎之夜》

时间:2024-05-07

郁宝华

《获虎之夜》是田汉早期经典话剧作品,作为一出充满浪漫传奇色彩和浓郁地方性特色的独幕剧,《获虎之夜》以其鲜明的艺术特色受到了许多赞誉,其中塑造的魏莲姑和黄大傻这两个人物形象,也成了五四时期争取恋爱婚姻自由的典型形象,但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个剧作内在的矛盾性.作者的创作意图和实际文本之间存在着一个巨大的裂隙,这使得《获虎之夜》还算不上是艺术上非常成熟完美的作品。

举凡一篇作品文本中表现出来的形式、结构、语言、情感、思想等方面的矛盾、不一致、不和谐之处,都是文本的裂隙。抓住文本的裂隙,就能让我们透过作品文字和意象的表层,到达作品隐蔽的深层底蕴。现在,让我们来逐步揭开《获虎之夜》的文本裂隙。

本剧写于1921年,发表于1924年的《南国》上,剧本讲述了“辛亥革命后某年的一个冬夜”,发生在“长沙东乡仙姑岭边一小山村”中一户“富裕的猎户”家中的故事。山中猎户魏福生的女儿莲姑和小时候曾寄居在自己家中的表兄黄大傻相爱,然而由于黄大傻的父母先后亡故,“家里又遭了火烛,几亩地卖光,还不够还债”,读书的机会自然没有了,又不愿意离家去学手艺,“不能忘记莲姑娘”,“不能离开莲姑娘所住的地方”,宁可在“庙里的戏台下面安身”,过着讨饭的日子。莲姑的父亲魏福生早就不满意黄大傻,坚决不同意女儿与黄大傻相恋,并为女儿找到了“门当户对”的地主陈家。黄大傻知道莲姑要出嫁,非常伤心,因为思念莲姑,白天见不到,就天天晚上到魏家附近山上遥望莲姑房间的灯光,聊以自慰,不想这一天晚上误中魏家埋伏在山岭上的打虎的抬怆,受了重伤。黄大傻被抬到魏家后,莲姑悲痛万分,要求当夜看护大傻一夜;但魏福生坚决不同意,并称莲姑已是陈家的人。莲姑与父亲矛盾激化,遭到父亲的毒打,大傻见自己与莲姑的婚姻无望。于是以猎刀自刺而死。

作为“五四”时期个性解放、恋爱自由思潮背景下的产物,田汉在写作《获虎之夜》时,无疑是想表现出反封建这一时代主流思想的。即想通过莲姑与黄大傻的爱情悲剧,谴责以阶级、财富、地位等来决定婚姻的封建意识,控诉摧残迫害男女青年真挚爱情的封建制度,歌颂勇于向封建思想挑战的青年。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这作品在题目上也接触了婚姻与阶级这一社会问题,一个浮浪儿童爱上了一个富农的女儿,在当时必然地会产生这种悲剧。”口在众多的文学史著作中,对此也没有疑义,如“田汉早期代表作的《获虎之夜》,更是第一次接触了婚姻与阶级这一社会问题.那深山里的莲姑一声高喊:‘世界上没有人能拆开我们的手!可以说是呼出了反封建、争取个性解放的时代强音的。”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抛开这些文学史上的既定观点.直接进入到作品中,通过反复的阅读,我们可以很快发现这篇作品的文本裂隙。首先是理清这出独幕剧的情节线索,给剧本划分场次,以主要人物的上下场作为原则来划分本剧的场次,我们可以把全部文本划分为四个部分:

(一)魏福生与魏黄氏老夫妻谈论莲姑的婚事,要再打一只老虎为莲姑添妆奁;

(二)甲长李东阳与亲戚何维贵来访魏福生,魏福生讲述易四聋子打虎的故事;

(三)莲姑与母亲谈自己婚事,不愿意出嫁;

(四)打虎却打伤了黄大傻,莲姑抗婚,黄大傻自杀。

表面看起来,作品第二部分,尤其是魏福生讲述易四聋子打虎的故事,是游离于整个剧作的主要矛盾之外的,剧作的主要矛盾就应该是黄大傻与莲姑争取婚姻爱情的自由和魏福生等封建家长之间产生的冲突,这一主要矛盾在剧作第一部分就通过魏福生夫妇的谈话透露出来:“(魏福生)她这一向还好,从前她真是不听话,几乎把我气死了。(魏黄氏)我也何尝不气,只是听得她晚上那样哭,我又是恨,又是可怜她……到底是我身上的肉啊。那颠子还在庙里吗?(魏福生)唔。还在庙里,还住在戏台下面。本想把他驱逐出境,可是地方上见他年纪轻,少爹没娘的,也并不为非作歹,都不肯赶他,我也不好意思把我的意思说出来”,到莲姑与母亲的谈话中进一步发展,到黄大傻被打伤,莲姑与父亲的冲突终于正面爆发,莲姑喊出了:“我把自己许给了黄大哥,我就是黄家的人了!”“不。我死也不放。世界上没有人能拆开我们的手!”仅从这些部分中,观众就已经能够体会作家所要表达的五四时期反封建,追求纯洁爱情、自由婚姻的思想。这样看来,作品的第二部分似乎就是可有可无的,仅仅是为了增加些传奇色彩,引起读者阅读的兴趣。

于是,《获虎之夜》的文本裂隙就呈现在我们面前——作品的第二部分在全剧中的作用到底是怎样的呢?为什么要花费大量的笔墨去叙述李东阳与何维贵的来访,何维贵这个人物在全剧结构中所起的作用是什么?颇具传奇色彩的易四聋子打虎的故事与本剧的主要矛盾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第二部分讲述的是甲长李东阳带着住在山外的亲戚何维贵到魏家来看热闹:“他是今天下午进来的。他们家几代住在塅里,难得到这里来。他是我侄郎的哥哥。前回我到圾里去散事,在他家住了一晚。谈起壁炉里柴火怎么多,坡土怎么好,怎样晚上可以听得见老虎豹子叫,又谈起你们家新近打了两只老虎,于今一只抬到城里请赏去了,还有一只关在笼子里,他们家里人没有见过老虎,都想来看看。这位老哥,尤其动了意马心猿,非同我来不可,我只好带他来。”魏福生给山外的客人讲述了打这两只老虎的经过,言谈中又讲到了以前乡里有名的猎户易四聋子打虎的传奇故事。

除了这些与打虎有关的故事之外,细读文本,在众人家长里短的闲谈中还隐藏着一个有趣的细节,即甲长李东阳与魏黄氏关于李东阳女儿婚事的一段对话:

魏黄氏:你们二姑娘不也要出阁了吗?

牵东阳:嗯。明年三月安排把她嫁到金鸡坡侯家去。

魏黄氏:侯家!那真是好人家呀。三十几人吃茶饭,长工都请了七八个。二姑娘嫁到那样的人家真是享福啊。

李东阳:嗨,分得她有什么福享?不过可以不挨饿就是了。他家的儿媳妇是有名的不好当的:要起得早,睡得晚,纺纱绩麻,烹茶煮饭,浆衣洗裳不在讲,还得到坡里栽红薯,田里收稻子,一年到头忙得个要死,若是生个一男半女就更麻烦了。

魏黄史:不过这样的人家才是真正的好人家啊。越是一家人勤快,省俭,越是兴旺。

李东阳:是。我也正是取他们家这一点,才把二姑娘看到他家里去的。他的娘疼爱女儿,听说侯家是那样的人家,起初还不肯回红庚呢。

魏黄氏由自己女儿的婚事,很自然关心起邻居李东阳女儿的婚事,这是人之常情。但仔细琢磨一下,李东阳对自己女儿婚事的考虑安排不就是魏福生夫妇对莲姑婚事的考虑安排吗?李东阳认为的好人家的标准就是一家人勤

快、俭省,李东阳并没有打算给女儿找一个吃喝享受的去处,他对婚姻的态度是很现实的,是建立在辛苦劳动的基础上,首先考虑的是生活,爱情是不在考虑之列的。李东阳对婚姻的态度正代表了魏福生等老一辈山里人共同的态度。

由此,还可以发现更多的细节,比如魏福生家里也雇有好几个长工,魏福生与家里的长工关系融洽,如魏黄氏所说“屠司务真是个老实人。他在我们家做了五六年长工,从来没和我们闹过半句嘴”,以及众人对魏家祖母等“老班子”人“健旺”身体的赞许和推崇:魏家祖母七十多岁还能爬上“仙姑殿那样陡的山坡”,祖父“八十岁那年,还和后班子赌狠,推起两石谷子上山”。

仔细想来,剧作的第二部分不就是集中展示了山里人的生活习俗、普遍的思想观念和精神风貌吗?这样,其中许多生活化的细节就有了更深的涵义:山里人生存环境险恶,不仅要辛苦劳作,周围还经常有野兽出没,山里人时时要与生存环境作斗争;魏福生与长工们共同劳动、一起打虎;李东阳、魏黄氏对祖母等老一辈人健旺身体的感慨等。这样我们就会发现,造成莲姑和黄大傻爱情悲剧的根源实际上就是两代人在婚姻爱情上不同观念的冲突。黄大傻追求的是一种精神层面的纯粹的爱情,是不带有任何物质性和功利色彩的,为了不离开心爱的人,他可以以乞讨为生,住在破庙里,每天晚上爬很长的山路去看莲姑房里的灯。黄大傻的这种爱情观是无论如何不会得到魏福生等老一辈人的认同的,所以与其说是魏福生嫌贫爱富,倒不如说是黄大傻的思想言行实在不像山里成长起来的青年:“(魏福生)我打你骂你,都是愿你学好。谁叫你那样不听话呢?我要你学木匠。你不去;要你学裁缝,你也不去;你偏要在这边讨饭,我怎么不恨呢?”“我是怕你不务正业,才要驱逐你的呀。假如你是学好的,我何至于此?”

关于这一点,田汉自己也不否定黄大傻身上带有浓重的五四时期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印记,这一人物的塑造是并不成功的。相比而言,莲姑身上倒更多带有父辈的影响。莲姑对自己的爱情有明确的计划,要找到黄大傻和他一起逃到城里去,并且对到城里后的生活也有打算:“找张大姐介绍我到纱厂做工去”,比起黄大傻来,莲姑的爱情观是更现实的。

至此,再来看那个似乎游离于主要情节之外的易四聋子打虎的故事,我们屏气读来,已经能够感觉出其中蕴涵的对山里人那种强悍生命力的表现,它是山里人精神风貌的集中展现:易四聋子痛失爱子,独闯虎穴,一心除害复仇的血性,杀虎不成,与虎搏斗而死的奋勇;袁打铳忠于朋友所托,为朋友复仇,独自寻虎杀虎,甚至怕自己死后不能报仇,把打虎的重任托付给儿子的忠义;甚至那只最终受伤而死的母虎,虽死而不倒,依然鼓着两只茶杯大的眼睛坐在林中空地。读着这些情节,山里人的一种剽悍之气扑面而来,令人肃然起敬,感慨再三。再看魏福生这个刚打了两只老虎的猎户身上不就传承着这种勇敢剽悍之气吗?

相比较而言,我们在黄大傻这个“资产阶级知识青年”身上只看到感伤、懦弱的精神特点,试读他的一段台词:“一个没有爹娘、没有兄弟、没有亲戚朋友的孩子,白天里还不怎么样,到了晚上独自一个人睡在庙前的戏台底下,真是凄凉得可怕呀!烧起火来,只照着自己一个人的影子;唱歌,哭,只听得自己一个人的声音。我才晓得世界上顶可怕的不是豺狼虎豹,也不是鬼,是寂寞!”面对爱情,他也不敢奋起追求,他能做的只是:“到了太阳落山,鸟儿都回到窠里去了的时候,就独自一个人挨到这后山上,望这个屋子里的灯光”,“一面呆看,一面痴想,身上给雨点打的透湿也不觉得。直等灯光熄了,莲妹睡了,我才回到戏台底下”。这种感伤、懦弱的惰神特点在魏福生等老一辈人面前显得多么孱弱无力,不堪一击,黄大傻最后走上自杀之路也是当然的了。

这出独幕剧的两个最主要人物就是魏福生和黄大傻,他们体现了两种观念的对立,而何维贵这个次要人物的作用我们也可以体会到了,这是一个结构性的人物,安排何维贵的出场,就是要在这个山外人面前展示山里人的风俗人情和精神风貌,所以易四聋子打虎的故事只有在何维贵面前讲述才是有意义的,才是合情合理的。

经过这个细读文本的过程,《获虎之夜》隐含的思想意蕴逐步展现在我们面前,对照前面提到的文学史上的结论,我们发现,作家的创作意图和他的文本实际效果之间是有不小差距的,作家在文本中已经蕴涵了魏福生等老一代的所谓封建家长们的所作所为的合理性一面。作家在作品中表现老一辈人虎虎有生气,而一写到黄大傻这样的年轻人就充满感伤哀怨,这肯定不是有意为之,但不正说明了五四时期的作家对老一代人的生活和思想感情更熟悉,表现起来更生动,而五四时代青年人的许多现代新思想还没有和实际生活紧密结合在一起吗?

从发现文本的裂隙,到逐渐撕裂、乃至扩大文本的裂隙,直达作品的底层意蕴,《获虎之夜》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有关作品细读的经典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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