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项羽是《史记》中极富个性的英雄人物。在《项羽本纪》、《高祖本纪》等篇章中,司马迁以其苍劲朴拙的笔调,刻画了一个力可拔山,气足盖世的西楚霸王。无论是“会稽斩首”、“巨鹿破秦”、“睢水围汉”的英勇善战,还是“鸿门释刘”、“慷慨悲歌”、“泣泪别姬”的仁心柔肠,无不令人“心向往之”。纵是“不肯过江东”而自刎乌江,亦让后人“至今犹思”。
同样,阿喀琉斯也是《伊利亚特》中独具魅力的战斗英雄。荷马亦以其饱含深情的诗行,歌唱了一个率真易怒、捷足卓越的英勇战神。不顾神谕的勇敢抗争,欣然应战的英勇无畏、女奴遭抢与挚友被杀后的冲天暴怒、对战敌失子的落泪抚慰等,都使阿喀琉斯的英雄形象凌凌然“如在目前”。及至脚中暗箭而死,仍不失其英雄本色。
项羽与阿喀琉斯,虽然在年代上相差甚远,且一自中国,一自希腊,但却同是古代战场英雄的典型,且都以悲剧告终。以下主要对二者在性格上的相似性加以比较,并对二者的悲剧缘由做初步探析。
一.英雄性格略相似
若将《史记》和《伊利亚特》中对项羽与阿喀琉斯的性格描写加以比较,便会发现二者有颇多相似之处,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暴躁易怒:项羽“闻沛公已破咸阳”则“大怒,使当阳君击关”;闻“沛公欲王关中”,又“大怒”要“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楼烦辄射杀”楚军壮士,项羽“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战”,“瞋目叱之”;刘邦数落他的罪行时,他更“怒,欲一战”,这些描写都生动地刻画出项羽易怒的性格特征。而阿喀琉斯最突出的特征也是“易怒”,史诗开篇便歌唱他的愤怒。他因阿伽门农夺走了原属于他的女奴,一怒之下便退出战斗,弃联军利益于不顾;又因挚友被杀,悲愤暴怒而返回战场,在盛怒之下杀敌无数;更怒杀赫克托耳并将其尸体极尽凌辱。他暴怒的性格甚至左右了整个战争的态势。对于他的暴怒,连挚友都不无微言,说他“刚烈、粗暴,甚至可对一个无辜之人动怒发火”。
(二)英勇善战:既是战场英雄,他们的英勇自不待言。“巨鹿之战”诸将“莫敢纵兵”,独项羽“破釜沉舟”,率士卒与秦军“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睢水之战”,项羽“自以精兵三万人”在彭城“大破汉军”,并于睢水“围汉王三匝”;“垓下之围”,项羽“溃围,斩将,刈旗”,他“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即便兵败仍不失其骁勇本色。凌约言曾在《史记评林》中对项羽的英勇如此论道:“羽杀会稽守,则一府慑伏,‘莫敢起;羽杀宋义,诸将皆慑伏,‘莫敢枝梧;羽救巨鹿,诸将‘莫敢纵兵;已破秦军,诸侯膝行而前,‘莫敢仰视。势愈张而人愈惧,下四‘莫敢字,而羽当时勇猛可想见也。”项羽的英勇可见一斑。同样,阿喀琉斯亦具有“横扫千军的壮勇”,他用“粗重的枪矛”,将特洛伊人“杀得魂飞胆裂”;同敌军交战时,阿喀琉斯“到处横冲直撞,挺着枪矛,似乎已超出人的凡俗,逼赶追杀敌人,鲜血染红了乌黑的泥尘”;而与赫克托耳对战时,阿喀琉斯“咄咄逼近,像临阵的战神”,竟使赫克托耳“浑身发抖”,“撒腿便跑,吓得神魂颠倒”,犹见其英勇不凡。
(三)残忍暴虐:在《史记》中,司马迁以其“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揭露了项羽的残暴性格。项羽虽战无不胜,但所战之处往往烧杀屠掠。攻占新安后,令“楚军夜击坑秦卒二十余万人”;“引兵西屠咸阳”时,“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坑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徇齐至北海,多所残灭”;还“斩太守”、“杀义帝”、“烹说者”,无不显示出他的残暴无情。而阿喀琉斯亦是如此,史诗在开篇便说他“将许多豪杰强健的魂魄打入了哀地斯,而把他们的躯体,作为美食,扔给了狗和兀鸟”;在安德洛玛刻的诉说中,他将她的父亲连同七个兄弟“尽数残杀”;最残忍之处还在于他在杀了赫克托耳之后,捅穿他的筋腱,“绑上战车,让死者贴着地面,倒悬着头颅”,并驾车疾驰使“他的头颅席地拖行,沾满泥尘”,百般羞辱折磨,其残暴令人惊骇。
(四)荣誉至上:项羽与阿喀琉斯对个人荣誉都有着强烈的追求。项羽尤为“自矜”,方少年学剑之时,便要“学万人敌”;观“秦始皇帝游会稽”,便想“取而代也”,他在多次战胜后数“欲东归”,叹道:“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唯恐乡人不知其战功;欲渡乌江而终不肯渡,也是自愧无“面目”见江东父老,宁可自刎而死,犹可见出项羽对荣誉的至上追求。而阿喀琉斯则“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本可以“信享天年”,但却选择应战而死,因为虽“返家无望,但却可赢得永久的光荣”;更甚之处是他将个人荣誉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因阿伽门农将代表自己荣誉的女奴夺走,便怒而不战,致使希腊联军遭受巨大损失。
(五)仁慈仗义:若仅从上述的性格特点来说明项羽与阿喀琉斯的相似,则可能会有人质疑这种比照的必要性。因为这些几乎可称为古代英雄的共性。然而,这二者所以相似的独特处在于他们兼有英雄气与仁慈心:项羽在“鸿门宴”中不顾范增的数次示意,因“妇人之仁”使刘邦得以逃归军中,后酿成兵败自刎之祸;受围垓下,在四面楚歌声中,慷慨悲歌,与虞姬“泣泪相别”的柔情使“左右皆泣”;及至自刎之际,仍不忘让故人吕马童得其人头以“邑万户”等,都体现出项羽性格中仗义柔情的一面。而阿喀琉斯也集暴怒无情与悲悯有情于一身。他为挚友帕特罗克洛斯之死悲愤不已,“先友谊而后私仇”选择再次出战;当赫克托耳的父亲哀求领回儿子的尸体时,阿喀琉斯“心里催发了哭念父亲的激情”,“他握着老人的手”,“心中泛起了怜悯之情”,因而竟用温柔的话语来抚慰自己的敌人。最后,归还了尸体并停战十二天以使死者得以全礼安葬。这些都体现出阿喀琉斯性格中悲悯有情的一面。如同鲁迅曾说过的“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正是这些可贵的性格侧面使项羽与阿喀琉斯不同于一般的古代英雄,而成为真实可感的英雄中的典型。
二.悲剧缘由各不同
项羽与阿喀琉斯兼具侠骨柔情的英雄形象,让人钦慕向往,而他们的悲剧结局更让人扼腕叹息。项羽本可东渡乌江“卷土重来”,但却慷慨自刎,而阿喀琉斯虽“捷足战场”,终也因脚踵中暗箭而亡,可谓悲哉!然而,他们虽在性格上有诸多相似,且都以在战争中死亡为结局,但二者的悲剧缘由却有很大差异。这种差异不在于自刎与被杀的死亡方式有别,而可说是“性格悲剧”与“命运悲剧”的迥异。
项羽的悲剧可以说是一种“性格悲剧”。他的性格充满了善与恶、美与丑、刚与柔的矛盾冲突。对于这种矛盾性格,钱钟书曾在《管锥编》中如此评道:“‘言语呕呕与‘暗恶叱诧,‘恭敬慈爱与‘剿悍滑贼,‘爱人礼士与‘妒贤嫉能,‘妇人之仁与‘屠坑残灭,‘分食推饮与‘玩印不予,皆若相反相违,而既具在项羽一人之身。”而这种“相反相违”的矛盾性格,实际上是个人追求与仁义观念的矛盾冲突的外在表现。
项羽对个人的荣誉有着强烈的追求:他在少时便要“学万人敌”的剑艺,观秦皇出游便想“取而代之”,可谓是少年壮志。而“暴秦失政”,各地揭竿而起的形势,更为项羽实现“鸿鹄之志”提供了契机。“会稽斩殷通”、“军中杀宋义”使他“威震楚国,名闻诸侯”。声名的显扬使其愈战愈勇,“破釜沉舟”、“杀苏角,虏王离”,大破秦军;更经三年苦战,“遂将五诸侯灭秦”。在屡战屡胜中,项羽的荣誉感得到极大满足。而在满足之余便成为一种“骄矜”,即司马迁所谓“自矜功伐”,因而他肆意“屠坑残灭”,甚至杀义帝而自立为西楚霸王。然而,项羽虽极力追求个人荣誉,却也始终受着仁义思想的规约。这从“鸿门宴”中犹可见出。在“鸿门宴”中,项羽对范增的“数目示玦”而“默然不应”,最终“放虎归山”。范增怒骂其“竖子不足与谋”,而后人亦多感慨他的“妇人之仁”,常将他的兵败自刎归因于此次错失良机,其实不然。因为他并非对刘邦未起杀念,而是儒家的仁义观念使他考虑到“设宴杀人”有失正义。所以他在楚汉相持之时,愿与刘邦“一决雌雄”,却不愿在刘邦俯首称臣时将他暗杀。
个人追求与仁义思想的冲突左右了项羽的最后选择。他在垓下突围而出,有乌江亭长舣船相渡,本可以东渡乌江“卷土重来”,但他却念及“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愧见江东父老,故不渡乌江,慷慨自刎。他在渡江则生,不渡则死之间选择了死。“不成功,便成仁”、“同生共死”、“大丈夫当死义”、“舍生取义”等仁义思想最终左右了他的选择,使他搁置了溃围而逃的初衷,以自刎的悲剧结束了英勇壮烈的一生。
虽然阿喀琉斯的悲剧死亡也有其自身“心胸狂蛮,偏顽执拗”、“沉溺于自己的勇力和高傲”的性格因素,但更重要的却是反映出个人命运的不可抗争性。故更应为一种“命运悲剧”。阿喀琉斯是人间国王配琉斯与海洋女神忒提斯所生之子,既有人性亦具神性。神谕说他有两种命运:或默默无闻而“信享天年”,或参与战争而“返家无望”。出于对儿子的保护,海洋女神曾倒提他的双足将其全身浸入冥河之中,以使他的身体能刀枪不入,但脚踵却因未浸冥河而成了他的致命弱点。在希腊联军因王后被拐而征讨特洛伊时,他为了追求个人无上的荣光,更是试图对神谕有关他的命运预言进行抗争,欣然应战。然而母亲的“事先防范”与他的无畏抗争却敌不过命运的必然结局。最终敌人的暗箭恰好射中了他身体中的唯一弱点,仍然以战死应验了神谕。
但正是由于他的抗争才使他的死具有了悲剧性质,因为“如果苦难落在一个生性怯懦的人头上,他逆来顺受地接受了苦难,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剧。只有当他表现出坚毅和斗争的时候,才有真正的悲剧”(斯马特语)阿喀琉斯明知神谕,却不是顺从地选择安逸的生活,而是在战场上英勇拼杀、忘我战斗。他表现出对生命的强烈抗争精神,因而他的结局可说是“真正的悲剧”。而他的抗争最终以死亡作结,又显示了命运的强大力量。可以说个人的抗争在命运面前显得“莫可奈何”。阿喀琉斯之死是命运的必然与个人的抗争产生矛盾冲突下的悲剧性结局,故可归结为“命运悲剧”。
综上观之,项羽与阿喀琉斯悲剧缘由的差异性,实际上根源于中希文化在价值观念上的差异。司马迁虽“不以成败论英雄”,在主写帝王的“本纪”中抒写项羽,充分肯定了他的丰功伟绩。但在篇末却也批判他“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自矜功伐”、“以力征经营天下”等,皆是从儒家道义的价值取向上对人物的评价。历史上的项羽无从得知其结局如何,但史公却以“自刎”作为项羽的结局,使项羽性格中的弱点被淡化,而凸显了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慷慨悲壮,可说是玉成了他的仁义美名。而在史诗中,荷马则是充分肯定了阿喀琉斯的个人英雄主义。如在史诗的开篇,荷马便吟哦道:“歌唱吧,女神!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基(喀)琉斯的愤怒。”在文中更是屡次以“捷足的”、“卓越的”、“神一样的”、“英勇无敌的”等赞赏的语词来形容阿喀琉斯,诗人的赞誉可见一斑。虽则如此,诗人亦深受古希腊命运神授观念的影响,如俄狄浦斯的命运悲剧等,所以史诗中的阿喀琉斯以悲剧告终,反映了命运的不可抗争性。
罗燕玲,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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