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李松涛
事实上,我不管走多远、走多久,梦中总不时映现窗花和村路两侧的四季田野及苦乐村情。
昔日,在年画不多,只有门神和灶王爷频频露面的乡间,窗花的应用便是广泛的。大平原托着的小屯里,左邻右舍的窗子上,都贴着姥姥心灵手巧的劳作。一把普通的剪刀,一张普通的彩纸,在姥姥手中翻来折去,便要什么有什么了,人物、动物、植物、器物,无所不能。我从小就听人啧啧赞叹:“你姥姥神了,剪猫像猫,剪虎像虎,剪只母鸡能下蛋,剪只公鸡能打鸣。”又逗我:“你长大了,让你姥姥给剪个最俊的姑娘当媳妇……”
这自然是夸张和打趣,但反映了姥姥剪纸技艺深入人心。慈祥的姥姥广结善缘,好求,任谁张口都闭得拢。姥姥撩起蓝布围裙擦擦手:“说吧!派啥用场?往哪贴?”看人乐颠颠地走了,她接着干活儿:洗衣服、纳鞋底、择菜、淘米、喂猪、薅草……
我看惯也牢记了姥姥剪纸时身心入境的神态。那剪行纸上的唰唰声,悦耳至极。我是个出名的调皮蛋,经常变着花样刁难姥姥。一天,我用双手死死地捂住姥姥的双眼,让她摸着剪窗花。岂知工夫不大,一幅喜鹊登枝图便完成了。梅枝与喜鹊形象生动,大小疏密比例都无可挑剔。我服了,可还耍赖:“姥姥,你从我手指缝里偷着往外看了!”
“你差点儿把姥姥的眼珠子按冒了!”姥姥用指头点了一下我的鼻子,“熟能生巧,总剪,手都有准头了!”
是的,望天吃饭的庄稼人都图个吉利,姥姥对喜鹊登枝图再熟悉不过了,数九隆冬剪,三伏盛夏剪,月光下剪,灯光下剪,以致摸黑剪。姥姥的手就是眼睛,好使的剪刀就像她两根延长的手指,伸缩自如。我注意到,姥姥的指骨间有长期与剪铁接触磨出的硬茧,那是劳动的证章,也是技艺得以纯熟的注释。
密云多雨的盛暑,姥姥怕我溜到河套游泳出危险,便用祖艺把我拴在屋檐下。她从旧课本上撕下一页纸,唰唰几下,就剪出一幅图样,我抢过来看了,是一只顽皮的小兔子骑在一头温顺的老牛背上。我不解地问:“牛干啥驮着兔子?”
姥姥笑了:“谁让牛是兔子的姥姥呢?”
唔!姥姥生肖属牛,而我属兔。我嚷着还要。姥姥又剪出一幅:一头老牛和一只兔子在一块地上啃食青草。姥姥问:“看明白了吧?”我想了想说:“我知道了,是说我和姥姥在一个锅里吃饭呐!”
姥姥把我搂在怀里夸道:“机灵鬼!”
“我和姥姥都吃草,不能吃点别的吗?”说真的,我馋,不想吃园子里的草,只想猪圈里的肉!
姥姥顺口说:“吃草的动物心善!”
从那时起,我总缠着姥姥剪兔子和老牛——蹦跳的兔子,奔跑的兔子,睡觉的兔子;拉车的老牛,耕地的老牛,反刍的老牛……兔子总是在玩耍,老牛总是在干活。我摆弄着各式各样的窗花,对活跃的兔子与憨厚的老牛充满了好感。
我上学了,小学、中学、大学,越走越远了。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忆及那清清爽爽的剪纸声,我的心境与梦境就立刻变得有声有色。每逢假期还乡省亲,一进村就与姥姥的手艺打照面:家家户户的窗花全冲着我笑。只可惜那年月乡间拮据,窗花的基本原料总不充裕,好在姥姥能将就,薄厚黑白都行,偶尔见到两张软塌塌的彩纸,便显得分外精贵了。触景生情,有时我想:等我长大挣了钱,首先要给姥姥买足够用的彩纸。
后来我当兵了。入伍走时,姥姥为我剪了一幅玉兔捣药图,典出神话《嫦娥奔月》的故事。姥姥没说什么,我猜想是让我扛枪去捣和平的药,去治战争的病。
几年后,我又收到姥姥的一幅剪纸,一头老牛定定地站着,出神地看着一只欢蹦着远去的小兔子,连接它们的是一片开阔的草地。我知道,它们之间真正的联系是割不断的血脉。事实上,我不管走多远、走多久,夢中总不时映现窗花和村路两侧的四季田野及苦乐村情。
我第一次发军饷,便到市里买来一大卷五彩缤纷的镀光纸,准备带给姥姥,让全村的窗子都灿烂起来。再请她用黄纸剪一条老牛,用银纸剪只兔子,用绿纸剪一片草地。可是几个春秋过去,我才忙里偷闲返乡。进村,家家窗花依旧,但进门方知:姥姥在一周前得急病辞世了!
姥姥的新居在一片苞谷地的尽头,新土喷香,隆起一座坟包。我跪了下去,划着一根火柴,逐张点燃了一大卷子彩纸。五颜六色的彩纸焕发出的火光一律是红色的,传说行善的人死后都上天堂,吃草的姥姥此时一定在天堂里了。天堂有窗子吗?天堂的窗子也需要窗花的装饰吗?火光映着我的泪光,模糊中眼前影像叠现:小兔子……老牛……
回到城里,我把手中的剪纸送给一位编辑朋友,她爱不释手,一迭声地称道这古朴的艺术。几天后,她打来电话说:几幅剪纸作品主编通过,下期发刊物封三,又问我属名事宜。直到这时,我才吃惊地发现,自己竟不知姥姥的姓名……
(责任编辑 王天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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