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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记忆搜寻者

时间:2024-04-24

2018年,湖南老兵之家的志愿者带着1207份老兵手印来到四川,将它们捐献给成都建川博物馆。如今,湖南老兵之家已收集到1345个老兵手印。每一纸手印,都是一份荣光。

建川博物馆的建造者樊建川为了有钱搞抗战收藏,从宜宾市常务副市长任上辞职下海;为了建抗战博物馆,卖掉名下全部资产。有一段时间,樊建川在国内的拍卖市场中几次失手,后来,他了解到,有日本收藏家在和他争夺被拍卖的文物。他心想:“你能到中国来买东西,我也能到日本去买。用抗战时的话来说,你可以‘扫荡,我也可以‘反扫荡。”

建川博物馆接受来自社会各界的捐赠,许多捐赠者本身也是寻找、挖掘和记录抗战历史的志愿者。

出身军人之家的北京作家方军,是其中之一,他不仅捐赠搜集到的抗战文物,还多方奔走,促使侵华日本老兵到中国谢罪、捐赠文物。2001年4月23日,在方军的陪同下,侵华日本老兵盐谷保芳来到中国。他说:“日本政府至今不向中国谢罪,我对此非常反感。我向中国人民谢罪。”

央视原主持人崔永元,也是其中之一。崔永元自2002年开始致力建立“口述历史影像资料库”,库里有3500位80岁以上的老人共300万分钟的影像以及文字资料,每位老人都对着镜头讲述了自己一生的经历甚至是“秘密”。2010年8月16日下午,崔永元宣布,他从库里拿出不到千分之一的内容制作的32集纪录片《我的抗战》在网络首播。两年后,《我的抗战2》也在网上播出。这两部共62集的片子被称为“大型历史传奇片”。

抗战精神早已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底色。一直以来,整理、收集和研究抗战史料的工作从未停止。

2019年8月20日,第三届中华民族抗日战争史与抗战精神传承研讨会在广西南宁开幕,来自两岸的退役将领、专家学者和教师学生代表等约500人参加会议。

研讨会由中国抗日战争史学会和台湾中华民族抗日战争纪念协会共同主办。这是继2017年南京中华民族抗日战争史学术研讨会、2018年武汉中华民族抗战历史教育与抗战精神传承研讨会之后,两岸第三次携手组织的“共享史料,共写史书,共同弘扬抗战精神”大型主题研讨活动。

中共中央台办、国务院台办副主任龙明彪在会议上表示:“在历时14年抗战的艰苦岁月中,包括台湾同胞在内的全体中华儿女共同谱写了感天动地、气壮山河的壮丽史诗。两岸同胞要从历史中铭记,团结就是力量。”

全国各地、甚至遍布海内外的民间志愿者与志愿团队也在做着搜寻抗战历史遗物、传承民族记忆的工作。相较于官方机构,他们的力量有限,行动多艰,但他们不懈的努力,又何尝不是抗战精神与抗战记忆在一代代中国人身上的传承呢?本专题从民间视角出发,挖掘抗战记忆中那些不为人知的细节。★

“为了和平,收藏战争;为了未来,收藏历史”

樊建川:要建100座博物馆,全部捐给国家

“这是一个平凡的人,

干了一件伟大的事,

他留住了一个民族的苦难”

2017年8月24日,四川建川博物馆馆长樊建川被曝出两张“沦落”火车站的照片。照片中樊建川赤脚席地而坐,背靠墙壁,旁边放着两瓶饮料。樊建川当时在重庆火车站候车,忙完重庆建川博物馆事宜后,正准备返回成都。

樊建川下过乡、当过兵、入过仕、下过海……2005年,他从一名房地产商转型正式投身博物馆建设。在他看来,博物馆里不应该只有春花秋月、才子佳人,还应该收藏历史的经验和教训,让历史的像素更加清晰,让民族的警钟永远长鸣。他说这辈子要建100座博物馆,死后全部捐给国家。

为了有钱搞抗战收藏,他从副市长任上辞职下海

樊建川,1957年出生于四川省宜宾市,父母都是军人,他血管里流着军人的血液,从小性子野、胆子大。“做人要有一股子拼劲儿,两军相逢勇者胜!”小时候,父亲这样教育樊建川。

1975年,高中毕业后的樊建川下乡当了知青。1976年冬天,樊建川参军入伍。全国高考制度恢复后,樊建川全身心投入备考军校。凭借“行不行,拼了再说”的精神,1979年,樊建川如愿考上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安政治学院。1981年毕业后,樊建川前往重庆第三军医大学(现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军医大学)教书。对于这份令无数人羡慕的大学老师的工作,樊建川却觉得太没有挑战性了,他想换种活法。

1987年转业后,命运再次眷顧樊建川,他被调入宜宾地委政策研究室(现中共宜宾市委政策研究室)工作,从此步入仕途。1991年,34岁的樊建川已升任宜宾市常务副市长,但他还是不满意,因为他的工资只够养家糊口,无法支撑他的收藏爱好。

上世纪特殊时期,樊建川的父亲被关“牛棚”那会儿,樊建川每天都会收集小报、传单,一部分拿给父亲看,一部分自己看。也正是从那时起,樊建川有了收集报纸、书信的习惯。在西安读军校时,当地有条古玩街,樊建川常去闲逛,从那时起,他开始收集各种跟抗战相关的东西。

参加工作后,樊建川到处捡“破烂”,人家不要的东西他当成宝贝一样带回家。一旦有机会去一些老村、老宅,只要看到谁家有废弃的旧物,他就忍不住上前打听。一次,一家人周末出去逛街,他答应给妻子买条裙子,半路上却在一家古玩店里看到了他想要收藏的一枚勋章,他转头跟妻子“商量”:“先把钱借给我用,下次再给你买裙子吧。”

为了收藏,樊建川饭都可以不吃。每月一拿到工资,他就到废品收购站去搜寻宝贝;到父亲或岳父的老战友家拜访时,他会缠着那些叔叔伯伯要一些老报纸、旧茶缸等物件;有时,他还在机关宿舍的垃圾堆里翻……虽然发现的有价值的东西相当有限,但樊建川依然乐此不疲。

20世纪90年代初,随着市场经济的兴起,樊建川觉得自己十几年辛辛苦苦搜寻来的东西,不如在市场上买上两年的量多,可惜自己收入低,不能像那些富商一样在古董市场上一掷千金。于是,1993年,樊建川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从副市长任上辞职下海。

随后,樊建川带着家人辗转来到成都,跟朋友们共同凑了一笔钱,合伙开了一家房地产公司。当时,樊建川一家三口租住在一间狭小的房子里,女儿只能睡在沙发上。

起步资金不足,樊建川贷了巨款。但他们开发的房子一直卖不出去,妻子含泪数落樊建川:“放着好好的官不做,偏要下海折腾,还自称大老板,你见过成天吃盐水白菜的大老板吗?”樊建川愧疚难当。

为了建抗战博物馆,悉数卖掉名下资产

1993年11月30日至12月3日,樊建川的房地产公司活了,他掘到了第一桶金。赚到钱后,樊建川开始甩开膀子搞收藏。

1998年7月,樊建川听闻北京某拍卖公司准备拍卖一批珍贵的抗战史料,其中有日军投降时交出的系列公文,这是日军侵华的铁证。

拍卖目录刚一公布,就有买主从四面八方赶去,而且有海外商人凑足资金准备“豪夺”,还听说一名神秘买家放出大话“志在必得”。樊建川担心自己的资金无法与他们抗衡,便想找到卖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卖主开个价,撤拍。

樊建川火速赶到北京,随后又辗转到天津,发动一切能够发动的朋友和“线人”,几经波折,终于在拍卖的前一天找到了卖主,用真诚打动了他。最终,樊建川将那批史料留了下来,留在了中国人的手中。

2001年,樊建川在卢沟桥抗日纪念馆参展时,把自己的一些藏品也带了过去。经鉴定,樊建川带去的藏品中有14件为国家一级文物。这时,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自己建一个抗战博物馆。他请国家文物局的工作人员为他详细讲解了申办私人博物馆的条件。

几乎所有人都持反对意见,但樊建川铁了心。他对众亲友说:“一个民族要有记忆,历史是绝不能被遗忘的,我就想做一个敲钟人。四川有2000多家房地产开发商,少我一个没关系。”

樊建川不但要建博物馆,而且要建大的,一开始就把规划用地圈定在500亩左右。好多人听闻他要用500亩地建博物馆,都觉得他是想借机圈地搞房地产。但樊建川并不理会这些流言,他四处找地,最终凭着一腔热血和真诚在成都市大邑县安仁镇找到了合适的地块。

朋友们一个劲儿地骂樊建川傻,觉得他是在自绝门路。当时,樊建川已经把房地产公司做到了四川省房地产行业的前10名,他的企业不仅在银行拥有3A级信誉,还是四川省的优秀纳税企业。值得一提的是,在數年后的汶川大地震中,他在极重灾区都江堰市建设的小区没有倒一间房、垮一块砖。生意越做越大的樊建川在成都市最繁华的地段,不仅拥有自建的商品房,还有办公楼、商铺、加油站……为了完成建抗战博物馆的梦想,他不顾家人劝阻,悉数卖掉名下资产,把钱全部投到博物馆建设上,且决定一口气建5个博物馆!

手续办完后,博物馆开工日期定在2004年11月。樊建川给自己定了个目标:2005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这是一个甲子,是个大事,必须在2005年8月15日开馆。

9个月建5个博物馆,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但血液里的军人气质让樊建川再次透出一股狠劲儿。在每个馆的工地上,他都让人竖起一块倒计时牌,他睡在建材堆上,天天在工地监工……

奇迹诞生了。2005年8月15日,中流砥柱馆、正面战场馆、飞虎奇兵馆、不屈战俘馆、日本侵华罪行馆,经国家六部委专家组严格审查,全部合格,正式开馆。

“你能到中国来买东西,我也能到日本去买。用抗战时的话来说,你可以扫荡,我也可以反扫荡”

不久后,樊建川在日本又搞到一件珍贵的抗日战争国家一级文物——1945年8月15日的《每日新闻》报,上面用很小的篇幅报道了日本天皇颁布投降诏书的消息。

当时,樊建川在国内的拍卖市场中几次失手,他了解到,有日本收藏家在争夺那些拍卖文物。他心想收藏也要斗智斗勇:“你能到中国来买东西,我也能到日本去买。用抗战时的话来说,你可以扫荡,我也可以反扫荡。”

樊建川发现,日本的文物店铺和地摊上有大量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画报和杂志,其中有不少内容与中国相关。樊建川说:“我见到就买,仅购买、翻拍的照片就超过30万张。有一次,我基本上把市面上感兴趣的东西全买了回来。”那张珍贵的报纸是樊建川在一个留学生的带领下,在一家书店的阁楼上翻了3个小时才翻到的。樊建川把它摆放在了日本侵华罪行馆的展柜中。

樊建川的收藏之庞大令人瞠目结舌:手写资料30吨、书信40万封、日记近2万本、像章百万枚,1000余万件藏品,每件藏品都是樊建川亲自经手,其中经鉴定的国家一级文物有153件。能在博物馆中展示的不过百分之一!

第一批5个展馆建成后,樊建川再接再厉,又相继建成川军抗战馆、中国抗日壮士群雕广场、抗战老兵手印广场、援华义士群雕广场等系列场馆。

到2011年,安仁镇已经是中国最大的博物馆聚落——30个分馆由30位世界一流设计大师设计,总占地500亩,藏品超过1000万件。中国人的抗战记忆在安仁小镇被激活了,透过一件件文物,那段沉重的历史有了血肉。

美国空军老兵罗伯特到飞虎奇兵馆观展时,面对墙上248位飞虎队员的瓷板像,激动地问樊建川:“这里面都是美国的老兵吗?”樊建川点点头,说:“是。”罗伯特当场号啕大哭。

这样的画面同样发生在壮士群雕广场,在面积约3000平方米的中国地图上,200多位抗战名将、烈士的铁像伫立在他们曾经战斗过或牺牲的地方,一眼望去,令人肃然起敬。

壮士群雕广场揭幕的那一天,当左太北看到父亲左权的雕像时,忍不住泪如泉涌,抱着雕像痛哭:“爸爸,让我抱抱您!”这一幕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更让人觉得震撼的地方是抗战老兵手印广场,广场上一排排的玻璃上印有4000多名抗日将领或老兵的鲜红手印。

那些手印中有一枚属于张朗轩老人。他是一位川军老兵,在1938年参加过滕县保卫战。那是一场极为惨烈的战役,5000名战士基本上都阵亡了,张朗轩幸存回川。为了纪念抗战川军烈士,成都市人民公园立着一块碑,碑上的那名英朗的战士便是以张朗轩为原型塑造的。但60多年来,张朗轩只字不提,甚至他家里人都不知这件事。

樊建川听说张朗轩老人的事迹后,决定一定要将老人的手印印上。张朗轩老人也为樊建川积极呼吁,多方寻找当年的抗战老兵。哪料到,在抗战老兵手印广场建成之前,老人突然辞世,樊建川悲痛无比,为了完成老人生前的心愿,樊建川在太平间印下了那枚僵硬的手印。

以色列驻华大使进馆参观后,为樊建川写下一段话:“这是一个平凡的人,干了一件伟大的事,他留住了一个民族的苦难。”

“我是有希望完成建造100座博物馆的人生目标的!”

樊建川每天晚上12点离开办公室,睡下可能已是1点钟,平均每天只有五六个小时睡眠。“大假肯定是在博物馆。大假一天来几万人,容易出事,处理投诉、安全问题,一堆堆的事情。每年大年三十我都没有看过春晚,都是和保安一起站岗,不光是我,还有我的副馆长也一起和保安站岗。”樊建川的妻女、孙女周末到安仁看他。“我觉得可能是一种病态,就是癖,工作癖、收藏癖,活儿不做完要不得,想起来恼火,要一直干着活儿,特别是高速运转就要好得多。”

樊建川的“高速运转”还包括一些神奇的习惯坚持。比如坚持了45年,每天早晚冲冷水澡,这是他当兵时留下的习惯,对强健体魄和意志有好处。他同样坚持了45年,每天写日记。他的公司1993年成立,到现在27年了,有的员工跟了他27年,当时帮他创业的“八大金刚”现在还有5个人在这里工作……他要求他的员工每天坚持写工作日志,跟了27年就写27年。

除了管好文物,运营好博物馆,樊建川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去找钱养馆。

为了建博物馆,樊建川把赚来的30亿元财富一分不留地全都投资了进去。如果把这些钱放在银行里,光一年的利息就是7000万元。

为了打造这个全球唯一的“博物馆小镇”、中国最大的私人博物馆聚落,昔日的亿万富豪樊建川生活过得很简朴,他经常穿几十元钱的衣服,吃便宜的外卖。

有书法功底,他就卖字,“卖1万块钱一张,一年能卖100多万,卖了养馆”。

他还“卖唱”,出了一张歌碟,后来居然还有盗版,“我在博物馆卖50块,别人在北京上海卖盗版的5块,当时我很气愤,我辛辛苦苦唱的歌,别人拿去挣钱了。有熟人还开我玩笑,说你居然能被盗版,很多音乐界的专业人士做的歌碟盗版都看不上!”

樊建川还“卖讲”。“有时候一堂课可以挣几万块钱,也拿来运转博物馆”。樊建川说自己当然看重写书挣稿费,曾经还拿过中国图书奖(《一个人的抗战》)。

“我下决心建博物馆时,朋友苦劝说,想让一个人完蛋,就让他吸毒;想让一个企业完蛋,就让它建博物馆。我知道投资是永远收不回来了,但我要通过运营维持生计,毕竟这里有500多名员工。”樊建川说。于是,在开发红色旅游的同时,他又结合文创产业,打造了一些休闲配套服务设施。

通过樊建川不懈地打拼,集酒店、展馆、红色旅游等于一体的建川博物馆聚落现在每年总收入达到2000万元。這些钱除了支撑博物馆的员工开支等各项支出,还有一点结余,樊建川都拿来买了藏品。

由于建川博物馆成效显著,获得了全国文化产业示范基地、国家4A级旅游景区、全国光彩事业重点项目、全国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全国先进社会组织、中国十大民间博物馆、四川省科普教育基地、四川省国防教育基地、廉政文化教育基地、四川民营文化企业综合十强、四川省“十一五”期间旅游工作先进单位和建设成都杰出贡献奖等荣誉称号。

在2016中国旅游产业投融资促进大会上,樊建川获颁中国旅游行业的“奥斯卡”——“中国旅游产业杰出贡献奖”(飞马奖),同时被表彰为“中国民间博物馆旅游第一人”,而他也是2016年唯一获此殊荣的西南地区企业家。

目前,建川博物馆聚落整体估值高达80亿元。但樊建川决定,自己死后将博物馆捐给国家,他和妻子已经与当地政府签订了裸捐协议书。

樊建川说:“我们这几年把文物收藏做起来了,现如今已在外面办分馆了。过去在李庄建了6座馆,我们并没有参与管理,建好以后交给地方了,文物捐了1700件,50吨的卡车拉了一卡车,包括梁思成、林徽因的东西,包括同济大学、中央研究院、中华博物院的东西,都捐给李庄了。我们在重庆建了8座馆,全部看完要花一天,完全是我们自己管理,是我们自己的资产。下一步我们准备在青岛建8座馆,在海南文昌建8座馆,还要给湖北荆门建馆,都在排队……”

樊建川自信地说:“现在外地找来的建馆‘订单有三四十座,我是有希望完成建造100座博物馆的人生目标的!”

樊建川修建的不仅是民族记忆博物馆,还是照亮民族未来的灯塔。他保留的是战争遗物,守护的却是人类的和平,正如他的建川博物馆的建馆宗旨:“为了和平,收藏战争;为了未来,收藏历史。”★

(责编/黄梦怡 责校/李希萌 来源/《副市长辞职“捡”破烂,“捡”出中国唯一的“博物馆小镇”》,李蕊娟/文,《黄河黄土黄种人》2018年第10期;《樊建川:建100座博物馆以后全部捐献给国家》,谢礼恒/文,《世纪人物》2018年第6期;《樊建川:让历史的像素更加清晰》,雷册渊、刘珍妮/文,《决策探索》2017年第19期;《樊建川:中国近现代史的记录者和守护人》,王海丁/文,《文史杂志》2018年第4期)

还原中华民族英勇不屈的历史

三位70后:八年每天用微博“直播抗战”

“直播的进程中,我清晰感受到了支撑

我们这个民族持续前行的精神力量。

我想将感染我的这种精神力量,传递给更多的人”

8年前,2012年7月7日,新浪微博账号“抗战直播”发出了第一条博文:“今天是1937年7月7日。”

8年后,2020年9月2日,该账号宣布,持续8年的“抗战直播”正式结束:“八年以前,我们选择以‘直播的方式致敬伟大抗战中的先辈,今天,很幸运,我们走到了这场旅程的终点,在此我们可以很骄傲地说,我们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8年来,“抗战直播”账号博主姜涛等三位“70后”上海人,自发地用35214条博文,以文配图的方式“直播”了从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起至1945年9月2日日本正式签署投降书的8年历程。

微博里,每一段从当年报刊上摘录的文字、每一幅黑白的资料照片,让人仿佛置身于从全面抗战到山河光复的那8年时光。零碎的新闻片段记录了抗战日夜里的一次次顽强抗争,一块块还原拼接出中华民族英勇不屈的历史。

用8年记录“8年”

8年前第一条博文发出后,关注者寥寥。或许网友们都没想到,这不是一次心血来潮的纪念,而是一场历时8年的记录的开始。

当时,为了那一条仅12个字符的博文,姜涛准备了大半年。

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的姜涛,从事文化产业相关工作。他从小喜爱历史,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读到了一个无名军官的故事,被军官慷慨赴死的民族精神所感动,因此萌生了“直播”抗战的念头。

姜涛回忆:“当时记者采访一名去河北组织游击队的军人,问他:‘中国打胜以后,你打算做什么事情?无名军人很冷静地说:‘那时候,我已经死了。在这次战事中,所有军人大概都要死的。读到这里我就在想:还有多少像这样的故事是鲜为人知的?”

从那时起,姜涛就决心通过互联网来呈现历史。他找来几位校友合作,分工从《申报》《新华日报》《大公报》等媒体收集当年的新闻。

“首先是要翻阅当年的报纸,摘录相关的新闻;其次还要找些抗战日志、历史讲述等史料,中间穿插的还有比对工作,各种信息来源相互补充、印证等。刚开始时没想到工作量会有那么大。”姜涛说。

经过大半年的案头工作后,姜涛的团队建立了一个抗战新闻资料库,这也成为“抗战直播”的主要信息来源。在资料库的基础上,团队开始挑选内容、整理、配图、发布,每次都在周末预先准备好下一周发布的内容。“起初比较慢,每周末都要花上十几个小时的时间,后来渐渐就熟练了。”姜涛说。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抗战直播”以每天平均超过10条的频率,静静讲述着历史。

2020年8月15日,账号的一条微博冲上热搜,内容只有四个字:“日本投降”。配图是75年前《大公报》的头版照片。

“没有想到会‘火,实际上我们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火,而是为了自己能切身体会这8年。当然,也为了让感兴趣的网友能体会到。”姜涛说。

从那时起,不少网友发现这个账号默默地“直播”了8年。他们心生敬意,成为粉丝,并翻阅此前的博文,重温历史。

“781页,光一条条微博看过来都没人能做到,当年的中国人,却要一天天地熬过来,难以想象他们是什么样的心境度过这8年抗战的。伟大的中国人民!”一位网友留言道。

8年里的每一天,都经历着时空交错的感觉

“八年中的每一天,仅仅透过微博文字,我们都能体会到一种巨大的屈辱感,相信先辈们的实际感受万倍于我们。但他们没有自怨自艾,而是勇敢前行,每天努力,次第迈向业已预料的死亡——是坚忍超越屈辱,造就了伟大的抗战。

即使在最晦暗的时刻,先辈们都没有放弃理性。深入思考的力量抵消了武器装备甚至国力的劣势,从战略上压制了凶残的侵略者,用持久战以空间换取了时间——是思考支撑了坚忍,造就了伟大的抗战。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的牺牲,并没有让仇恨遮蔽了先辈们的心灵,他们始终尊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于血战的杀戮中保留下宽容——是宽容升华了思考,造就了伟大的抗战。”

2020年9月2日,“抗战直播”的博文这样写道。

“在8年的‘直播过程中,每篇博文都让我们对抗战历史和意义有新的认识,因为它们似乎在一遍遍地回答‘是什么造就了伟大的抗战。”姜涛说。

回忆过去的8年,同样担任博主的席康说,强烈的代入感让他们每一天都有时空交错的感觉。

原来,微博上播报的不仅仅是战事,还有当时每天民众的生活,甚至连报纸上的天气、物价也都会进行播报。比如,2020年8月30日播报的,就是1945年8月30日报纸上刊登的川西暴雨成灾,“田禾没顶”“东门城墙倒塌”……“仿佛穿越时空,亲身经历自己同胞和前辈曾经的日子。”席康说。

不过,强烈的代入感,也一度让最初有五六位成员的微博团队经历了成员的退出。其中一位成员就是在做到南京大屠杀时,因为无法承受心理上的冲击,选择了退出。

用姜涛的说法,最后留下来的3个人,可能是因为“够理性”。不过,即便理性如姜涛,在做到1943年开罗会议时,也一度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因为“实在太激动”。

“中国对租界恢复主权,从当时的报纸上可以看到,老百姓都上街游行了,庆祝自己摆脱屈辱。”姜涛当时的心情是感同身受,“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绝对不忘记那些有租界的耻辱日子”。

坚持8年做“抗战直播”,3位微博博主对这段历史的看法,也多多少少有所改变。

姜涛本是一名古代史的爱好者,过去并不太关注近现代史,因为“近现代史里太多屈辱,有什么能够超越屈辱呢?”但是,让姜涛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在做完了这场为期8年的播报后,会对近现代史的看法有巨大的改变。在2020年9月3日发出的微博里,他写下六个字:坚韧、思考、宽容。因为,这8年的播报让他重新思考这段历史,重新思考一些重要的问题。比如,中华民族的使命究竟是什么?是什么支撑着中华民族在与日本开战后能坚持到底,并浴火重生?他说:“答案可能就是这六个字。”在这为期8年的播报中,他无数次感受到了,“中华民族天生有一种‘天下国家的胸怀与使命,骨子里有一种坚韧不屈的精神”。

席康因为研究武器,所以了解到当时的飞行员中有三分之二是归国华侨,其中有一些华侨是在海外侨居的二代甚至三代,他们此前从來没有到过中国,却在中国有难时毅然选择了回国、加入飞行员队伍。此外,当时的大量机械师也是华侨。“有一位华侨回来当飞行员,几次死里逃生,后来回到美国重新当上邮递员,过完平凡的一生,死后才为人所知。”席康说,身在和平年代,也许我们很难想象这些,但历史告诉我们,“中华儿女不管在世界上的哪个地方,只要祖国有难,一定会第一时间赶回”。

以史为鉴,伟大斗争不停歇

“8年里有没有想过放弃?”

“没有。”面对提问,姜涛的回答如条件反射般迅速。

“时间是伟大的力量,我们想用这种力量去感受先辈们的坚持。”姜涛说。

感受坚持,并把这份坚持用在今后的工作生活中,在姜涛看来,这是对先辈最好的致敬。

翻看8年的微博,发现有些是零转发、零留言、零点赞,有些流量则是源自2020年8月15日那条微博的“意外走红”。

姜涛说,不管有多少人看,团队都一如既往地坚持。每条微博都是在后台反复认真比对好几份材料后,确认了才发的。

更难得的是,至今除了有过个别笔误之外,没有发生过事实性的差错。“要以史为鉴,就先要尊重历史。”

在不少网友眼里,抗战胜利,“直播”结束,意味着新的开始。“穿越”回到75年后的今天,中华民族的伟大斗争依然继续。

“今天的生活来之不易,越了解这段历史,就越明白我们的民族能几千年屹立不倒的原因。”一位网友留言说。

“所有荣耀归于坚持伟大抗战的先辈。相信只要我们能够以这种坚忍、思考和宽容的精神面向未来,他们定会护佑中华民族走向伟大复兴。”“抗战直播”账号在置顶微博中如是说道。★

(责编/黄梦怡 责校/李希萌 来源/《微博直播抗战史:三位“70后”坚持8年,每天用微博“直播抗战”》,/文,《新华每日电讯》2020年9月4日;《3位上海交大70后校友,8年发35000条微博做“抗战直播”:“我们不是在运营一个帐号,而是在致敬先辈”》,姜澎/文,《文汇报》2020年9月4日)

小故事组成的大历史

崔永元:建立“口述历史影像资料库”

不止是在记录抗战,

更是在记录一代人,

记录那个时代独有的风范和精气神

京承高速往北京怀柔方向,14出口往左,是一个叫新新小镇的地方。在幽静的小镇里有一栋并不起眼的三层小楼。小楼里有一个资料库,库里有3500位年龄都在80岁以上的老人共300万分钟的影像以及文字资料。每位老人都对着镜头讲述了自己一生的经历甚至是“秘密”。

这个库就是崔永元2002年开始致力建立的“口述历史影像资料库”,库里口述的老人绝大多数都经历了抗战。2010年8月,崔永元宣布,他们从库里拿出不到千分之一的内容制作的32集纪录片《我的抗战》在网络首播。两年后,《我的抗战2》也在网上播出。这两部共62集的片子被称为“大型历史传奇片”。

《我的抗战》

2008年,当崔永元决定把“战争和回忆”作为专题内容进行口述历史的采访时,就决心要和时间赛跑。

首席记者郭晓明和张钧在采访抗战老人前都阅读了大量相关的历史书籍、资料——海内外各种版本,但面对采访对象时,不管做了多么充分的准备,他们还是被老人们讲述的东西深深震撼。“战争中的细节永远是最令人吃惊和意外的。”

郭晓明和张钧一共采访了三四百人,有八路军、新四军、游击队的老兵,也有国民党军队的老兵。

崔永元不希望采访过于“功利”,除了收录战争信息,他希望尽量完整地记录每个老人一生的经历和命运。而且采访过程中不要过多打断老人、对于有懷疑的部分也不要穷追猛打,给老人足够的尊重。

这无疑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和耐心。

2008年一整年,郭晓明带领的采访团队马不停蹄,平均每个月采访10个老人,和时间赛跑。头一个夏天让郭晓明终身难忘。

老人们居住分散,且有的住在没有电梯的老楼里,光是搬运机器都让人汗流浃背。而为了保证设备正常运转,不能开空调甚至风扇,一帮人挤在广东溽热的小房间里,引导老人费力地翻出记忆深处的细节。

更让人头疼的还是老人的“糊涂”和难懂的口音。对于老人的说法和历史“常识”有悖的地方,郭晓明只能等老人讲完一段之后,小心翼翼地求证:“您讲得太精彩了,但刚才提到的某事是发生在某一年吗?”如果老人还是坚持“错误”的说法,就予以保留。

至于口音,郭晓明只能仰仗“翻译”。在江西采访一位老人时,90岁的老人讲完,由60岁的女儿“翻译”,再由30岁的外孙女婿结合两人讲话进行最终“阐释”,几代人接力才将采访进行下去。

2010年下半年,当崔永元看到几年来收集的内容,已经可以制作出一些片子的时候,便决定先做出一部纪录片《我的抗战》。促使崔永元做出这个决定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当时被采访的老人们至少都是80岁以上甚至是超过百岁的老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一辈子就这一次被摄像机记录下自己的影像和声音。崔永元希望这些历尽沧桑的老人们也能够亲眼在电视上看到自己。

制作片子的时候,崔永元对编导提出一个比较硬性的要求,尽量在片子里放进更多采访的人物。“打搅人家那么长时间,就用几秒钟几分钟,对不起人家。”

编导张冬是在2009年初加盟崔永元团队的。之前已经是个非常成熟的纪录片编导,他已经做过一些反映战争的纪录片。他认为,参与制作《我的抗战》与他之前的编辑经验有很大的不同。以前,作为编导,他对片子的介入很深。很多时候,在做片子之前就对要做什么已经很清楚,确定思路后,再派记者去采访。如果采访不到本人,就会找几个专家说上一通,即使没有亲历者的证言,也能做出片子。

而做《我的抗战》,则是先把相关老兵们的口述内容拿出来,根据他们所讲述的内容再决定片子做什么。口述历史部分是片子的核心和灵魂。记者张钧这样描述他们做《我的抗战》:“好比炒菜,做一盘宫保鸡丁,别人是为了做宫保鸡丁只找这些材料,我们是几年里搜集了各种各样的材料,看看比较充分了,抓取一点点先炒个宫保鸡丁。”

崔永元的尝试

2001年,崔永元去日本NHK电视台访问。他看到人家有口述历史资料库,里面关于中国的内容非常豐富,他试着让管理员找一下抗战中张学良的资料。

很快人家就调出一段张学良发表演讲的视频,整整30分钟,就发生在“九一八”事变3天之后。张学良在演讲中说到:委员长说,两年之内,不把日本人赶出满洲,他就辞职。

这段视频,自认为对历史足够喜欢和关注的崔永元也从来没有看过。

这给崔永元很大的刺激。从那个时候起,他下决心要建一个口述历史影像资料库。

2002年,崔永元正经历一场后来变得全国皆知的抑郁症。这期间,他离开了让他声名大噪的《实话实说》。他向医生寻求建议,对方告诉他,“喜欢做什么就做点什么吧。”于是他就开始制作《电影传奇》。崔永元在做《电影传奇》的同时,逐渐开始做起了口述历史。如果按照他个人的趣味,他心目中的《我的抗战》应该是这样的:一个老先生往镜头前一坐,说30分钟,休息10分钟,插点广告,再接着说,一口气说两天,这才是口述历史。

显然,不可能这样做片子。不过,崔永元对编导们要求,《我的抗战》尽量呈现细节和人的故事,一定要是真实的。

《我的抗战》集中呈现的是当年抗日战场上最普通的小兵们对战争的亲身体验。七八十年过去了,现在幸存的也只能是这些当年十多岁二十多岁的小兵了。

老兵像孩子一样激动地等待着节目播出,在看到节目后不久,他们中的一些人便相继离世

崔永元始终忘不了2008年寻访“最后的八百壮士”的经历。

1937年淞沪抗战,中日首次决战,中国军队撤出上海后,团长谢晋元带领88师524团400余人奉命坚守四行仓库,为部队撤退做掩护,对外宣称800人,史称“八百壮士”。最终,退守公共租界的孤军被缴械交出,沦为日军战俘,被迫挖煤。

开始寻访“八百壮士”时,只有3位老人还在世。

2008年8月,王文川被家人从北京清河养老院接回了家,90岁的他基本丧失了语言能力。在儿女眼里,王文川是个性格孤僻的古怪老人。熟悉他的人也不知道这个普通的退休工人曾是“八百壮士”中的重机枪手。

2009年10月,郭晓明赶到上海准备采访第三个“八百壮士”郭兴发,老人躺在病床上,鼻子上插着氧气管,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最后,老人的女儿对郭兴发喊:“你说一下自己的部队番号。”郭兴发张大嘴,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出:“88师262旅524团1营。”

2010年、2012年崔永元团队曾制作播出《我的抗战》和《我的抗战2》,只展示了收集影像的冰山一角,仍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反响。最重要的是,给了老兵们一个交代。老兵像孩子一样激动地等待着节目播出,而在看到节目后不久,他们中的一些人便相继离世。

数年间,和几百个老兵的对话让崔永元和郭晓明越来越觉得:自己不止是在记录抗战,更是在记录一代人,记录那个时代独有的风范和精气神。

这也让崔永元意识到口述历史的价值,或许不如档案史料完备准确,但是更有血有肉,是普通人的小故事组成的大历史。★

(责编/黄梦怡 责校/李希萌 来源/《崔永元:还原抗战史全貌一代人难以完成》,夏榆/文,《南方周末》2010年9月25日;《崔永元的“抗战”》,邓艳玲/文,《中国周刊》2010年第35期;《崔永元:那些能说的和不能说的历史》,杨时/文,《中国新闻周刊》2010年第37期)

“现在换我们守护他们”

湖南老兵之家:1345份抗战老兵手印背后的故事

在各种物资和慰问金中,老兵们最喜欢一件印着“抗战老兵”

四个字的T恤。“有的老兵,天气很凉时还穿着短袖T恤,

家人怎么劝都不肯加衣,因为不想‘抗战两个字被遮住”

从1197位到575位,这是一个特殊群体从2018年到2020年的人数变化。

据公益组织不完全统计,2年多来,仅在湖南,已有622位抗战老兵离世。

前不久,志愿者老鱼找出一张旧照片。那是2009年在长沙,27位中国远征军老兵在湖南老兵之家的帮助下聚会,拍下的纪念合影。2020年8月27日晚,照片里的老兵黄天离世。

“至此,照片中的长沙籍远征军已聚齐在天堂。”老鱼在朋友圈里写道。

对像老鱼这样的志愿者们来说,世界上最残忍的就是时间——他们面对一群平均年龄95岁的抗战老兵,他们为每一位老兵留下手印,妥善保存,但有时,当他们反复寻找并艰难确认了老兵住址赶到当地时,老兵却在前一天离世;有时,因为老兵的双手都已蜷曲无法伸展,印在纸板上的只有5个点……

他们与时间赛跑,因为牵住英雄的手,才能记住来时的路。

每一纸手印,都是一份荣光

2015年8月,湖南平江县城关镇铁道巷123号一户寻常人家里,86岁的老兵鞠文业郑重其事地将右手掌贴合在纸上,摁下一个鲜红的手印。待印痕晾干,志愿者苏东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进包里,不舍得折叠。

鞠文业1944年在山东入伍后,被分到八路军胶东军区14团。当年下半年,他在山东多次参与对日作战,身上留下了8处弹痕。他当时的副排长是著名的抗日英雄任常伦,十几岁的鞠文业目睹了任常伦的壮烈牺牲。

从老兵阳洪隆的左手手印中,人们能清晰辨认出中指和大拇指残缺。阳洪隆18岁时参加雪峰山会战,英勇负伤;老兵钟振权的手印中也有明显残缺,他在安徽与日寇作战时,左手的食指和中指被炸断,他因此被称作“八指英雄”……湖南老兵之家的志愿者们寻遍三湘四水,就是为了尽可能多地拓印下老兵手印。他们与时间赛跑——有时,经过反复寻找、艰难确认了老兵住址后赶到当地,老兵却在前一天离世;有时,因为老兵的双手已蜷曲无法伸展,印在纸板上的只有5个点,他们就将纸板换成最柔软的纸,尽量让纸张与手掌有更多接触。

“我们一直在想办法为抗战老兵留下一些印记。最开始想出影集,可是考虑到经费的原因,我们决定留手印。”老鱼说,留手印是既有纪念意义、又花钱少的方式,“我们的经费很宝贵,每一分钱都要直接用在老兵身上”。

2018年,老鱼带着1207份老兵手印来到四川,将它们捐献给建川博物馆。此后两年,收集老兵手印的努力仍在持续,如今,湖南老兵之家已收集到1345个老兵手印。每一纸手印,都是一份荣光。

“离家77年了,想回家看看”

志愿者苏苏的脑海中,有一个画面挥之不去:深秋的阳光里,96岁的老兵陈德兴坐在自家晒谷坪里,目光定定地看着志愿者们忙忙碌碌,一栋崭新的房子一点点垒高,他的身后,是因一场大雨而开裂的黄泥老屋。

2015年6月,湖南老兵之家的志愿者在长沙县黄花镇银龙村寻访到陈德兴。他是国民革命军第88师的迫击炮连战士,这是电影《八佰》讲述的那支队伍。

当时,陈德兴身患重病,带状疱疹等疾病的折磨让他痛不欲生。志愿者们将他从村里接出来,经老鱼多方联络沟通,中南大学湘雅医院为他打开了绿色通道,为其诊治;短短一个半小时,志愿者为老人募集到1.7万多元善款用于医疗救治。住院的20多天里,因为陈德兴家人少,且请不起护工,志愿者们主动排班,轮流照顾陪护。值班最多的是年轻志愿者小林,她给老人喂水喂饭、洗脚擦身,无微不至。陈德兴说,小林比亲孙女还要亲。

与此同时,老鱼、苏苏、小林等人又想办法筹资,开始给一辈子没住过砖房的老人盖新房,打地基、搬砖头、运木材、搅砂浆……整整3個月,陈德兴坐在晒谷坪里,满怀希望地看着房子一点点“长”起来。可那年夏天,却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夏天。在新房完工的前9天,陈德兴去世。

2020年8月,《八佰》上映。在电影院观众席上,老鱼泪流满面。他的泪点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电影中有个镜头,四行仓库得到一些物资补给后,有战士用一个猪腰子型的饭盒喝酒干杯。看到这,他的眼泪奔涌而出,止也止不住。他想起5年前,在陈德兴家中见过一个一模一样的饭盒,那是家徒四壁的房子里,唯一能与当年的德械师挂上钩的物件。“刮痕累累的军用饭盒,是陈老一生光荣时刻的见证。”

也是在2015年,老鱼和志愿者伙伴们从湖南出发,将病重的91岁老兵庹长发送回了老家重庆。

1949年,军官易祥随国民党军队败退台湾,行前,他将妻子和一双幼子托付给自己的勤务兵、时年25岁的庹长发。易祥请求庹长发照顾其妻小。这一等,就是66年。易祥没能再回来,庹长发就在易祥的老家湖南邵阳县,照顾了易妻和两个孩子一生,终身未娶。直到2015年,病重的他告诉湖南老兵之家的志愿者:“离家77年了,想回家看看。”

湖南老兵之家面向社会征集了一辆房车,让庹长发在路途中可以躺卧,车行600余公里,回到重庆彭水县。在路上,庹长发告诉老鱼,老家门前有一棵很大的柿子树,“小时候经常吃,如果能再吃一口,这辈子的心事就了了”。

回家的深秋,正是柿子成熟的时候。到了村里,老家的房子早已不在,可一棵亭亭如盖的柿子树却映入眼帘。志愿者们赶紧找来长竿,打下几个柿子。老鱼半跪在轮椅边,喂庹长发吃柿子,老人吃下第一口,就泪流满面。

回家三个月后,庹长发离世。

除了一纸手印,采访中,这样关于“暮年心愿”的故事还有许多,一些故事跑赢了时间,还有一些故事,成为永远的遗憾。“时间太残忍了。”志愿者苏东说,“我只想多做一点,再多做一点。”

“现在换我们守护他们”

湖南老兵之家的成立,源于一场猝然的告别。

2005年,这个公益组织的雏形——一群走村串巷的驴友,在湖南岳阳的深山里结识了曾参加第三次长沙会战的老兵潘振华。当时,老人已失明了15年。他会在腰间系一根长长的绳子,将另一头绑在家里,摸索着爬到山上捡柴,再拉着绳子回到家中。志愿者们发现了老人,给他送去米、肉、油等。老人有一个儿子,已搬到山下居住,可他不愿随儿子下山,家人只能不时上山探望。

原来,在新墙河一线的一场战斗中,潘振华所在的连队拼死抵抗,只有三个人活了下来,他就是其中之一。战友们都牺牲在了那座山上,老人决定要留在山里,为战友们守灵。这一守,就是60多年。

2008年,驴友们再去看望潘振华,却得知他已经去世。因为在一次出门时,腰间的绳索断了,他永远地倒在了山里。

潘振华的离开,让悲痛的驴友们决心把分散在各地的志愿力量整合成一个正式的公益组织,在老兵有生之年给予他们更多关怀。湖南老兵之家,就是在那一年正式成立的。

关爱老兵的志愿者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志愿者佘子鱼打了一个比方:“只有‘参军,没有‘退伍。”

截至2010年,自发加入的志愿者已遍及三湘四水,志愿者网络延伸至湖南绝大多数区县。他们与民政部门等单位联系,通过数据比对,去寻找每一个乡镇、农村里,耄耋之年的老人,对1945年之前已满14岁的老人进行入户寻访,同时借助媒体发出寻找老兵的信号。

志愿者的足迹走过偏远的农村和人迹罕至的深山,敲开许多陌生人的家门。

截至2015年,他们在湖南找到在世抗战老兵1960人。

截至2018年,湖南老兵之家项目先后动员上万人次志愿者参与省内各种关注关爱抗战老兵活动,在每年的重大节日和老兵生日等日子,组织全省各地数十家直属或联动团队上门慰问。其公益活动行程总计数早已超过上百万公里,募集和使用关爱老兵资金早已超过上千万元。

“我们接触的都是年岁近百的老兵战士,现在还能看到他们的笑容,和他们说话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情了。”志愿者蓝冰说,“80年前,他们在守护国家,现在换我们守护他们。”

满世界寻找抗战亲历者

从日本留学回国之后,方军认为研究抗战历史至关重要。1998年,他到卢沟桥中国人民抗战纪念馆工作。也就是从那时起,方军经常看到一位衣衫褴褛却精神抖擞的老人到卢沟桥抗战纪念馆要饭。

老人名叫杨云峰,是原29军大刀队的一名军人,跟卢沟桥有不解之缘。方军自认识他后,他们一起无数次从卢沟桥上来回走过。杨云峰总是讲大刀队抗击鬼子的故事,方军总是听得如醉如痴,感动不已。

方军敬佩这位抗日英雄,专程去杨云峰的家乡河南舞阳采访,方知杨云峰孤身一人,没有亲人,没有工作。尽管如此,1986年抗战纪念馆成立时,杨云峰把当年自己在砍杀过鬼子的一把大刀捐给了卢沟桥抗战纪念馆。

由于没有生活来源,杨云峰以乞讨为生。他乞讨一路就讲一路:“我曾经是29军大刀队的,我1933年在喜峰口、1937年在卢沟桥和日本鬼子拼杀过……”别人不相信他是抗日英雄,他就以手中打狗棍充大刀,当场拉开架势给他们抡一遍29军大刀实战操。别看他年岁已高,大刀操却抡得虎虎生威,大伙看了都连声叫好。

2000年,方军在《中国青年报》发表《92岁要饭人》的文章,引起北京市领导的关注,香港凤凰卫视和中央电视台也相继采访过杨云峰。

2005年,杨云峰去世。他生前多次对方军说他一生最大的光荣,就是1937年在卢沟桥抵抗日寇。他说,希望死后也埋在卢沟桥。方军遵从他的遗愿,在一个夜晚,拿着铁锨和纸钱,抱着装有杨云峰骨灰的黑色陶罐,悄悄地把这位老兵的骨灰埋在了卢沟桥畔……

日本鬼子都能被采访,那些当年与八路军、新四军一同对敌作战的友军也应该被人记住,于是,方军开始满世界寻找这些抗战亲历者。

去四川安岳县高升乡云光村采访94岁的老兵王振庸,对方军的触动最大。王振庸家是大地主,他家有多少土地呢?王振庸说从太阳出来开始走,一直到太阳落山还没有走到头,那地都是他们家的。

1937年,全民抗战的布告贴到王振庸家门口,这位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毅然参军上了前线。

2010年,方军去采访时看到的王振庸,住在一个破烂的小房子里,衣衫褴褛,却高兴地拿出一枚民间自制的抗战纪念章给方军看。方军告诉他,这不是国家发的,但他还是很高兴,别在身上,让方军照相。不到两个星期,方军将发表的文章寄给王振庸,他的家人后来告诉方军,王振庸拿着报纸满村走,说北京的作家写他了。

说起后来发生的事,方军满眼泪花。他说:“这可能是王振庸参加抗战后头一次有人在媒体上说他光荣。没过几天,他就拿着我那篇采访他的文章谢世了,脸上还带着微笑。”

方军选择采访人物时,不看谁功劳大,谁是正面、侧面对敌作战。只要他在国家危难之时挺身而出,而多年没有被人关注过,都是他的采访对象。方军说:“最早我在日本采访侵华日军时,这些鬼子兵从来没有说过八路军、国民党军谁是主力。他们只讲,‘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他们都是敌人。”

他的家就像一个小小的抗战展室

方军的家,不像一个家,倒很像一个小小的抗战收藏馆或抗战展览室。走進小屋,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卢沟桥的老照片:桥上堆有国民革命军29军抗击日军的沙袋,日军举着太阳旗趾高气扬地从桥上通过……这张由侵华日军在1937年7月拍摄的照片天天提醒他该思考什么,该做什么。

方军家灰白的墙壁上贴满了他采访的抗战人物的照片、通信地址、电话号码、采访写作计划和一些单页的书信。地上、桌上和书架上都分门别类地放满了各种抗战资料。其中一大部分,是他为所采访过的300多人建立的档案(每人一个档案袋)。阳台上有20多件抗战纪念品:如日军军刀、军刺、钢盔、饭盒、炮弹壳、军装、帽徽,日本当时在中国发行的纸币,日本关东军皮帽等等。

2002年,日本侵华老兵盐谷保芳带3把日军军刀来中国谢罪。当时北京机场不放行,方军找到民航总局领导签字、批准,盐谷保芳才出了机场海关。那3把军刀后来被方军分别送给了中国的三个博物馆收藏。

2005年,为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方军出版了纪实文学《最后一批人》。此书编后记里说,《最后一批人》不属于作者,而属于所有亲历日本侵华战争的人和所有铭记这段历史的中国人。★

(责编/陈小婷 责校/李希萌 来源/《方军:一个人的抗战》,汉文/文,《北京纪事》2015年第10期;《方军:追访抗战最后亲历者》,杨小武/文,《北京日报》2007年7月6日等)

“岂容青史成灰”

陈君天:20多年专注1部纪录片

《一寸山河一寸血》记录了多少场战役?陈君天做过一个统计:

上百万人的大会战是22次;十万人以下、一万人以上的战役是1117次;

上千人的战斗是9800次

陈君天还依稀记得75年前的一个午夜,震天的鞭炮声把他从梦中惊醒。那是在福州,年幼的他跑到街上看热闹,“大家都在讲‘胜利了”。这是陈君天对抗战的最初印象。

接受采访时都已是耄耋老人,回忆往事,泣不成声

陈君天记得自己原籍河南,生于福州,八九岁时因为“哥从军,我妈养不起我”而被托付给一位军官,后来随军去了台湾,在眷村长大。1966年,陈君天进入电视业工作,作为台湾第一代电视人,他成名于综艺圈,邓丽君的第一个专辑就出自他的制作。

1993年,陈君天开始筹拍抗战纪录片,成为“华人圈抗战影像纪录第一人”,那一年,他已53岁。此后,在长达20多年的坚守中,他变卖房车,孑然一身,租房而居。有人说,“天底下都是他的精神房产”。

陈君天产生筹拍抗战纪录片的动机的时间最早可追溯至20世纪70年代,他当时读到吴相湘的《第二次中日战争史》一书,相当激动,“很想用自己的专业,制作一系列影像的抗日战史”。1995年,他执导拍摄的抗战纪录片《一寸山河一寸血》在台湾播出。

由于蒋纬国担任该片的监制人,陈君天去访问一些国民党老将领时可以直接打他的旗号。那些将领,有的超过100岁,要是不愿意接受访问,谁也没办法,但有了蒋纬国的面子,陈君天的采访很顺利。

除了将军,很多下级军官和普通士兵也是陈君天采访的对象。

国民党抗战老兵当年到台湾后,很多都难以谋生,一辈子打光棍,等到老了,就被安顿到“荣民之家”。

陈君天解释道:“‘荣民就是那些当年为国家流汗流血的人,现在老了,没有结婚,没有后代,都是光杆一个人,任何能力都没有。”

陈君天在“荣民之家”见到这些老兵时,他们的年纪都很大了,小则70多岁,老的都过百岁了。陈君天找到他们,让他们在摄像机的镜头前接受采访。

采访工作有个程序,就是对那些老人进行诱导式提问,首先要问他们当年部队的番号,问他们的排长、连长、营长的名字。由此就可以确定他经历过哪一个战场,参加过什么样的战役。据陈君天回忆:

他们对战场的记忆很清楚,你要问他今天早上吃什么东西,他可能不记得了,但是你要问他打仗时候的事,可清楚了。他们能活到现在很不容易。因为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一个连队的人上去,不到两个小时下来就剩下三五个人。那个时候部队里很多当兵的就是同一个村或同一个乡的,不是叔叔就是伯伯,要是死掉的话就是一个家族的死掉。所以他们对很多事情记得非常清楚,这些残酷的战争对他们来说永生难忘。

参加过淞沪会战的劳声寰说:“我们一天要损失一个师!我们装备不如他们,我们的空军有250架飞机,对方是3000多架。我们250架飞机对3000多架飞机,怎么打啊?”

“头一仗我们的旅长就阵亡了,除了师长以外就剩下旅长,一个旅管两个团,师长都要到前面督战,后来他们都牺牲了。”当年淞沪会战的军官易谨与劳声寰一样,接受采访时都已是耄耋老人,回忆往事,泣不成声。

《一寸山河一寸血》记录了多少场战役?陈君天做过一个统计:上百万人的大会战是22次;十万人以下、一万人以上的战役是1117次;上千人的战斗是9800次。

收藏于莫斯科的资料影片1分钟卖600美金,陈君天咬牙买下了

这是一个抢救历史的过程,更是一个耗资巨大的工程,从1994年起,陈君天带领制作小组对采访历史目击者的工作一直都没有中断,只要有信息就出访,至今已在中国台湾、大陆、日本和美国先后采访800余人。

抗战时期因为打仗,国家很穷,影像底片是十分稀有的物品,“1945年8月15日老蒋宣布抗战胜利的谈话都没有影像资料,只有一张照片。太穷了”。

抗战早期,中国跟苏联的关系不错,有苏联的记者到中国采访,拍了一些抗战的影像资料。这些影片收藏于莫斯科国家军事档案馆,被保存得很好,都是35毫米的原带。这些影像资料非常珍贵,1分钟卖600美金,但画质的确很好,陈君天咬着牙买下了。

20多年,6个版本

1995年9月9日晚9时,《一寸山河一寸血》在台湾华视第一次播出。50年前——1945年9月9日上午9时,何应钦代表中国政府接受日本投降。陈君天选择以这种方式表达他对历史的铭记与祭奠。

陈君天还依稀记得,1945年的一个午夜,震天的鞭炮声把他从梦中惊醒。那是在福州,年幼的他跑到街上看热闹,“大家都在讲‘胜利了”。

也许正是这种根深蒂固的民族记忆,让陈君天觉得“片子拍了、播了,但我觉得还是不够”。他说,自己心中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对于还有很多抗战记忆没有呈现在纪录片里,他感到“很对不起”。于是,20多年间,陈君天一直在补充采访,一直在寻找新的资料,这部纪录片至今已发行了6个版本。

1997年,卢沟桥事变60周年,陈君天将片子扩充到42集,并更名为《卢沟烽火60年》。

1999年,陈君天将片子制作成第3版,更名为《山河岁月》。

2005年,抗战胜利60周年,陈君天制作了第4版,取名为《大决战》。陈君天确立的新版原则是:以中国人的立场,全景记录中国军队的抗战历史,把历史还给历史,使真相归于真相。这个版本增加了3集,其中包括取名为《战时延安》的一集。

《战时延安》主要记录了抗战时期延安的生产建设情况,包括毛泽东与军民一起在田里劳动、抗大和鲁艺的抗日宣传活动等影像资料。陈君天说:“我们还记录了抗战时期的文化,报纸是怎么办的、话剧是怎么演的、电影是怎么拍的,还有一些街头剧。这些素材和大陆通常见到的没有什么不一样。因为战时的文化宣传工作,中共做得很好,片子里表现的历史是大家所共知的历史。”

对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百团大战、平型关大捷等内容,陈君天在1995年播出的第1版中就已经有所表现。“在1937年,中国人能够赢得平型关战役的胜利,对军民的影响是很巨大的,它传达出的信息就是:我们可以打得过日本人。这对当时的中国很重要。”当时,他甚至在节目中播放了《义勇军进行曲》。

制作第1版时,“我们没办法直接拿到大陆制作的素材”。当时两岸在影像资料方面的交流合作还很少,如何得到内地保存的大量素材成为让陈君天头疼的事情。

当时,香港有人制作了一套不足60分钟的抗战影像素材,“他们开价100万港币,不让还价,不让看片”。但缺少了来自内地的资料,这段历史就不完整,陈君天一咬牙,买下了。买来一看,陈君天傻了眼:“三分之二的素材我们都有,能用的最多也就四分之一,这代价也太大了点。”

1995年,《一寸山河一寸血》播出后,陈君天与内地的合作交流多了,尤其是与一些地方电视台交换了不少素材。这些新的素材,让陈君天能够制作更多的内容来反映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活動。

“片子里有国民党的抗战,也有共产党的抗战。”陈君天说:“国共合作抗日,中国军队不分国共,都是抗日的。”

2007年,卢沟桥事变70周年,陈君天修订出第5版,取名为《中日战争》,准备与台湾电视台洽谈播出,可是终因对方担心广告无着而被婉拒购播。陈君天的说法是,“这个话题在台湾没有市场”。后来还是由企业家郭台铭出资200万新台币供电视台播出。

“一个电视人走到这一步,理应丧气收手才是,但我们并不颓丧,因为我们很阿Q地自以为,假如放手,这件事就没人去做了。”陈君天的抗战纪录片制作团队也由初始的十几个人缩减为5人。

2014年,大陆引进《一寸河山一寸血》的版权,陈君天与大陆创作团队共同编辑、完成了第6版,取名为《民族抗战》。第6版从国家和民族的角度,在整个世界反法西斯胜利的大格局下,思考“个人的命运和民族的未来”。“全民族”“大格局”和“国共合作”成为再创作的关键词和立足点。

2015年,陈君天接受记者采访时,记者注意到他右侧墙上挂着一台时钟,上方写着一行字:“岂容青史成灰。”★

(责编/陈小婷 责校/李希萌 来源/《一寸山河一寸血:回忆抗战的纪录片》,夏榆/文,《南方周末》2005年7月14日;《留住民族滾烫的记忆——访20年不懈拍摄抗战纪录片的台湾电视人陈君天》,陈键兴、孟昭丽/文,新华网2015年8月26日;《陈君天:做抗战史“让真实归于真实”》,刘瑜/文,《深圳商报》2011年6月23日)

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应该留存史册

余戈:把战争放到显微镜级别研究

某一场战斗是怎么发生的?某一个士兵是怎么死的?

某一个至关重要的战术是谁提出的……

怎样找出那些被湮没的、鲜活的血和肉

2009年9月,《1944:松山战役笔记》出版,随后7个月内加印4次,总印数达3万本。

如果从这场战役的“知名度”来看,3万本的销量很没道理,甚至写这本书的价值都很值得怀疑。中国投入2万多兵力,攻打3个月,全歼日军1000余人——不到二战日军战死总人数的千分之一。而己方战死人数却达7000多人。一场地地道道的惨胜,价值何在?

这本书的读者会告诉你:这场战役是二战中日军在亚洲战场上的第一场“玉碎战”——被全部歼灭的战役,也是中国军队第一场成功的攻坚战;说它的成败关系到整个中国战区的成败得失都不过分;而写它的这本书,是一本把战争放到显微镜级别研究分析的“微观战史”。有多“微观”?从中国战区最高指挥官蒋介石,一直到参加一场白刃战的一个士兵的一个动作。

每一个士兵都值得被重视——他们是战争最直接的参与者和见证人

身体魁梧的余戈架着一副眼镜,说高兴或激动了就带出几句陕西口音。他的名字是戈,一种武器;他本人,则是一名军人,出自军人世家。外祖父是杨虎城西北军的军医,参加过西安事变;父亲也是军医,参加过新中国一个重要导弹基地的奠基。

1979年,余戈随父亲在云南。中越战争中,父亲所在的医院从前线接了400多名伤员。某一天早上,余戈上学时猛然发现医院前面的小广场上挤满了穿着病号服的伤员,那一刻的感觉“永远忘不了,你会发现历史其实是怎样构成的”。

《1944:松山战役笔记》出版后,余戈的电子邮箱收到一封信:“先生之作,非仅还历史公正而已,实乃民族历史认识心理健全之标志,可愧杀某些历史学家也。”署名是钱文忠,复旦大学教授。

之所以获得如此评价,是因为余戈的这本书与中国历史书传统形成了巨大反差。

中国的历史书传统总是叙事宏大,最后留下的肯定是大人物的名字、大事件的结果,而那些鲜活的细节、卑微的普通人,改变历史的一个瞬间,肯定是最先被删除的内容。在余戈看来,这种历史的研究方式太粗线条了。事实上,每一个士兵都值得被重视——他们是战争最直接的参与者和见证人。

2000年,《军营文化天地》副总编余戈,因为采访了樊建川、沈克尼、方军等几位收藏、研究抗战历史的名人,从而加入了抗战史收藏、研究的业余队伍。后来,他在外出采访时顺路踏访了台儿庄战役战场、平型关战场等不少著名抗战遗址,从“藏品”进而追求“藏识”,“收藏改变了我的思维方式,每天直接与器物打交道,我写的文章也开始远离宏大叙事,变得具体而清晰”。

慢慢地,余戈注意到了松山战役——抗战中在最不知名的地方发生的最知名的战役。2004年9月刚好是松山战役60周年,余戈下决心要去滇西看看战场遗址。

松山战场给他的震撼出乎意料,“没想到阵地居然保存那么好”。核心阵地18平方公里,日军的战壕、交通坑、堡垒、爆炸留下的大坑,处处都在,甚至当年日军的蓄水池、慰安所、指挥所都清晰可见,现场几乎保持着当年的样子。

仅有的亲历记载在庞大的宏观史料中显得脆弱又稀有。从发现“原来云南有这样一场伟大的战役”开始,他便着手搜集资料——那些当年的军事报告。

那些军事报告沿袭了中国人写历史的一贯风格,他从中只能查到部队番号——如第71军新编28师、第8军荣3团这样的字眼,以及其指挥官的名字、战斗持续的时间以及最终结果。某一场战斗是怎么发生的?某一个士兵是怎么死的?某一个至关重要的战术是谁提出的……这些问题,统统找不到答案。

怎样找出那些被湮没的、鲜活的血和肉?余戈采取的办法之一是:上网。

百度、Google、雅虎……一起被他用来搜索这场战役的关键词。“松山”“腊勐”“龙陵”……以及部队番号和人名。抗战胜利50和60周年时,全国许多媒体都在寻访各地的老兵,做了一些回忆当年抗战情形的报道。有关松山战役的部分,许多都被他“拿来主义”了。比如——

2002年,一位参与过松山战役的老兵杨金继——当年他是荣3团7连的中尉副连长——口授的回忆录,由他的孙子发到网上。其中,提到中国军队采取坑道爆破方式,炸掉日军核心碉堡时,有如下文字:“只见松山主峰上空一朵蘑菇云冲天而起,把主峰整个大碉堡托起数米后歪斜地栽倒在山顶上。”

而2005年,当年参与挖坑道的第8军工兵营1连3排7班老兵张羽富接受采访,他的回忆是:“几秒钟之后,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中,松山主峰子高峰的日军最大碉堡被炸塌陷成两个大坑,70多个日本兵被活埋于地底。”

这两段鲜活的文字,就是最可宝贵的材料。两个当事人都在场,他们的记忆可以相互验证,又与正式战报中参与这次战斗的部队番号、战术手段完全切合,可以采信。

还原战役中每一个战士每一天的细节,余戈需要调用自己的全部能量,从头开始

关于松山战役的资料很少,还原战役中每一个战士每一天的细节,余戈需要调用自己的全部能量,从头开始。

余戈背着自己的藏品、当年日军军官用来装作战地图和命令书图囊的牛皮包,装上香烟、手机和军官证,踏上了寻访松山战役之路。2年时间里,余戈三上松山,踏遍了18平方公里的松山阵地,他熟悉那里甚至超过陕西三原老家黄土高坡上的沟沟坎坎。

平日里,除了工作和收藏,生活上余戈不是个讲究的人,有时换了衣服随手就不知道放哪了,经常是年幼的儿子帮他找到。为了研究松山战史,他却不惜投入自己的全部心血。他用了很多个版本的参考书,一个版本一个版本地比照,把注释一条一条地加上去。在书稿快截稿前几天,他打听到在南京某历史档案馆有一份《陆军第103师围攻松山战斗详报》,于是立刻买火车票去了南京,光复印费就花掉了1200元,之后又马不停蹄花1个月时间修订书稿。而如此珍贵的史料,居然是60多年来由他第一次使用。

在家里的客厅兼“收藏室”里,余戈看着一屋子“鬼子的东西”完成了《松山战役笔记》,一天天、一幕幕,一次次攻守、一场场搏杀……即使是军人出身的余戈,也常常受不了其中的血腥。正好单位组织郊游,他在景区买了一盘《大悲咒》,最后靠着梵音完成了书稿。

余戈几乎是一个人在战斗,在书完成之前,很少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靠着惊人的逻辑整合能力,余戈把老兵们的记忆碎片组成了一条条相互证实的证据链条,并勾画出一幅尽可能细,以至于有些残忍的画卷。“普通人的历史”得以找回,空军少将乔良为《松山战役笔记》作序,认为其“放在世界战史文学橱窗里毫无愧色”。

不过在余戈看来,写完这90多天的“日记”,挖掘出这段历史,是履行自己的责任。

抢救式采访——晚了

写《松山战役笔记》的最初动机,是余戈在收集“鬼子破烂”的过程中逐步形成的。平时上班,他挎的包就是一个日军军官用过的军用挎包,后来他成为国内小有名气的抗戰文物收藏家时说:“我是一个战胜国家的军人,这些东西等于是我们的战利品。”

在2010年的读者见面会上,他又展示了一件珍贵的文物:南京大屠杀的元凶谷寿夫写的一幅汉字:“踊跃破南京城。”

日本对二战军用品的态度与中国截然不同。尽管都保存得很好,但他们并不认为这是多么珍贵的东西。两三代人之后,这些东西就很可能流落街头。大部分日本人对那场战争的态度是:先弄清楚,然后尽快忘掉。中国人对待历史的态度正好与之相反——在长久的遗忘之后,积极性起来了。

对于探寻历史,余戈心中有一根标杆——反映诺曼底登陆的世界著名军事纪实小说《最长的一日》的作者瑞恩。这位美国记者不仅亲身参与了诺曼底登陆,并在战后与3000名老兵取得了联系,亲自采访了其中的700个。在那一天的诺曼底,德军与盟军双方的任何一场战斗,他都有一个最直观的印象、最真实的记录。

这种好运气和毅力,令每一个战史研究者艳羡。尤其是余戈,他已经错过了太久太久。

2009年8月16日,他在三联书店举办的读者见面会上激动地说:“如果我能采访到当年参加过战役的老兵,不用多,只要100个,我这本书,绝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余戈们有精力和条件想对那场战役的亲历者们实施抢救式采访——晚了。参加过松山战役的中国军人,到1945年抗战胜利时假设有20岁——1925年出生,如果能活到2010年,已经85岁了;如果能活到2020年,也95岁了。想要从头脑中把记忆完整地、优质地提取出来,对于这个年龄的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有困难的。余戈根据“拿来主义”找到了线索,然后亲身去采访这些老兵,结果发现:他们即便还在世,也都已经表述不清了。

写作过程中,余戈的很多资料来自于日本人平野实写的《异国的鬼》——一本来自战败国的详实的微观史书,他感到非常痛苦:“一个战胜国的军人研究这段历史,竟然严重地依赖于战败国军人的回忆!”

松山战役幸存者过万,而自己能采访到的仅有5名。余戈知道,对于亲自听取庞大的亲历者群体回忆,“我们是永远也不可能做到了”。如果有可能,余戈愿意在书中为每一位松山战役牺牲的远征军官兵留下姓名。可惜,这样的机会并不多。

远征军渡过怒江时,有一名班长担心横在江上的钢索剐到其他战士,好心去推扶,不慎溺水牺牲。中、日、美三方的史料中都提到了这名班长,但就是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余戈在翻阅史料时,查到了他的连长的回忆录,得知这名班长名叫邓超,便在书中记录了他的故事。“每一个人的牺牲都有其价值,他的名字同样应该留存史册。”余戈说。不过,最终余戈遍翻史料也没能找到中国远征军官兵牺牲的全名单。

余戈说:“巨大的牺牲到最后就变成了一个毫无感情色彩的统计数字,成为评说功过的标准之一,这太不公平了。记下他们只需要几页纸而已。打仗是没有办法用物质回报的,对牺牲者,就是铭记,其实记住一个人只需要一点点感情而已。”★

(责编/陈小婷 责校/李希萌 来源/《军人余戈:找回普通人的历史》,冯翔/文,《看历史》2010年第4期;《余戈:为了那些应享有尊严的尘封者》华南、康狄/文,《中华儿女》2010年第14期)

我国首个民间抗战博物馆的建成故事

“历史是一部沉甸甸的教科书,我们不能忘记!”从侵华日军的战刀,到活体解剖架,再到生化武器残骸,每一件藏品背后的故事,今年55岁的滇西抗战纪念馆馆长段生馗都能娓娓道来,对他来说,这里的每一件文物都会说话。

70多年前的滇缅抗战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国远征军、中国驻印军与美英盟军对日本军国主义实行歼灭战的主战场之一,而毗邻滇缅公路的腾冲,一度成为中日双方争夺的战略要地。

段生馗就出生在腾冲市芒棒乡芒乃村,这个村庄曾被日军清剿了3次,2/3的村民死在日军的刀枪下,每一家都有一本血泪账。段生馗的祖父因为收留过一位中国伤兵,全家人差点被日军杀光,这让听过这段故事的段生馗刻骨铭心。

段生馗回忆,在他年幼时,村庄随处可见破钢盔、残刺刀等战争遗物,当时没人重视,这些物件成了他和小伙伴们玩游戏的道具。玩累了,就把这些物品堆在家中,后来越堆越多。

真正意义上的收藏始于1986年段生馗参加工作以后,他学的是金融专业,毕业后被分配到腾冲县农行工作。那时他经常下乡,看到老百姓院子里随意丢弃的抗战遗物,便出钱收购这些物品。“当时收集这些物品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把实证找到,揭露日本军国主义的罪行。”段生馗说,后来,自己意识到这些物品是“物化的历史”,因而决心要还原历史。

在村子里,段生馗收到的大多是些小物品:日军的饭锅、饭盒、皮鞋、刺刀等,大一点的东西要到国外去收。于是,段生馗收藏的范围越来越广,他无数次跨过国境线,寻访远征军老兵,寻找战场旧址。

1996年,段生馗首次去往缅甸寻觅抗战遗物。一次他收购了日军的一辆废弃坦克,花了几千元人民币,请人用大象把坦克从森林里拉出来,没想到刚出林子就被抓了,被关了17天,硬撑着回到了国内。此外,他还7次穿越原始森林,搜寻远征军遗物。一次,他深入中缅交界的“野人山”,在土著部落的“鬼房”里找到了两个被制作成水瓢的头盖骨。通过翻译他得知,这两个头盖骨是“汉人女兵”的,她们被当地土著人杀掉之后,头盖骨被供奉在“鬼房”里,当地女人难产之时,才会被请出来,当作有神力的药碗。段生馗当场泪如泉涌,“汉人女兵”就是中国远征军女兵。段生馗经过多次交涉,花了一大笔钱,将这两名女兵的遗骸带回了中国、带回了家。

随着收集的东西不断增多,段生馗萌生了建博物馆的想法,经过多番努力,终于达成心愿:2005年7月7日,他与某民营企业合作,在腾冲和顺建立了我国第一个民间抗战博物馆——滇缅抗战博物馆。

2013年8月15日,是抗日战争胜利68周年的纪念日,也是让段生馗铭记一生的日子。那天,滇缅抗战博物馆从和顺整体搬迁到远征军国殇墓园旁,并更名为滇西抗战纪念馆,段生馗的藏品也跟随迁入。这是中国首座由中央财政建设、纪念入缅作战的中国远征军和抗日英雄的纪念馆,也是记载滇西抗战的重要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成为腾冲的文化坐标。

2017年8月,为了能将精力都放在纪念馆,放在收藏那些抗战遗物上,段生馗做出了一个让很多人都大跌眼镜的决定:从银行辞职,到纪念馆工作。已是银行副行长的他,一个月工资有1万多元,但当了纪念馆馆长,每個月却仅有1千多元。段生馗不以为然,他说:“我不后悔我的选择。如果哪天我走不动了,我会要求我的子女把这些事情继续做下去,收集更多的抗战遗物送到纪念馆,让更多的人铭记那段历史,我便此生无憾了。”★

(责编/黄梦怡 责校/李希萌 来源/《倾尽所有,他用30余年时间收藏抗战遗物》,莫荣桂、柯穴/文,《中国国防报》2017年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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