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陈志宏,大学副教授,南昌市散文学会副会长,第二届滕王阁文学奖得主,《读者》等知名杂志签约作家,全国中考热点作家,教育部“十一五”规划课题“中小学實效性阅读与写作教学策略研究”文学专家。有作品入选沈阳、武汉、烟台和芜湖等地中考语文试卷。
有人贪恋新芽春花,有人倾慕蝉鸣于夏,我偏喜离枝的残叶,飘飘忽忽飞落下,如歌一曲,哗啦哗啦满地爬,好似八个月大的娃。
残叶离枝,是风的追求,还是树的不挽留?任怎么思索,也得不出结果,看来是无解了。枝上飘摇一季,最终长眠大地。
捡一片落叶,仔细打量,它脉络清晰,像纵横的阡陌,藏于千里沃野。小小一片叶,依偎大地怀,细辨之,竟也浓缩了星河山川。
叶有信,依风而绿,顺风而落;在风里长,也在风中枯。风起时,鲜翠欲滴;风歇后,萎成诗行,一字字、一句句,书写在空气中、风雨里、大地上。
我最喜金秋,风温不燥,一叶落,一地黄,一秋娴静。闲来漫步树荫下,拾叶寻幽,一天一地的秋思包裹我心,不期而然,我亦如佛入定。执一片脆叶,任阳光如水浸漫,凝视通透的脉络。它是不是跟人体密而不挤、挤而不乱的血管一样细密?将一片喜欢得不行的落叶夹入书页,翻书时,落目处便有一季丰盈的蕴藏。
残叶不仅飞于秋冬,四季都有。
在江南,以香樟为代表的四季常青树,往往在春夏落叶纷飞。女儿上小学时,春夏时节,最怕轮到打扫班级的卫生包干区。一夜风雨后,满地黄黄绿绿的落叶,像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争,尸横遍野。小孩小,残叶多,面对一片狼藉,不犯愁也难。
与女儿犯难不同的是,在我儿时的故乡,捡落叶是每个孩子必修的生存课。哪怕杉树叶如针一般锐利,捡拾的时候被扎了满手的血印子,孩子们也满心欢喜,仿佛拾的不是入柴火灶的枯叶,而是白花花的银子。砍柴是大人的活儿,用竹筢扒满一筐落叶,对那个年代的孩子来说,是伴随成长的乐事。时光逝去,我仍记忆犹新。爱落叶之心那时便萌生了,随年岁渐长渐丰。
叶落城乡命不同。在乡下,捡拾残叶是为了废物利用。残叶被化为柴灰,入田地作有机肥,又回归大地。城里人,用冷漠无情处之,清扫落叶,将其倒入垃圾车,费劲地处理掉。城市街巷绿化树成行,道上难觅落叶芳踪,想来都是一大遗憾。
一叶分城乡,一扫,一拾,成了两种文明的标志。
2019年盛夏,我在台北忠孝东路漫步,拐入科技大学校园内,但见校工用鼓风机呼呼吹落叶,叶叶翻飞如蝶,叶叶旋转像木马,甚觉惊奇。原来城市还可以如此温柔地对待从天而降的残叶。身边人见我一惊一乍,赶紧解释:“人家美国人都不扫落叶的,把它们吹到一个隐秘的角落,任其堆积出怡人的秋景。”她弟弟定居美国,她也曾在那里生活过大半年,见怪不怪,故而淡定。
这才是对待落叶应有的态度,温柔、尊重、相见欢,而不是灭之而后快。
没有落叶的秋天是不纯粹的,少了枯叶纷飞的城市,缺乏一种气度,少了一些温度,差那么一点风度。好在各大城市“不扫落叶”运动开展得风起云涌,为宜居,为“城愁”,增添一抹自然原色。
13岁那年,一个不逢圩的日子,我独自走在故乡马圩集市上。集市上冷冷清清,空旷无人,凉风习习。躺在地上的宽阔的悬铃木残叶,随风行走,哗哗作响。静静凝听,像是有人趿拉一双人字拖,一晃而过。岁月让我忘却了很多人与事,此景不关风与月,却一直深深印在脑海中,鲜亮如初。
落叶纷纷坠,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拉我回到1988年的秋风里。
三年后,我像一片离枝的落叶,背井离乡,负笈求学于县城。从此,故乡成了回不去的远方。落叶总有归根的时候,而我却永远回不到从前。作家阿来说:“有时,离开是一种更本质意义上的切近与归来。”想起这句话,我心里莫名地惆怅。
叶落有切近,也有归来,而我呢?
唯余一颗痴恋残叶的心。
(选自《江西工人报》2021年1月4日,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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