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程征云
一
开林是个胆大敢为的农村少年,我是个怯懦怕事的乡下孩子,我们是兄弟俩。开林总在外面惹是非,对言语上取笑自己的人,无论大小必有回击,或偷袭,或直接挑衅。而我在外面很少惹事,老实得很,几乎都是被人欺负。
开林很小就意识到家人特别是父亲对自己的忽视,便有意无意地用一些调皮的举动引起关注。这或许是一个被父亲疏远了的孩子唯一能做的,也是潜意识里的一种冲动:做一些你不喜欢的事,看你还把不把我当回事!
开林五六岁就很会爬树,而且身手敏捷,速度极快。他很像一只长期生活在森林里的猴子,甚至可以躺在树杈上睡觉。有一次,我爸极其严厉地骂了他一顿。他自尊心严重受损,竟然躺在一个树叶浓密的树杈上待了近一整天。我妈喊他吃中饭,他都没下来。直到喊吃晚饭了,还不见他人影,全家人这才着急了,四处寻找。最后还是我爸发现了他,一把将他从大树杈上拖了下来。当然免不了一通责罚。虽然我爸打人时只是用他的手指关节敲敲脑门,但是他常常吓唬我们说:“瞧我这布满老茧的手指,与一根根小木棍没什么分别,对着脑门一敲准起一个包!”
从那以后,我爸严禁我们俩爬树,并常常恐吓我们说:“会摔死的!”但是开林是属于离不开树的孩子,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该爬的树还是照样爬,仿佛只有那个高于尘世的地方,那个僻静的所在,才能藏得住他那颗年少而又敏感的心。于是,我经常见到他爬树的场景。
我家屋侧有一棵很老的咕噜婆哩树(方言,乡间一种很常见的树,落叶乔木),树上有许多坑坑洼洼的洞。开林很喜欢爬这棵树,尤其是在春夏季节天气好的时候,一不留神没见到人,他没准就爬到树上去与虫鸟为伍了。我爸要是看见了,远远地就捡起土块往树上丢。土块像一发高射炮弹那样精准地落在树干上,但因土块通常都比较疏松,一落在树上就会“开花”。他嘴里通常还会不停地喊道:“看你还不下来!”开林这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溜烟地从树上滑下来,眨眼工夫就不见了人影。
二
开林从来没有从树上摔下来过,摔跤都是在地面上的事。在树上,开林仿佛和树融为了一体,怎么都不会掉下来,总有东西会托着他那像树枝一样精瘦轻盈的身躯。武侠小说流行那会儿,我真怀疑过他是不是偷着在哪学过轻功。在地面上,有时泥地很滑溜,他反而常摔跤。
开林如此擅长爬树,我却胆小不敢爬。但有一回,禁不住开林的左说右说和怂恿诱惑,我还是爬了。他说爬到树上可以看到每家的屋顶和烟囱,烟囱咕咚咕咚地像大鱼在水里吐泡那样冒着烟儿,那情形可好玩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了爬上去的冲动。开林让我先爬,我不敢。他说:“没关系,我在下面,你即使掉下来,我也可以接住你。”起先我对他的话将信将疑,后来想起他往日的身手,还是信了。
我小心翼翼地按照他指导的方法,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遇到上不去的地方,他就在下面托我一把,用手掌托住我的屁股,使劲往上推。眼瞧着就要攀到人可以到达的最高处了,我再也无法克服内心巨大的恐惧,停了下来,任凭开林在下面催促。我两腿打战,一个劲地盯着地面,哪有闲情去看屋顶和烟囱啊!开林看着我一副[尾][从]样,说:“那你让开,让我上去示范给你看。”我问他该怎么让,他说:“你不要总是抱着树干,更不要总是盯着地面。你瞧上面有一根伸出来的树枝,用手抓住它,脚踩在下面那根树枝上,就像在学校玩单杠那样往旁边挪一挪,你就可以腾出地方让我上去了。”我给自己壮了壮胆子,照他说的,双手牢牢地抓住上面的树枝,脚轻轻地踩着下面的树枝,一点点往外挪,好把主干让给他。
这是一棵木子树,木质比较脆。脚下的这根树枝,只是承受我一人的重量就已经摇晃欲断。开林爬上来后,也要踩在这根树枝上,只听见树枝开始“噼啪”作响。“不好,树枝要断了!”开林惊呼。我吓得哭喊起来:“快下去呀!”可开林还没有要下去的意思,安慰我说:“没事的,你抓紧上面的树枝就会没事的。”脚下的树枝继续“噼里啪啦”地往下弯,已经裂出一道白白的口子,正和主干慢慢剥离。要命的是,上面的树枝由于承重的逐渐增加,也在发出“噼里啪啦”的断裂声。承受我们身体重量的两根树枝都在断裂,我恐慌不已,心想:这下完了,两个人都要摔个半死不可!“咔嚓”一声,上面的树枝彻底断了。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我要做自由落体运动时,開林忽地腾出了一只手,牢牢地齐胸抱住了我,我感到胸口被他有力的右手勒得很疼。
我惊魂稍定,正纳闷为什么两个人还没掉下去时,开林却“嘿嘿”地笑了起来:“幸亏早有准备。”接着他警告我说:“不要乱动,乱动要挂破衣服了!”我这才注意到,原来他用上衣套在一个粗壮的树疙瘩上,有了这件洗得泛白、打满补丁的粗帆布衣服,开林就像是穿上了一件保险马甲,稳稳地挂在了这个与树干略呈“Y”字形的树疙瘩上。他左手的四个手指抠进树皮咧开得就像一张嘴一样的缝里,以减轻衣服对身体的压迫。我往下看了看刚刚踩的树枝,它已经彻底和主干剥离,只剩一层皮吊着。
死里逃生之后,我反而冷静了下来。开林指导我慢慢侧过身来抓住树干,再顺着树干慢慢往下爬。等我安全地回到地面,他才用双腿环钩住树干,从衣服里退掉树疙瘩,继续爬到那个不能再爬的高度,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将树梢摇得哗哗响,折腾了好一会才依依不舍地回到了地面。他掀开衣服给我看,除了腋背间有一道红红的勒痕外,完好无损。他的勇敢,总是让我钦佩,我似乎也增添了一些和他一样的勇气。
三
自那以后我才注意到,开林经常用那件粗帆布衣服将自己半挂着躺在树上,听烈日下的蝉鸣,看飞鸟掠过天际。但我终究没能像开林那样,爬到树的最高处,见到那个不一样的村庄。
在村里还没有楼房的那个年代,我只能通过开林的描述,想象那树的最高处所能见到的情形:一栋栋房子就像一条条潜伏在水底的鱼儿,一棵棵随风摇动的树木就像随着水流摆动的水草。那些鱼儿都张着一张黑黢黢的口,每天都吐着泡儿。哪条鱼儿先吐泡,就代表哪户人家开始生火做饭了——从这样的想象中,我隐隐约约地知道,别人眼中狂躁不安的开林,内心一定有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世界。那个世界那么宁静,那么富有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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