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蔡瑛
佳作场
童年的味道
我的童年私藏着这样一个画面:盛夏,柚子树在后院辟出一片荫凉,微风徐徐,蝉声阵阵。一个小女孩坐在树荫下,手捧一本《少年文艺》,一边出神地看书,一边往嘴里一颗颗地塞着卤水豆子。每每想起这个画面,卤水豆子那独有的浓香便会越过数十年的光阴,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那种卤水豆子现在已很少见了。去年夏日,我突然嘴馋,费了很大功夫在一个市场的角落里寻到它。然而,拿在手上品相寒碜,嚼在嘴里也完全不是从前的味道。店老板说,现在谁还吃这种豆子,费功夫,也不好卖,早晚得失传。我免不得伤感起来。
记忆中,制作卤水豆子是一件极为讲究的事。成就上等的卤水豆子,得挑豆子、赶日头、讲工序,三者缺一不可。豆子得是当年的新鲜豆子,粒粒圆润饱满。日头得是夏日最烈的日头。工序就更复杂烦琐了,第一步是蒸,把新鲜的黄豆或黑豆洗净、泡发,放入蒸笼里蒸。蒸熟后的豆子身体变得油亮肥胖,像一颗颗憨实的豆宝宝,散发出天然的体香。第二步是晒,这是制作卤水豆子的关键步骤。赶上最烈的大日头,晒上两三天。豆宝宝们在日頭下水分急速挥发,皮肤发皱,身体萎缩,变成老态龙钟的模样。第三步就是卤了。在大锅里烧好水,放入适量的细盐、冰糖、茴香、桂皮、八角、甘草等调料。熬好卤水后,把晒好的豆子往锅里一倒,搅拌,浸泡。待卤水完全渗透到豆子里,出锅,继续晒。再晒上半个日头卤水豆子便成了。
卤水豆子,在那个年代是一种绝美的吃食,可当零嘴,可佐粥饭。夏日味口不佳,搁一粒卤水豆子在嘴里。紧实入味的豆子口感咸香微甜,在牙齿间几番碰撞,擦出火花,香味四溅。卤水豆子的味道靠嚼,越嚼越香。豆子的醇正原香与调料的特殊异香,被牙齿一一截获,于是被蛊惑,成俘成瘾。
上学时读到鲁迅的《孔乙己》,我因孔乙己爱吃茴香豆而对这个不太讨喜的人物生出莫名的亲切感。我固执地以为,孔乙己贪嘴的茴香豆,就是母亲做的这种卤水豆子。后来才知道此豆非彼豆,首先是食材不同,茴香豆是用蚕豆制成,而非卤水豆子的黄豆或黑豆。做法也有差异,茴香豆没有经过晒干的程序。口感也不同,茴香豆入口酥软清鲜,而卤水豆则紧实浓香。如果让它俩PK(对决),显然后者更余味悠长。我想,如果孔乙己牙口好,一定会跟我一样,独好卤水豆子。
清晨,阳光刚一打照面,母亲便将一扇旧木门抬到庭院,用两条长凳支好,在上面铺一块洁净的藏蓝棉布,将卤水豆子均匀地铺开。无数颗卤水豆子沐浴着阳光,挤挤挨挨,相亲相爱。我倚在门边,吸着鼻子,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香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卤水豆子的偏爱,所以穿着素色衬衣的母亲在阳光下晒豆子的身影,成为我记忆里关于女性美好形象的范本。
那个时候,每一次晒卤水豆子,母亲总会发现晒好的豆子比她印象中少了很多。母亲笑着唠叨,这豆子一晒,缩水真是厉害,比先前少了近半。难不成被什么小猫、小狗给叼了去?我和妹妹坐在厅堂里,互相吐着舌头,无声地笑。
每个晒卤水豆子的季节,我们总是容易拉肚子。因为豆子是咸的,吃得过多,便一趟趟地去灶屋水缸里舀生水喝。一瓢又一瓢的凉水灌下去,豆子与凉水在肚子里横冲直撞,互相挤对,便坏了事。我们一边跑着茅厕,一边往衣兜里灌豆子。谁叫它那么香呢?对于我们毫无节制的贪嘴,母亲想出了一个办法:用小碗将豆子平均分作几份,让我们各自保管。母亲说,只能吃自己的那份,吃完可就没有了。自从用上了这个办法,倒也怪了,我们的豆子变得特别耐吃。为了省着点吃,我们像藏宝贝一样想方设法地将豆子藏起来。这里藏一下,那里藏一下,藏来藏去,竟记不得藏哪儿了。有时候,我们在家里捉迷藏,藏着藏着,会在某个角落里突然发现一碗卤水豆子。它静静地躲在那里,诡异又得意地对着我们笑。
某个不用写作业的周末,我往衣兜里塞满卤水豆子,与父亲各自捧一本闲书,坐在老屋飘有柚子花香的后院。父女俩各自嚼着豆子,沉浸在书的世界里。
某个夏日傍晚,我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一边嚼着卤水豆子,一边望着天空发呆。母亲与外婆在身旁拉着家常,不远处有炊烟升起,有鸟儿嬉戏。
这些与卤水豆子有关的情景,是一个小姑娘最美好的时光。
很多年过去了,我家的老屋早已拆除,亲人们也一个个地走散了,但卤水豆子的味道仍然停留在记忆里,经久不散,回味悠长。那味道像一条密径,牵引着我回到童年,回到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
创作谈
大概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童年的味道。因为独特,所以深藏记忆;因为远去,所以念念不忘。
这篇《童年的味道》写的是我童年的一种吃食——卤水豆子。我所怀念的卤水豆子的味道,于我,是童年的味道,是亲情的味道,是一种不可复得的味道。
在我的记忆中,童年的零食实在太贫乏了。母亲自制的卤水豆子几乎是我所能想起的唯一不用花钱、不用节制的零食,因而在我的童年占据了极重的分量,也带来了很多美好的记忆。我在文章中不厌其烦地描述与卤水豆子有关的情景,如制作的过程、难忘的画面、有趣的细节。那些与卤水豆子相伴的童年时光,充满了温情与醇香。我在文章的开头就写到卤水豆子的香味,它当然香,但无疑时光才是它最重要的工序。当我回忆它的时候,时光像一味奇特的调料,给它增了色、添了香,让它变得更加纯粹、醇香。
该如何写好一篇文章?我认为,首尾的打磨尤为重要。文章的开头就像是一味药引子,既要点题,又要设伏;既要迅速抓住读者的心,又要营造出整篇文章的韵味与调性。文章的开头,由一幅画面引出童年,继而引出主角——卤水豆子。“每每想起这个画面,卤水豆子那独有的浓香便会越过数十年的光阴,在空气里弥漫开来。”这一句话既铺垫了情感,也留下了悬念,将读者带入到一种情绪和一种情境中。
一般来说,文章讲究首尾呼应。要凤头豹尾,不能虎头蛇尾。所谓结尾,结是总结,尾是延续。文章写到最后,一定要积攒住所有的情感,不能泄掉。就像一首曲子,开头悠扬婉转,最后那一下必须是高昂的、浑厚的、情感饱满深沉的。要有所提炼与升华,既戛然而止,又余味不绝。
这篇文章的结尾,我回到当下,回到物是人非的中年,怀念便有了更深刻的内涵。结尾用“密径”作喻,对应开头的“画面”,是一种呼应,也是一种递进。画面是横向的、直观的,而密径是纵向的、深藏的。相比画面,密径更有了个人的独属性与时光的纵深感。它是一条通往家的路。所谓童年的味道,其实是缅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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