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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误》摭谈

时间:2024-05-07

李欣荣

郑愁予先生的代表作《错误》一诗被称为“现代抒情诗的绝唱”,在华语世界广为传唱;尤其进入高中语文课本后,更是掀起了学界的诠解高潮,研究成果煌煌灼灼:有对意象意趣的古典追踪,有对主题内涵的多元挖掘,有对写作视角的现代解构,有对戏剧性情节的话语重构……都努力地品味着诗的意象之美、情韵之美、结构之美、节奏之美——古典美和现代美的浑然交融。就古典美而言,其“绝唱”之谓,不仅在于对古典意象的熟稔运用和受古典意境的遗韵渐染,更在于能“秘境旁通”①,在由古典意象和意境构建的传统意蕴的土壤中生长出更曲折的生活情境、更新鲜的生命表达、更深刻的哲学思考。而对《错误》之美的感受中,有两处的精心经营容易被读者所忽略。

一、时间流动之美

时间是诗人构筑诗境、表达情感的凭借,一个好的诗人,必然善于经营时间,历史、现在、未来的“往来”造就了“人事”的“代谢”,诗人的个人世界和万千思虑也因此缓缓地展开,纤毫毕见。巴尔扎克说:“人的全部本领无非是耐心和时间的混合物。”诗人恰恰因为具备了发现、品味的耐心,才能细腻地描绘时间的况味。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时间的特性是“流逝”,常依附于自然物的变化而暗示出来,以韶光易逝牵惹出容颜凋零、人生空老、壮志难酬的悲凉、悲愁与悲戚。而在《错误》中,郑愁予同样通过物象的变化来表现时间的推移,却传达出如江南一般的清柔清丽之美,缘由大概在于他笔下的时间并非“流逝”的,而是“流动”的。这在《错误》中描摹时间的两个比喻句——“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和“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中有充分地体现。

第一个比喻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女子容颜逐渐衰老的过程,这是由形容喻体特点的“开落”一词所赋予的:“开”即指女主人公青春年少、颜如花开般盛妍,也以花开无人共赏这一古典诗词常有兴味象喻女子最艳丽、生动的年华无人共度;“落”即指女主人公青春不再,颜如花落般颓老,也以此蕴含相思无人能解、在时光荏苒中空自寂寞的苦闷之情。情感可体现在诗歌语词的反复低吟和咀嚼中,却无法将喻体意象所具有的传统情感交融于语词所构成的整体意境之中:意象本身所应携带的哀愁被消泯了。如果用一个词可以稍稍接近诗人在词句中所表达的情感的话,毋宁用“欣赏”。布莱希特说:“不要为已消尽之年华叹息,必须正视匆匆溜走的时光。”“欣赏”由“正视”而来,正是“正视”,让诗人从时光溜走、年华消尽的叹息中抽身,发现了女主人公的生命状态在时间中呈现出的两种对立:漫长与瞬间、流动与停驻。女子不可能在一个季节走完从青春到衰老的过程,这个“季节”,必然是多年来同一季节的复合。岁岁年年的等待相似,年年岁岁的人却不青春永驻。衰老的过程是缓慢的,而对衰老的极不甘心和无可奈何积淀出一种莫可言状的悲情美。这个“季节”也可以指“我打江南走过”的现在,“莲花的开落”象喻着女主人公听到“跫音”后打开“三月春帷”看到所来非人时神情由极度的欣喜到极度的失望的瞬间变化。诗人以一种纯粹之眼观之,变化之美,美在女子的感情如莲般纯净,美在能让人生出爱“怜”。而容颜改变中的时间也仿佛在“等”中被静止了,“开”与“落”只是客观状态的描摹:“等”让时间本身成为客观的审美对象,摒弃了“季节”的交替而突出了再现与重复。“季节”被切分成以复数形式存在的画面,画中的环境是同一的,唯一有细微变化的是女子的容颜与神态:从环境来看,时间停驻;从女子来看,时间流动。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更使“心”境由空间表达转向了时间表达,静谧、狭小、寂寞、古典已经无法准确形容此时此刻女子的心绪,于是“青石的街道”动了起来——向晚。向晚是时间的流动带来的光线變化:日渐西沉,日影在夹街南墙上渐渐上移,无声无息地漫过女主人公紧掩的窗扉,于是青石的街道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光线的变化,不也是女子心中由希望落空而失望的映照?化用福尔斯特之语,“即将来临的一晚(原句为“天”),比过去的一年更为悠长”!

二、无理而妙之美

清人贺裳在《皱水轩词筌》中第一次提出“诗又有以无理而妙者”,并以李益“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为例,评其“此可以理求乎?然自是妙语”。无理而妙并不意味着诗歌可以无理,这里的“理”并不指诗中蕴含或阐发的某种人生哲理、读者从中得到的某种人生感悟,而是指字词黏合、语句转承之间的言语内在逻辑。“千里莺啼”在杨慎看来不在理:谁能听得?(《升庵诗话》),但在何文焕看来是一种文学艺术典型概括的需要:江南方广千里,千里之中,莺啼而绿映焉……意既广,不得专指一处。(《历代诗话考索》)所以,诗歌的“无理”并不就陌生化的用词而言,而是指字词语句的内在逻辑所表达出的作者对外界的感知违背了一般的自然常识、生活常态与思维逻辑,摆脱了由语言建立起来的习以为常的知觉经验。

在《错误》一诗中,在两个“你底心”钩连出的女子心境之前,分别有环境的营造:“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和“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这两处的环境营造从其语句的内部来说,形成了两个因果关系:因为东风不来,所以三月的柳絮不飞;因为归人的跫音不响,所以女子不揭三月的春帷。如果仔细品味这两个因果关系,会发现后者其实还隐藏着反向的因果:因为“归人”的跫音响,所以女子揭开三月的春帷。也由此产生了诗人笔下的“错误”。那么,前者有没有隐藏的反向因果呢?我们发现,“东风即来,三月的柳絮飘飞”更符合古典诗词所营造的传统意境:“东风”通常是思念的媒介、爱情的传递者,思念因风而起,不知远人何处营生,何时能归,自身的怜愁便如“满城风絮”般弥漫开来。冯延巳《蝶恋花》恰如其分地道出了这种情境下主人公内心的婉曲:“几日行云何处去,忘了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飞来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但诗人非要打破惯常的情感体验,违拗自然之理,说暮春三月,东风不来,柳絮不飞,这就给了读者涵泳言语的新异感。李白笔下的春风怕离别之人倍受离别之苦,所以不让柳条发青:春风知别意,不遣柳条青。(《劳劳亭》)那么诗人笔下的东风是否也怕女主人公饱受离别相思之苦,而不来“撩乱春愁”呢?似可以此解之,却又比李白的妙笔推进了一层:李白的春风来了,诗人笔下的东风索性不来!苏轼笔下的少女不相信自己的情感将会无所依托,直呼杨花尚有东风来吹拂、照管,难道自身连杨花(《词源》释“杨花”为“柳絮”)也不如吗(《蝶恋花》:未信此情难系绊,杨花犹有东风管)?现在东风不来,柳絮无处得到吹拂、照管,反苏词之意而行笔,意在谓女主人公如柳絮般得不到心上人的照管的同时,也能让“小小”的、“寂寞”的心城与之熨帖无痕。

所以,诗人在此处通过违背自然现象的环境营造,不仅钩连起意象的传统意蕴,更能将唐宋才人在此意象上创设的新意境或再推进一层,或反向而为之,让读者直接坠入语词的世界中去解谜。这无疑就是“一种困难的、扭曲的话语”②,却更是叶燮所说的“情至之语”。

“所谓作家,就是‘一群在词语的池塘里游泳的人。”而对生活、对世界更加敏感的诗人尤其如此。郑愁予以语言和修辞作为手段,用新奇、独特的言语形式,向我们展现了他对外部世界充满个性的审美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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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①叶维廉语,转引自杨四平:《对经典阅读要有主体意识——谈郑愁予〈错误〉的可写性》,《名作欣赏》,2005年第7期。

②[法]茨维坦·托多罗夫著,方珊译:《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19页。

[作者通联:江苏无锡市辅仁高级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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