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吴同和
“多情自古伤离别”,这大概是古代送别类诗词源源不断、佳句甚多的主要原因。虽然诗人们所处的时代不同,运命有别,表现手法和风格流派各异,但其高尚的操守、淳朴的情谊、缠绵的倾诉、美好的祝福,却惊人相似。
李白一生,仗剑远游,行踪无定。“凡江、汉、荆、襄、吴、楚、巴、蜀,与夫秦、晋、齐、鲁山水名胜之区,亦何所不登眺”(明·刘楚登《太白酒楼记》),大起大落的特殊遭际使他有机会结识众多名流侠士、官宦庶民,却又无可奈何地辞别故旧知己、好友亲朋。每一次相逢都是一个传奇,每一次吟别都是一支绝唱。
李白集儒道释墨于一身,情感世界极其矛盾复杂。他的人生既有超脱消极的因素,亦不乏“达则兼济天下”的豪情。一方面,崇尚儒家道统,一方面,却又宣言“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庐山遥寄卢侍御虚舟》)。一方面,他愤世嫉俗,欲隐居山林,返归自然;另一方面,却又尚武轻儒,脱略小节,轻财好施,豪荡使气,大有“长剑一杯酒,男儿方寸心”(《赠崔侍御》)的古道热肠。这种复杂的人生观也同样表现在其送别诗中,所以,品咂这些令人“执卷留连,若难遽别”(李渔《闲情偶记》)的绝妙好诗,亦是品读他的情感世界。
一、壮别
李白豁达大度、豪爽俊逸,年轻时仗剑任侠。《与韩荆州书》云:“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魏颢说他“眸子炯然,哆如饿虎……少任侠,手刃数人”(《李翰林集序》)。性格如此刚烈,与好友离别,当然没有“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柳永《雨铃霖》)的缠绵;虽视友如亲,也决不会“儿女共沾巾”,只有予友人以昂扬进取之勉。《渡荆门送别》便是典例:
渡荆门送别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这首诗是李白出蜀时所作,时年25岁。这次出蜀,可谓壮游:经巴蜀,出三峡,直下荆门以外,飞驶至楚汉之间。诗人亲历巴山蜀水之险恶,有“群山万壑赴荆门”的惊诧,亦不乏“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欢愉,充满新奇、惊喜。江山如此多娇:那连日来跟在诗人身边的两岸群山逐渐消退殆尽,开阔的江面扑面而来,奔腾咆哮的江水向远方逝去,直到那水天相连的远方!夜半时分,俯瞰江面,月亮在水中的倒影,恍若天上飞来的一面明镜;白昼晴空,远眺天边,云蒸霞蔚,变幻无穷,又似海市蜃楼一般……因而思绪万千,生发思乡之幽情。读到这里,方知诗人所指的送别者,竟然是故乡之水——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啊!正是这“故乡水”,不辞万里把诗人送上生活道路的远大前程。全诗以启程远游起笔,以途中所见景色为干,以壮别作结。结构严谨,过渡自然,气势磅礴,情思绵长。
值得注意的是,诗中雄伟奇丽的画面并不是简单的组合和随意的拼凑,所有景色都与长江密不可分:群山是长江两岸的群山,平野是长江流经的平野,月影是长江水中的月影,行云是长江上空的行云……它们以长江为中心,完美地构制成一幅雄伟奇丽的水墨丹青。这个背景,与表现诗人喜悦开朗的心情和青春蓬勃的朝气,可谓相得益彰。情乐则景乐,景语亦情语。毫无疑问,《渡荆门送别》所写的景物全染上了诗人内心的感情色彩,进入诗人视野而又形诸其笔下的荆门自然景色,雄壮奇伟,与青年李白初别故土,投身到更广阔的天地,去追求那不平凡事业的广阔胸怀和奔放热情完全一致。
全诗想象瑰丽奇伟,意境深邃高远,情感豪壮真挚,语言精致自然,具有高度的艺术概括力。“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逼真如画,有如一幅长江出峡渡荆门的山水长轴,与杜甫“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和王维“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等同样脍炙人口。“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一联,其“下”与“飞”之配搭,“生”与“结”之合用,把水中月影的变化过程及海市蜃楼般的奇特幻象写活了,予人以身临其境之动感!
天宝元年(742),李白42岁,得唐玄宗召他入京的诏书,异常兴奋;回到南陵家中,与儿女告别,并写下激情洋溢的七言壮别古诗《南陵别儿童入京》。值“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之时,告别亲友故土,进京面圣,气氛自然格外喜庆欢快。于是,诗人“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最后“仰天大笑出门去”,申言“我辈岂是蓬蒿人”,其得意、自负、踌躇满志之情状可感可知矣!
《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亦为壮别诗。全诗14句,起句“我觉秋兴逸,谁云秋兴悲”一扫悲秋古调,充满欢快喜悦氛围;故尔临别之际,友人不会生发“悲哉秋之为气也”之嗟。全诗景新情深,热烈奔放,结句虽有“相失各万里,茫然空尔思”之叹,却丝毫无碍于诗人豪情的宣泄。
李白的壯别诗还有许多,其共同特色是,借景抒情,依依惜别而见得豪放,恋恋不舍却深蕴壮怀。
二、醉别
李白嗜酒好月,人所共知。《金陵江上遇蓬池隐者》云:“解我紫绮裘,且换金陵酒。”五代王定保《唐摭言》有“李白着宫锦袍,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因醉,入水中捉月而死”一说。李白豪侠孤傲,天马行空,嗜酒如命,唯月是爱;但他并不是那种“只愿长醉不愿醒”的消极入世者,也没有“一醉解千愁”的动因。他了悟“人生达命何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梁园吟》)的况味,深谙“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的哲理。
有诗为证:
金陵酒肆留别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赏读此诗,仿佛置身于一种特别温馨可人的氛围之中:江南水乡,暮春季节,东风骀荡,杨柳依依;诗人即将离开金陵,遂入店独酌;金陵子弟闻讯,纷至沓来;尽地主之谊,表惜别之情,于是主客“各尽觞”,愉悦非常;酒肆饯别,既无泪花,也不见哀愁,甚至连牢骚都没有;只有醉而不醉,不醉而醉的快意。读着读着,读者也会醉的。醉于酒,醉于情,抑或醉于春?谁能说得清呢?清代学者沈德潜批曰:“语不必深,写情已足。”(《唐诗别裁集》)
值得玩味的是,杨花柳絮,并无“香”与“不香”可言,但诗人却能嗅到“满店香”,酒香,店香?还是人香,心香?盖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也!至此,方悟“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之玄,而起句“风吹柳花满店香”之“香”亦得以诠释;诗人豁达轻快、洒脱飘逸、似醉非醉之形象呼之欲出矣!
李白嗜酒,另有《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为证。
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要离别,什么都别说,先“干杯”,惟求一醉方休;说再见,管它斗转星移,只盼“重有金樽开”。即便飞蓬将逝,分道在即,也不忘“且尽手中杯”。全诗8句话,句句不离“酒”,全篇俱扣“醉”,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醉别”。今人分手,有“伤离别,离别虽然在眼前;说再见,再见不会太遥远。若有缘,有缘就能期待明天,你和我重逢在灿烂的季节”(张学友《祝福》)之咏。“灿烂的季节”,虽然令人神往,奈何“离别”还是有“伤”。而远在一千多年前的李白,与老朋友相别,比今人要豪壮得多,豁达得多。通篇不见一个“伤”字,全诗没有一滴泪珠。这与“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送元二使安西》)的情调不同,与“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柳永《雨铃霖》)的氛围更是迥异。景则明洁清丽,情则淳厚绵长,有如美酒,色香味俱佳,堪称一篇“情同景共,思与境偕”的“醉别”好诗。
三、赠别
李白一生,游历南北西东,朋友甚多。与达官贵人、好友亲朋、隐逸之士、山野村夫,均有聚散,也有唱和。几乎所有的会聚都让诗人欣喜,而每一次惜别又令诗人追怀。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李白比孟浩然小12岁,相识时,孟浩然已名满天下。二人十分投缘,遂成至交。唐开元(713—741)某年暮春三月,百花吐艳,老友孟浩然奉旨赴任扬州,乘船远去,神鸟仙鹤般,飘然而下,“之广陵”大显身手。其船在长江上渐行渐远,以至于没了樯桅,李白却还在江边伫立,望着那滚滚东逝长江水,迟迟不忍离去。这是怎样一种情感,这是怎样一幅画面!离别总不好受,何况是与挚友别离!边塞诗人岑嘉州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儒将,与朋友离别,有“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之摹状;刘梦得为落难遭贬之京官,与柳宗元在衡阳分路时,发“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刘禹锡《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之悲吟。相形之下,同为绝唱,李太白“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之描摹,情感同样真挚,意境却更高远。
又如:
送友人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在“青山”“白水”之间,于“北郭”“东城”之地,送别友人,山重水复,“行行复行行”;然“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连“浮云”和“落日”也为之动容了。惜哉!惜则惜矣,却毫无伤痛哀怨之意,全诗一片光明亮丽。“万里征”,喻指鹏程万里;“浮云”“落日”,皆蕴诗人对友人一片深情。最后一“挥手”,恰如特写,定格于斯,与班马之“鸣”遥相呼应,妙不胜言!
李白的送别诗,抒壮别醉别,写赠别留别,不胜枚举;其中还有一些赠别诗,巧避现实,虚拟情境,或仙山海岛,或天庭瑶池,或梦境奇遇……叙别而望聚,话离以期合,描世外桃源之愿景,表向往幸福之雄心。
如古诗《梦游天姥吟留别》(一作《别东鲁诸公》),绘制虚无飘渺梦境,反照生活现实,予读者以审美愉悦和理性思考。诗人想象,来年某日,能与东鲁诸公在“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的方外之域相聚,但“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原来是南柯一梦!世间行乐,多乐极悲来,还不如骑着白鹿到名山去寻仙访道。这想法虽然有伤感情绪,欲逃避现实,但是,诗人不与权臣贵戚同流合污,用远离现实的办法表示对权臣贵戚的鄙弃和不妥协的操行,还是值得肯定的。
《送杨山人归嵩山》也是一首“敘别而望聚,话离以期合”的绝妙好诗。
送杨山人归嵩山
我有万古宅,嵩阳玉女峰。
长留一片月,挂在东溪松。
尔去掇仙草,菖蒲花紫茸。
岁晚或相访,青天骑白龙。
杨山人乃隐逸之士,李白早年访道结识的朋友,二人感情契合。友人将归隐嵩山,诗人浮想联翩,乃赠诗以志此别。
嵩山乃方外之地,景色格外怡人。宅有“万古”之寿,峰肖“玉女”之神,仰之则肃然起敬,临之则杂念皆消。更为神奇的是,此地有“日月照耀金银台”奇景:“月”可“长留”而不沉,皎洁明亮,高“挂在东溪松”之上,令人向往之至。梦境乎?幻觉耶?只觉得友人能在这样幽美的环境中生活,定然胜似神仙,朝暮晨昏,其乐融融。采掇者,“紫茸”“仙草”也;酿制者,玉液琼浆也……想着友人日后的生活,诗人不禁心旌动摇,生发“岁晚”“青天骑白龙”“相访”之奇想,如能在嵩山聚首,则今日相送,何须言愁?
这首赠别诗,“情”与“景”,“思”与“境”,水乳交融,可感知,可触摸,读罢仿佛和诗人一道步入玉宇琼楼之境,置身仙风道骨之班,无愁无怨,无悲无嗔,只觉得雅致,只觉得谐和,因而宠辱皆忘,愉悦非常。
[作者通联:湖南科技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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