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蔡之国 朱其志
曹禺的话剧《雷雨》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杰作,也是中国现代话剧艺术成熟的标志。《雷雨》初载于1934年7月1日《文学季刊》第1卷第3期,原作包括序幕、第一至四幕主剧、尾声六个部分。但在东京首次公演时,因“原剧太长,‘序幕和‘尾声不得已删去了”。自此,“序幕”和“尾声”就因自身以及外在的原因而被长期忽略,直至2003年4月5日才有所改变:作为庆祝梅花奖创办20周年开场戏的《雷雨》,恢复了原作的“序幕”和“尾声”。于是,历经70年的风雨,戏剧《雷雨》终于从斩头去尾只现躯干的尴尬中走了出来,还原了本来的面目,读者也开始能够全面审视《雷雨》,品尝久违的芬芳。
在众多对《雷雨》的探讨性文章中,大多着力于思想内容、艺术形式和创作主体的研究,而对“序幕”和“尾声”关注较少,以致其中包含的戏剧观念、宗教意识和审美内涵等诗性价值被长期忽略,并直接导致了对整个文本存在或多或少的误读。
《雷雨》的“序幕”和“尾声”是处于同一时间段、同一场景中前后连续的情节,是发生在“本文”之外又与“本文”相连接的附属故事。在“本文”故事发生十年后的腊月三十的雪天,在略显残破陈旧的、已变成教堂附属医院的周公馆里,在充盈着教堂合唱的弥撒声和大风琴声中,老人周朴园来到已变成教会医院的原先属于自己的家,探望分别住在楼上和楼下的两个神经女人——蘩漪和侍萍。他们曾经是亲人,如今却形如陌路;她们曾经是热情的女子、和善的母亲,如今却只能活在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故事的气氛非常安静,在腊月三十的那天,两个修女在教会医院忙来忙去,有一对十来岁的姐弟坐在火炉边讲故事,在看到苍老的周朴园后,就如听“古老的故事”一般谈起了十年前的周家的故事。最后,两个孩子冷了,也走掉了,然后周朴园在看了两个病人之后,就一个人坐在火炉边,作者在周朴园非常孤独的情境中结束了全文。
《雷雨》的“序幕”和“尾声”既是“本文”故事的引子,又是“本文”故事的最终结局。作者以“本文”故事的发展为基础,拉长了时空、增添了人物、变换了场景,制造出一种朦胧而又充满哲理意义的诗性意蕴。《雷雨》“序幕”和“尾声”的诗性意蕴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接受角度的戏剧艺术
戏剧作为艺术的一种表现形式,从本质上与其他艺术作品一样,是为了满足人们的审美需求,这就要求创作者在进行艺术创作时要从接受角度给观众带来审美上的愉悦。审美愉悦是一种精神心理上的感受,它不仅来自视觉、听觉等高级感觉器官所带来的刺激,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些感受引起整个意识的活跃,从而实现多种心理因素的相互作用,产生轻松自由或者深刻思考的美学享受。所以,一部成功的话剧作品,不仅要以舞台为中心,还要关注观众的审美接受过程以及观众最终通过欣赏这部戏所能获得的情感体验。
《雷雨》是一部家庭悲剧,乱伦、欺骗、卑鄙、死亡等种种人间的不幸,在暴风雨的一天里集中演绎和爆发。周朴园为维护封建家庭的门面,抛弃了为他生有两子的侍萍;被压抑本性的周朴园的妻子蘩漪,却与继子周萍产生了不为世人容忍的“乱伦”爱情;周萍为了摆脱乱伦产生的罪恶,抓住了年轻美丽的四凤,并与有兄妹血缘关系的四凤发生了“乱伦”的爱情;蘩漪为了实现与周萍的长相厮守,喊来侍萍,希望将四凤带走;鲁大海希望取得罢工的胜利,而与亲生父亲周朴园发生了矛盾;鲁贵则作为一个偷窥者存在于戏剧中,希望凭借自己掌握的家庭丑剧实现留在周公馆的最卑琐的愿望……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目的上场,但是都在命运的挣扎中走向了希望的对立面:周萍、周冲、四凤三个年轻人选择了死亡,蘩漪和梅侍萍走向了疯癫,鲁大海出走,而最后只剩下周朴园一个人孤独地承受着悲剧后的结局。
戏剧《雷雨》中的每个人都是一出悲剧。这部悲剧故事在一天之内集中地向观众展示,触及到一般人受不了的神经,而恶的膨胀、人的死亡和疯癫,都会造成观众的心理紧张。它必须通过戏剧艺术来缓冲受众情绪上的紧张、残酷的心灵拷问,来慢慢稀释人们的感情,使人们缓过气来。于是剧中安排了一个天使般的人物周冲,但是周冲一个人的力量不足以缓冲观众的紧张和恐惧,于是就借助“序幕”和“尾声”来平衡,借助其中的宗教以及天真的童心来进一步缓冲主剧给人的强烈悲剧。事实上,曹禺在解释“序幕”与“尾声”时说:“是想送看戏的人们回家,带着一种哀静的心情”,“而不是惶惑的、恐怖的,回念着《雷雨》像一场噩梦”,“我要流荡在人们中间还有诗样的情怀”。曹禺在写信回答《雷雨》的导演时说:“我把《雷雨》做一篇诗看,一部故事读,用‘序幕‘尾声把一件错综复杂的罪恶推到时间上非常辽远的处所”。看来作者是很理性地站在接受者的角度进行剧本创作的,于是,他特意安排了“序幕”和“尾声”用来舒解读者或观众的紧张情绪,使观众在欣赏的同时也进行哲理的思考。事实上,写作《雷雨》时的曹禺年仅23岁,没有力量承担人性的恐惧与邪恶,随着年龄的成熟,以后创作的作品中就越来越稀释了这样一种对人性的拷问。
二、宗教式的哲理表达
读过《雷雨》的人大都作出这样的判断,即《雷雨》暴露了旧中国新兴资本主义阶层的罪恶,把他们腐朽堕落的情感和道德溢露至深。其实,这并不是作者的初衷,曹禺在《雷雨·序》中说:“写《雷雨》是一种情感的迫切需要。《雷雨》的降生是一种心情在作祟,一种情感在发酵。现在回忆起三年前提笔的光景,我以为我不应该用欺骗来炫耀自己的见地,我并没有明显地意识着我是要匡正讥讽或攻击些什么。”事实上,《雷雨》文本中隐含着一种宗教哲学韵味,如果说“本文”中的这种宗教色彩还是隐性的话,那么在“序幕”与“尾声”部分,它已经完全明朗化。场景的选择、音乐的配置、人物的设计与规划都非常直接地体现着基督教的宗教意蕴,并与“序幕”、“尾声”部分缓慢的节奏结合在一起,塑造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诗情。
在“序幕”和“尾声”的场景设置中,将周公馆转化为了教堂的附属医院。在《雷雨》的“序幕”和“尾声”里,作者把心思托付在宗教背景的设计上来表达他对“宇宙间许多神秘事物的不可言喻的憧憬”。那西洋式的壁炉、《圣经》、悬在壁炉上的基督受难像、墙上大而旧的油画,以及头戴雪白布巾、身穿深蓝粗布制袍、胸前挂着一个十字架的看护士,这一切对中国受众而言都是奇异的、带有神秘色彩的异域事物。教堂是一个充满了静穆气氛的地方,它能让人内心澄净,远离罪恶,在“神爱世人”的包容中,一步步走向圣洁;医院是救治医疗的地方,它能让身体康健,远离病苦,在治疗的作用下,走向人生。两者的结合,就带有了哲学意义和诗性价值。在这医院的屋内,唯一带有“一丝丝的温暖,使这古老的房屋还有一些生气”的,是一个燃着炉火的壁炉,它的上方则“悬着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寓意着耶稣与温暖相连,而基督教倡导的“博爱”“救赎”“忏悔”,都促使罪孽的人进行宗教的忏悔,完成人生的最终塑造。可以说,场景设置的独特用意应该是运用宗教淡化充盈在周公馆里的罪孽。
如果说场景的布置是对这种诗情的静态显示,那么“序幕”和“尾声”中音乐的设置则是对这种诗情的动态展现。剧本写道:“开幕时,外面远处有钟声。教堂内合唱颂主歌同大风琴声。”这种空灵的颂唱与悠远的风琴声的结合本就是一种能净化人心灵的良药,更何况伴随着教堂沉重而辽远的钟声出现的是巴赫的《B小调弥撒曲》。以巴赫为代表的巴洛克音乐,其最为独特和重要之处就在于复调手法的运用,它使听者在聆听的有限物理时间内展开理性节制下的想象,实现哲学意蕴的表达。《B小调弥撒曲》之所以被称为“音响的建筑”,不仅指其整齐严谨的结构、美轮美奂的风格,也指它所唤起的如置身于世纪教堂天穹下抬头仰望时的纵深感,即“落向不堪把握的虚空,彷徨追寻的心灵驰向无尽”,达到“唤起听者空间感和历史感”的效果,使人领悟自身的渺小和有限,从而具备宗教净化的效果。“序幕”与“尾声”中这种宗教情境与戏剧主体形成强烈反差:作为公馆(世俗凡尘),带给人们的是痛苦与煎熬;作为教堂医院(宗教机构),让置身其中的人得到片刻安宁。“序幕”和“尾声”中的周朴园与10年前的专横、冷酷形象截然不同,他苍老可怜,定期来探望病人,不仅是看望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也是一颗饱经沧桑的心灵的自责、自赎与忏悔。蘩漪和侍萍,一个为了一己幸福而抛弃名声、地位,几近疯狂;一个少时遇人不淑、中年痛失儿女。两个女人最后都在教堂医院中了度余生:医疗可以缓解她们身体的疾病,宗教才能给予她们的心灵以守护。可以说,作者在叙事中有着独特的宗教式的哲理认知,并使这种宗教情感在“序幕”和“尾声”的诗情演化中进一步深化。
“姑甲”“姑乙”,两个明显带有基督教色彩的人物,进一步突出了宗教氛围和哲理式表达。她们是专门在医院看护病人的,她们的服饰“如在天主教里常见的尼姑一样,头束雪白的布巾,蓬起来像荷兰乡姑,穿一套深蓝的粗布制袍,衣裙几乎拖在地面”,“胸前悬着一个十字架”。她们总是用“和气地”口吻说话,她们对被照顾着的疯病人充满“怜悯”“同情”,她们还时不时“虔诚”地说“圣母保佑”。尤其在全剧完结处,作者设置了这样一副场景:“老人又望一望立在窗前的老妇,转身坐在炉旁的圆椅上,呆呆地望着火,这时姑乙在左边长沙发上坐下,拿了一本《圣经》读着。”老妇侍萍呆望窗外,只为盼着儿子的出现,别无它念;老人周朴园面对自己亲手导演的这幕悲剧,除了进行灵魂的自我忏悔,亦别无它法;而姑乙口中的《圣经》文字则悠悠的飘散在空中,将故事悄然地画上了句号。这是多么痛苦而又浪漫的艺术画面,如同一曲无伴奏的多声部合唱,虽然不同的声部各有其独特旋律,而在总体上却能达到高度的和谐统一。作者用基督教中的“忏悔”来塑造最后的周朴园,又用“博爱”的思想来引导读者和观众,希望戏剧在他们心中能引悲却不生恨。诗的氛围、诗的意境,在曹禺的笔下戏剧化地展现出来。
三、对比运用中的时世变迁
《雷雨》的“序幕”和“尾声”与“本文”是相互照应、相互依存的关系,作者借助两者间十年的时间差,制造了景的对比、季节的对比、人物的对比……在对比中,反映了时世变迁,使得诗性意蕴更加浓郁强烈,达到了作者所说的“罩上一层纱”的境界。
从景的角度来看,同一个环境(周公馆)因岁月的流逝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个我们可以从作者对前后场景的描述中得到感悟。在“序幕”中,作为教会医院的周公馆,“门面的漆已蚀了去。金黄的铜门钮放着暗涩的光”、“这门前也挂着一条半旧、深紫的绒幔,半拉开,破或碎条的幔角拖在地上”、“这前面,没有帏幔,门上脱落,残蚀的轮廓同漆饰都很明显”、“墙的颜色是深褐,年久失修,暗得褪了色。屋内所有的陈设都很富丽,但现在都呈现着衰败的景象”。这与“本文”第一幕中描述的十年前的周公馆大不相同:“壁龛的帷幔还是深掩着,里面放着艳丽的盆花”、“所有的帷幕都是崭新的,一切都是兴旺的气象,屋里家具非常洁净,有金属的地方都放着光彩”。作者以带有浓重色彩和情感倾向的形容词告诉我们,曾经充满生机与活力,如今却物是人非,“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余下更多的是哀伤、悲凉与哲理思考。
从季节的角度来看,“序幕”和“尾声”的冬季与戏剧主体“郁热逼人”的夏天,形成了鲜明的比照。飘雪的冬季是一个缓慢的季节,是蛰伏在厚重下的平静,人们总爱在冬季回忆过去,而夏季则是一个拥有加速度的季节,一切都充满能量,一切也都急躁不安。“序幕”和“尾声”的故事选择在冬季发生,是因为作者想利用这个特殊的季节,来与人物的衰老、情节的舒缓相结合,以达到让读者感受到惊恐和惊惧后的平缓,使读者“不致于使感情或者理解受了惊吓”。时间的运用,使得话语缓慢,增强了“序幕”和“尾声”的诗性特质。
从人物的角度来看,剧中存在的局外人——“姑甲”“姑乙”以及姐弟二人与局内人物,局内人物十年前后的变化等,都形成了鲜明对比。“姑甲”“姑乙”的“和气”“虔诚”以及救助他人,姐弟二人的单纯、童稚与欢笑,同剧内主人公周朴园的苍老、呆滞、迷惘、忧郁以及蘩漪和侍萍的疯癫形成了对照。而十年前后剧中人物的对照,最具比较度的便是周朴园。十年前“他的脸带着多年的世故和劳碌,一种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逼出冷笑,看出他平日的专横,自是和倔强”;十年后已变成“一位苍白的老年人”,“眼睛沉静而忧郁”。在那个惊天动地的雷雨天过后的十年时间里,周朴园是在一种无法言喻的痛苦中生活的。这残年的老人正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被这痛苦吞噬,孤独地品尝自己酿下的苦果。曾不可一世的他在忏悔中去探望自己生命中的两个女人,但在疯癫的女人的心中,他却早已成为陌生人。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由于唤起了悲悯和畏惧之情,进而使主体的这种感情得到净化。事实也是如此,在人物的对照中,我们的情感感受到哀伤与沉思,沉浸在如诗般沉缓的意境中思考人生。
散发着无穷魅力的《雷雨》,是一部说不清楚的伟大剧作。它表面的故事与内里的意蕴之间有着很大的距离。而“序幕”和“尾声”的存在,给我们进一步解读作品提供了很大的参考,无论是艺术的距离,还是宗教式的哲理表达,抑或是从对比方面的哲学阐释,都值得我们仔细品读、慢慢品味。但不管怎样,倘若不“顾及全篇和全人”,解读文本的偏差则难以避免,那伟大的艺术作品《雷雨》所蕴涵的芬芳也就不复存在了。
参考文献:
①曹禺:《雷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
②田本相、张靖:《曹禺年谱》,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
③朱栋霖:《论曹禺的戏剧创作》,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
④曹禺:《曹禺论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⑤陈思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作者通联:扬州大学瘦西湖校区新闻与传媒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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