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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风筝的老人

时间:2024-05-07

冯积岐

走进大明宫北门,首先和我打招呼的是南北大道两旁的草坪。东边的草坪是昔日皇家养马的地方,西边的草坪是当年唐玄宗观看斗鸡的斗鸡台。千年以前,王孙公子和大臣们在斗鸡台的狂欢声,已经被闲适而恬静的草坪覆盖住了。眼目之下,草坪上是几个放风筝的人,他们用轻松的步子踩在当年骄奢和辉煌的余韵上,手中的风筝,似乎很随意地把李唐王朝灿烂图景放飞在天空,任凭它们率性飘荡。

在放风筝的几个人中,我记住了两个老人。一个精瘦,高个子,脖颈显得有些长,面部爬满了皱纹,头发花白了,长长的眉毛依旧很浓密。另一个,中等个子,脸盘大,两颊泛红,头发眉毛全白了,步子有些迟缓。我估计,他们都年过七十了。两个老人之所以进入我的视线,触动我,皆因他们的坚持不懈,使我对他们尊敬而钦佩。无论是春寒料峭的午后,暑气蒸蒸的三伏天,还是冷风逼人的冬日,草坪上总能看见两个老人一丝不苟地放风筝。尤其是晚秋的傍晚,天低云厚,大明宫空旷,寂寥,冰凉,游人无几,两个老人依然专心致志地在草坪上放风筝,他们只在自己的境界之中,好像这个周围的时空喧嚣也罢,寂寞也罢,和他们已经无关,他们只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活人。他们给景色暗淡的大明宫增添了安详,从容的风景,暮色浓厚的大明宫好像被老人手中的风筝捅了一个口子,有了一束亮光。

我每天走进大明宫,在放风筝的两个老人跟前驻足良久。特别是在风轻云重,空气凝滞的午后,我要眼看着他们把风筝放飞之后,才离开,去散步。两个老人一次又一次地拖着风筝,在草坪上跑动,风筝一次又一次地跌落在地,他们不气馁,不沮丧,失败了再来,屡屡失败就是他们成功的契机。他们只是放,只管放,放不上去还是放,好像没有放上去并不代表失败。两个老人的神态坦然而平静,脸庞上泛着一丝微笑,他们的信心和毅力撒在草坪上,在天地间竖立着。也许,在他们心中就无所谓失败与成功,放风筝就是放风筝,放风筝就是这样子:有许多时候放不好,但有一次放到天上去了,就好了。

最终,在轻微的春风中,两个老人的风筝飞上了天空。那一缕风好像来自历史的夹缝中,来自现实的沉重中,两个老人于一瞬间把那一线希望抓住了,把那一缕风捕捉到了,于是,风筝随风而上了。两个老人明白:只有一次又一次地放,才有机会。我想,这两个老人就是法国作家加缪描述的把石头一次又一次推上山的西西弗斯。

风筝放飞之后,两个老人站在草坪上,一会儿把风筝线放开,一会儿又收回来一段,他们的一只手在风筝线上拨动着,好像音乐家拨动琴弦。他们收放自如,仿佛按动着天地间的脉搏,把握着风筝的健康。

而后,两个老人坐在各自带来的小凳子上,摆动着连着线的小轮盘,目光盯着天际间的风筝不放。他们一坐就是半晌,那模样似乎是一座雕像,仿佛岿然不动的历史,让人无法改动。我努力地睁开眼,在天穹寻找只有指甲盖大的风筝,放飞的风筝已经升得很高很高了,好像暗夜里的一点火星,闪动着微光。

我问那个瘦瘦的老头子:这么高,能看见吗?老人爽朗地一笑:能看见,它飞得再高,也脱不开我手中的线。老人的这句话,使我心中一动:也许,这就是风筝的悲哀。我说:假如线断了呢?老人严肃地说:不会的,放风筝的人,不会让风筝断线的。

一个夏天的下午,雷雨突然来了,风骤雨急。大明宫的游人向亭子奔跑。两个老人和我跑进了一个亭子,只见他们都拿着盘线的轮盘,却不见风筝。我问那个胖老人:风筝呢?老人淡然一笑:风太大,线断了。风筝也有彻底自由飞翔的时候——也许,这是连两个老人也没有料到的。

我因为做了痔疮手术,行动不便,两个月没有去大明宫散步。初春的一天,我手术后第一次去大明宫,只见瘦瘦的老人依旧坐在凳子上,双眼盯著风筝,转动手中的轮盘,我问老人:你的伙伴呢?我指的是那个胖老头子。他半眼也没看我,平静地说他走了。我有点愕然:去哪里了?老人沉默了一瞬,淡然地说:线断了,飞了,飞到天堂去了,自由了。我长长地吁了一口,叹息了一声,话到嘴边,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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