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梅子涵
外婆自从来到我们身边之后,就再也没有以她的名义请过客。从前,她在家乡,富裕地过着日子,和外公在一起的时候,外公请客,也就是她请客,别人忙碌,她坐在桌前,那样的日子在她当了外祖母以后便完全结束,这是她不可能想到过的,而结束了之后,也可能根本没有想过要重新开始,她心满意足、忙忙碌碌当起了家里的佣人,整天就是买菜,打扫卫生,做饭,缝缝补补,她的确就是一个被我们亲热地喊着外婆,被我爸爸妈妈亲热地喊着妈妈的保姆,一直到她最后离开我们。
我中学毕业了,这是一个怎样的时间奇迹呢?因为一毕业,竟然就成了大人,有资格请同学到家里来吃饭了。我对外婆说:“我要请同学到家里来吃饭。”外婆竟然开心得满脸笑容、手忙腳乱。我是她的第一个外孙,她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儿,没有儿子,所以她几乎就是盯着我的每一个脚印、每一个心情的,而我现在的这一个新脚印、新心情,就成为了她这一两天的全部脚印、全部心情。她提前一天就和我商量买什么菜给同学吃,问我有几个同学。我就兴致勃勃地告诉她,认认真真和她商量。那个年月,没有很多钱,爸爸一个人在别处艰难,妈妈的工资全部交给她,她精打细算,却又让日子过得算蛮体面。她问我:“八个菜一个汤够吗?”我说:“够!够!”她就和我一个一个菜地配,她还自言自语地说,哪个菜放在盘子里好看,哪个菜放在碗里好看,在说这样的含带些审美的话的时候,她脸上会有一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她好心地送东西给邻居吃,邻居说:“谢谢外婆!谢谢外婆!”她也会不好意思。妈妈为她做了新衣服,年初一她喜悦地穿上的时候,也是不好意思。家里被她收拾得那个干净啊,来了客人,都会说,外婆,家里这么干净!她还是不好意思。有一回,来了一个穿便服的老军人,带着一个警卫员,警卫员拎着两个金华火腿,老军人拉着她的手,上下摆动着说:“谢谢你啊,谢谢你啊,革命的老妈妈!”她难为情得脸都红了,手忙脚乱。外公外婆的家里以前常有游击队和新四军来住……外婆有不好意思的天性。她的名字叫天景,外公的名字叫观月,他们成为夫妻的时候大概也美好得不好意思,因为外公是观月的时候看见了天景。
请客的这一天,外婆半夜就去菜场,那个年月,样样凭票,样样都要排队。然后是整整一个上午地择,洗,切……一个菜、一个菜,就这么做了出来!
放在盘子里的,盛在碗里的,每一个都清清爽爽,漂漂亮亮,整个桌上一片斯斯文文。你就是再饿,也不好意思吃得急吼和粗相!我的那几个十七八岁的同学,都出生普通人家,但坐在这一桌菜前个个文文雅雅,有的明明是装出来的,但是也装得很成功,比如那个一身野腔的老丹。
没有贵的菜,都普普通通,但都是我家的味道,是我外婆做的味道。一点儿菠菜,几块豆腐干,拌出一盘凉菜,浇上麻油,就会让人喜欢一生。我家的亲戚,我父母的这个朋友那个同事……我的这些来吃过饭的同学,这么多年四处吃,四面八方吃,早就是宴席、餐桌上的老油条了,可是一说起外婆做的菜,他们就一定会说:“哎呀,你外婆的那个拌菜啊,你外婆的那个豆腐干炒肉丝啊,你外婆的肉圆汤……”这些同学没有一个是学文学的,所以回念起来,语言里几乎只有最由衷的“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得那么亲近和喜悦,他们还都会说:“你的外婆真清爽,人真好啊!”就在这穿透过好久年月的叹息般的声声语语中,那一桌的菜,和已经离开了二十多年的外婆,就都在眼前,连外婆的菜的颜色、味道都清清晰晰,恍若飘溢出。
我的同学吃完了饭,走的时候,都会到厨房跟外婆说再见,他们轮流了说:“外婆再见”“外婆再见”“外婆你辛苦了”……外婆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再来哦,再来哦,你们这些小孩…… ”
年轻时、中年时跟着外公享过福的外婆,就这样为我们活到了快九十岁。她简直就像一个最好的保姆,没有工资,却常常不好意思。所以我想念她的时候,总是不光有眼泪,还有笑容,觉得她那不好意思的神情真好玩。她离开的时候我哭得那么伤心,应该主要是希望她能继续为我们活着吧,我要吃她做的菜,她腌的红辣椒,她裹的粽子,她磨的糯米粉,我请客的时候,她和我商量着配出一个一个的菜,八菜一汤……我这样的自私也是何等的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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