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梅先生家的院子里种着一株南瓜,枝繁叶茂。秋天的时候,南瓜成熟了,金黄中搅拌进一点橘红,比阳光含蓄,比火光温柔。南瓜的样子可真神气,真漂亮,圆溜溜,胀鼓鼓的。先生就站在南瓜藤的旁边,小心翼翼地托起它。先生的眼神清澈闪亮,有丝得意和骄傲在嘴角处跳跃。他声音朗朗又有些神秘地对大家说:“我的南瓜很甜的,不放糖,也很甜的!”那语气仿佛是在透露一个妙不可言的玄机。
恍惚间,先生和他的小院落似乎置身童话王国,而先生则成了一个会施魔法的仙人,只等午夜钟声敲响,他就要将这个南瓜变做一辆金灿灿华丽丽的马车,叮铃铃地在星空下驶过,载起穿着水晶鞋的灰姑娘,奔向她的王子和幸福。
梅先生是活在童话里的人。他希望他的学生也生活在童话里。他有些焦急地试图召唤所有的人都能生活在童话里。如果可以,他一定会在院子中种出许多许多南瓜,然后手一挥,把它们变成一辆辆那样金灿灿华丽丽的马车,带着大家往童话的世界中飞驰。
对于梅先生而言,童话并非诱人遁世的桃花岛,或自欺欺人的障眼法。他从来不回避现实世界的粗鄙不堪,反倒因此而愈加坚守童话的纯净和良善。童话是诗,是美;是高贵的心地和优雅的气度;是行为的参照和生活的方式。先生用童话的视觉和标准,一边写着是或不是童话的那些书,一边在那些不是童话的书里将童话的精神种植。平凡的一天,小小的一朵花,一杯清茶,一个陌生人,甚至仅仅是一道光影,一缕甜香,一抹遥远的往事,敏感的他都会留意到并赋予其别样意义,神思由此飞荡起来,于是那红尘烟火里的琐碎生活,也平添了斑斓的色彩,成为一篇童话。
于是——
他会在喝完咖啡后,接着来一个冰激凌。冬天。
他会在讲台上,模仿童话书中小熊走路的样子,头扬着,手臂前后摆动,嘴巴里还配合自己的动作,发出“咔、咔、咔、咔”的声音。
他会捧着一本小说,回忆起故去的外婆,声音眼光里满是浓浓的怀念和深深的柔情。
他会在大步流星走路的时候,突然停下来,抬手一指,说:“那棵树上,有鸟窝。”不等身边人反应,又已加速前行。
他会在给研究生上课的间隙,一本正经地念叨:“我们学校前面那条桂林路上的生煎包,真的好吃哟。现在去买?”
他会义愤填膺地感慨:“国外的博士一读就是六七年,那才是做学问,哪像你们,三年就可以毕业了。”然后眼光盯过来,声音凛凛地说:“要么孙悦,你读四年再毕业!”
他会在论证儿童文学的“趣味性”时,斩钉截铁地指出:“这是儿童文学长期酝酿和建设起来的认识,是一个孩子能够喜欢一本书,因此变得喜欢起阅读的最简单和直接的理由,否则,你希望和设计的再美妙的方向和目标也没有吸引力。”
他会在电视台录制节目的时候“舌战群儒”,把那些正处在青春叛逆期、傲视蔑视一切权威的高中生讲得心服口服,相信这个世界还有童话,不能没有童话。
他会语重心长地叮嘱即将毕业的学生:“要一直从事儿童文学工作,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坚持下去,不放弃!”
梅先生培养出来的儿童文学工作者,人数已经颇为可观。他渴望大家终生投身儿童文学事业的那份迫切与诚挚,影响、鼓舞着一届又一届学生。11月29日是先生的生日,每年的这一天,上海师范大学的儿童文学研究所里总会出现沸腾、有趣的场面。从全国各地聚齐在先生麾下的“梅派弟子”们,买了鲜花,画了生日卡,摆上蛋糕,打开音乐,笑嘻嘻热腾腾、迫不及待地等着先生在门口出现。先生被花团锦簇地拥进来,与往常讲课不同,少了一分洒脱,多了一分深沉,他的脸上挂着丝孩子般可爱的羞涩,眼睛有些潮润,话很少,语调变得低缓。
那天晚上,所有梅派弟子的手机里都发来一条短信,是先生的。他这样写着:“有些东西会在以后的日子慢慢记起。感谢这样一个下午。感谢所有的目光所有的笑脸。感谢童话。”大家低头读信,体味着先生回赠的诗意。
有评论家将先生作品的语言风格定义为“梅式”,認为其可辨性高,难于模仿。其实,不仅仅是在文学创作里,就是在日常的讲课和对话闲谈中,先生的语言也很“梅式”。有时候,他要抒情和赞美,于是,那诗歌和散文一样飞舞悠扬的字句就会喷涌而出,信手拈来,并无做作,在他的描述中,微尘也能放射光芒。而有时候,他要挖苦嘲弄、讽刺批判些什么,于是就轻松而不由人不信地把水仙说成蒜苗,把燕尾服归入乞丐帮,把兰花指写成癫痫发作,谐趣横溢,充满黑色幽默,别人早已忍俊不禁,他自己则一脸严肃。
和梅先生相处久了不难发现,他其实就是这么个丰富而矛盾的人。在先生的身上,随时可以发现对立并存着的天真与深刻,简单与沧桑,沉默与幽默,乐观与忧郁,善辩与木讷……没有人能真的完全看透他。可能包括他自己。好像童话,亦真亦幻,也宽广幽远,不必追问什么,只管在其间行走,奇迹和胜景就会一个接着一个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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