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鲍尔吉·原野
阳光耕耘着戈壁
站在城墙上看日出,故城里面白垩色的土块如同玫瑰色的波涛,火山喷发结束之后凝固此地。这些土块不是草原上的土,它们原来是城墙和房子,不长草,如今只负责凝固。往下看,正对着城门的空场过去该是偌大的集市,人来人往,车马喧哗。如今只剩下空气与土。土块里没留下丝毫人的痕迹,比如衣服的碎片,比如刀剑的残骸,连一小片骨殖都见不到。故城好像被海水冲刷过,冲走了这个当年强大的西蒙古汗国。
大自然试图把废弃的都城恢复成草原。大自然不需要房子、道路、水渠和井,它的子孙是草、岩石和河流。沙漠也是大自然的子孙,就像冰峰、火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准噶尔汗国故城遗址没有树,荒草少而高,只有阳光每天在耕耘这片顽强的土块。这些土块丝毫没有长草长树的意思,它们在等待故人,等待重新成为城墙和房子的一部分。眼下,这里铺满了阳光。
我不知道太阳初升时的光线可以分成多少层。最初的光线可谓破晓,那是把世界照亮的清冷的光。这片光到来时,夜色还没褪尽。树和石头背后还藏着静立一夜的黑影。接着,光线的洪流汹涌而来,太阳正在准备出升。此刻,光线如同加入玫瑰色的经纬丝。这些玫瑰的纱被树梢刮住了大部,落在土地上显不出鲜艳。玫瑰的光很快被后面坚定的金光覆盖。太阳腾跃前,金光是它的近卫士兵,负责鸣锣开道。金光里,天边的云彩十分纤薄,惊讶地迸飞。这些云彩如同火炉里的木柴,在它们烧得愈薄愈小愈红的时候,太阳喷薄而出,金红的球体淹没了天际的树丛。那些剪影似的树丛变得如荒草一般渺小,举着芒刺般的刀枪欢呼。太阳像被一头巨大的鲸鱼驮着上升,它的光芒照亮了一切。放眼看,周围没什么东西没被太阳照到,准噶尔汗国故城变得干干净净,土块复活了,仿佛集市就要开张。太阳专一地照在城里的每一个土块上。土块摆出各式各样的姿态,仿佛还在睡梦中。故城内没有河流,却灌满了阳光的大水。才知道,那些土块的位置都是合适的,断壁残垣都刚刚好。土块们显出历经沧海的姿态,在阳光下才看出它们并不荒凉。大自然没有人类眼里的“直线”“耸立”或“繁荣”这些概念。废墟经过风的一遍遍雕刻,高矮大小已经恰好,好到在清晨的阳光下像一处乐园。
鸟群笔直地飞过来。鸟在金色的土块上留下黑影子,像黑色的小兔跑过。风来了,我的意思是说,云从四方聚拢到故城上方。它们或许每天早上都要来到这里探望,围成一圈儿静坐。云的歌声从风里发出,呼啦呼啦地钻进我的衣服和裤子,企图把衣服脱下,故城这里万物裸露,早就不时兴穿衣了。云彩在天空排列成城堡之后,太阳坐上天庭的金交椅。它脚下和两厢都是红云。密集的红云固若金汤,不敢留一丝缝隙,怕把太阳漏在地上。它们抬着太阳游历新疆大地。在太阳看来,准噶尔汗国故城的土块离戈壁很近,离绿洲也很近,它们只有颜色的差异,内容没差异。正如历史无差异,只是朝代不同。
准噶尔汗国故城如此空寂,它位于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太阳每天在它上方落下,升起。当年的准噶尔汗国东起南西伯利亚,西至现今的哈萨克斯坦,拥有额尔齐斯河、鄂毕河、叶尼塞河这三条流向北冰洋的世界大河。这个西蒙古汗国的疆域内有茂密的森林、广阔的草原和沼泽地,占据北部亚洲的核心地带。现在,森林还在,河流还在,风还在,国家各叫各的名,准噶尔汗国只遗留下了一些故城。这些故城正回归大自然的怀抱,阳光给予它们新的能量,小鸟衔来的一颗草籽可能会长成未来森林的第一株苗。这么漫长的变化,性急的人没办法看到。
海的尽头喷涌光芒
在洞头岛看海上日出,这是早上4点30分。车开到宽阔地带,略微能分辨出天与海的连接。这处海滩沙子好,马蹄形的沙滩被黑黝黝的碉堡般的高崖环抱。抬眼看,天际有一隙暗红的光带,如烧红的铁条穿透了海平线。铁条分开了海和天上的云层。此刻仍一片黑暗,看不清海,也看不清云层,只是觉得那里应该是海天交接处。
太阳此刻在哪里隐匿?它要为盛大的演出而化妆、换衣、候场吗?在巨大的海与巨大的黑暗后面,会有一个金光四射的太阳吗?现在看不出来。平时谁都不怀疑太阳每天升起,但等在这里观日出的二十多个人都心存疑虑。人们——一排排如黑树桩一般的剪影仰望天幕,日如不升,就成了一个负心人。我想的是:这根铁条横在那里,约等于说云层没有完全遮蔽我们观日出的通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会允许人们在这个窄条里看它一眼。这一条红线实在太窄了,类似百叶窗的缝隙。也许由于看日出的人少,太阳留给洞头海滨浴场的观赏视域就这么窄,约等于一根芹菜外加一根韭菜叶的宽度。我想,铁条上面平直的浓云会不会降下来?那我们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些事写下来很啰唆,当时却只是一晃儿的时光。又一晃儿,云与海平线的间隙宽了。瞬间,彩光铺在沙滩上。温柔的潮水上岸转头走掉,沙滩便留下一个平坦的浸满水的镜子,里面嵌装彩光的倒影。在几乎还是一片黑暗的海滩上,橙色夹杂粉色的光影从沙滩的水渍里反射出来,比天空更明亮。这些光并非彩云的光,也不是霞光,是太阳升起之前的金晖被乌云遮挡时喷发过来的光束,敏感的水捉住了这些光。然而,海面并没有粼粼的光斑。应该有,但没有。此时,人在对面,却看不清五官,天还算黑着。
太阳要出来了,我觉得坐站皆不宜,应该蹦高。沙滩太软,蹦不起来。奏乐显然是最适宜的事,我后悔昨晚没在手机中下载几首乐曲此时播放。海滩上的人们开始照相,小孩子光着身子往浪里冲。没人用手机播放庄严的乐曲,他们像我一样无知、一样莽撞。然而,金光铺满沙滩。这么说有点不真实,解释一下:海的尽头喷涌光芒,但海上见不到。海上的浪头骑着前方的浪头奔来,见不到反光。不知哪会儿,天空的云層瓦解了,可能是阳光太热,把它们烤散了。云的头顶出现青白色飘着红云的光,这些天光照在沙滩的水上,绚丽一时。但这时太阳还没出来,还没到出的时候。我后来上网查看,那日,洞头岛的日出时间为5点21分,当时已是5点19分。众人欢喜,不再管太阳出不出来,不出也不算事。这些人照相,追逐浪潮,天边幻化为以玫瑰色为主调的光幕,海浪把这些光如锦缎一般铺在沙滩上。刹那间,你不觉得这是水,也不是沙滩,而是真实的织锦,转而消失。下一拨的浪铺出一幅新的锦缎图,比刚才更美,当然很快又消失了。正看着,听到人高喊:太阳出来了!
太阳从海平线冒出头,边缘模糊,好像沾着水。它探出头来,似乎愣住不动了,原来世界竟是这个样子。少顷,日头猛地跃出海面,体积一下显小了。太阳在海上待了三五秒,钻进上面的云层,日出结束了,也可写一个“完”字。
日出这件事其实不可描述,宜目睹,宜惊呆,不宜转化为字。字跟日出的壮丽相比简直啥也不是。观日出后,总觉得有一件事还没有完。人最爱用睡觉结束一件事,但现在是早上,怎么睡?我上公路跑了10公里,边跑边回味日出所见,想来想去觉得不真实。这是真的吗?有点拿不准了。
(选摘自《光明日报》2016年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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