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耿林莽
“一个人老了,徘徊于昔日的大街。偶尔停步便有落叶飘来,要将你遮盖。”
这是诗人西川的诗《一个人老了》中的几句,我很喜欢。“一个人老了”,这句话很平常,却有一种怅惘与惋惜隐含其间,耐人寻味。“落叶飘来,要将你覆盖”更是对于老人心态的一种微妙暗示,其悲凉意味,是不言自明的。
这片片落叶,长在什么树上呢?西川没有说。我却想说了:是银杏。这便是我的“移叶接木”的“篡改”了。她将我引入了自身的经验与记忆中了。
“一个老人”当然就是我了。每天清晨散步,总要在一棵树边流连,对着她活动活动腰腿,这便是那棵银杏树了。下午再去散步,“偶尔停步”,也总在那里伫立,看她茂盛的绿叶葱浓,夏日里鼓荡着轻微的凉风。深秋季节,便渐渐黄了。几日未去,竟是一株苍然而立的黄叶树了,愈吹愈寒的秋风将她们一片片剥落,竟是如此地坚决和无情。待到只有几片零零落落地挂在枯枝的梢头,便真地让人引发了身世凋零的感慨。我想起以前读过的美国小说家欧·亨利的一篇小说的情节了。一个女孩子患病躺在床上,好像是结核病吧,已临后期。她望着窗外的一棵树上日见稀疏的叶子,只剩下三四片了,便向她的朋友说:“这最后一片叶子落地的时候,我便去了。”她的朋友很难过,画了假的叶子粘在树上。
女孩子留恋的那棵树未必是银杏,而我却必是。因为,对于我来说,对银杏是别有一番深情在的。
银杏古老,被列为孑遗植物。郭沫若说它只在中国有,应推为中国的国树。它有一个古老的名字:公孙树,一棵树能存活千年之久。那高高的挺拔身姿,宛若伟岸的美男子,历经冰川期在内的大自然的诸多变革犹然健在,仅此也可以尊为“英雄”的植株了吧。
我家乡故园墙外的古庙中,有几棵银杏树,常将她扇形的叶子飘撒到院内,拾起来玩赏,是童年的往事了。最难忘是冬日黄昏至深夜,小巷中那炒白果的叫卖声。一股苦味的清香,和白果在木炭炉里炸裂的轻微脆响传过来了。守摊老人蹲在昏暗的街灯下,他憨厚的笑容多年后还常浮现在眼前,而炒白果的香味和它嚅软而微苦的滋味,更是至今犹在的一种诱惑。
银杏之于我,更难忘的乃是她曾治愈过我的病,也可说,是它挽救了我的生命。那是上世纪40年代初,我22岁,正处于最困窘的岁月,贫病交迫中流落异乡,寄住在一个朋友家中养病。得的是肺结核,低烧不退,骨瘦如柴。找过一位名医,当时的特效药是链霉素,价格昂贵。大夫说,必须长期注射,否则无效。那时我连吃饭都成问题,怎治得起病?只能望药兴叹。偶然从报上见到南京一家研究所传出的偏方,说银杏可治结核病。于是便写信请老家的兄姐帮助,采撷了一些银杏果,浸入菜籽油里,密封百日后,寄给我服用。银杏果的外层肉质是绵软的,黄绿色,有毒,不能生食。在菜籽油中浸过,当是解过毒了。服用时,先吃这绵软的果肉,味道很苦涩;然后,将作为核的白果的硬壳去除,再服用那内藏的黄色果子。这个偏方果奏奇效,不久便退烧,最终竟逐渐好了起来。
怀着对于银杏的一种特殊感情,在上世纪80年代初写过一篇散文《银杏》,被散文家袁鹰先生看好,选入他主编的《中国新文艺大系·散文集》里。这篇散文中的故事是听来的,有一点虚构成分,但其中寄托的我对于银杏的怀念和感恩心情却是真实的,譬如文中有这样一段:
“一枚落叶坠到我的脚边,小小的如同展开的扇面似的叶子,哦,银杏树!我仰起头,好高大的一棵古银杏树呵,枝叶繁茂如一头蓬松的浓发。叶丛中点缀着青里透黄的浑圆的果子,这个意外的发现,使得我的心情骤然紧张起来,血液也加速了流程。银杏树,我的南方故土上的旧物,伴过我凄凉童年的旧物呵,我们已经多年未见面了……”
伴过我凄凉童年的银杏树,而今又来伴我寂寞的老年了,也算得一种缘分。入冬以后,我常常走过的一条两边都种着银杏树的大街上,只剩下些光秃秃的枝条了。却依然刚直地笔立着,披风载雪,在凛冽的寒风前毫无卑躬屈膝的媚态。而我每日散步时,总要在那一棵熟悉的落光了叶子的树前伫立片刻,想象着她的枝条是伸向我的一只手。我在想,有一天我终将离世而去时,若有“落叶飘来”,定然是这银杏树的叶子无疑。有一片银杏树的绿叶或者黄叶遮盖,自然是很温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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