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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祖父

时间:2024-05-07

密轶倩

我的祖父在他死前第八天下午,躬着背缓缓推开了我家的门。跨过低矮的门槛,穿过潮湿的前堂,绕过吱吱作响的衣架,仿佛很久很久,才走到我旁边。他伸出一只干瘪的手,让我帮他剪剪指甲。那大概是我唯一一次听祖父的话。他的指甲很厚,我必须站着用双手掰压指甲钳才能剪下一小条。祖父看我好玩,发出沙哑的笑声,一笑便拼命咳嗽起来。那从粗糙的喉咙拥挤上来的声音干枯如树倒。

祖父去世多年之后的一个深夜,我居然梦到这个场景。与现实不同的是,梦中的祖父似乎更加健康,脸上挂着一种奇怪的笑。那个晚上我辗转不停,亦真亦幻地看见各种事,似曾相识,却又难以靠近。凶悍的祖父霸道的祖父,柔软的祖父无助的祖父,重重叠叠,光影交错。那一刻我猛然惊醒,回想起那个剪指甲的下午,回想起那个下午之后不久离去的祖父,忽然觉得是否冥冥之中有所设定,让我和祖父在那个下午以一种隐深的充满暗示的方式作永远的诀别?

很小就听人说,祖父是个脾气暴躁、处事强硬的人,大家给他起各种难听的绰号在背地里骂着解恨,甚至曾经让他挂着木牌站在台上,大快人心地批斗了一番。年幼的我连忙跑去问妈妈和祖母祖父凶不凶,她们相视一眼,都点点头。于是,我信了。然而一个孩子的相信是多么执拗和持久。我自作聪明地把祖父划为坏人,常常顶撞,处处顽皮。我至今仍依稀记得我很费力地撑开四肢堵住门框,不让祖父进屋,最后因堵门时间太长终于摔倒在地,被祖父抱起轻轻拍打的场景。这个记忆总让我忍俊不禁,但笑过后又茫然若失。

我笑不下去。强势蛮横的祖父把他最柔软的一面给了我!而我却不知道一个孩子的不懂事可以到那种地步,只听得见别人的评价,看不见整日保卫在我左右的祖父的模样。我曾亲眼看见祖父对着祖母摔盘子,对着妈妈的背影指指点点,亲耳听见他用粗俗的绍兴方言肆无忌惮地骂一个落荒而逃的小贩。可是好奇怪,他不曾在我面前对我动怒,任凭我多么蛮不讲理,他从来没有。唯一的一次,他默默地转身离去。多年以后的我不断地回想起他转身离去的姿态。那是在怎样的残阳如血中,怎样的荒芜,怎样的衰败,以怎样的步调践踏着怎样的希望。

我还记得祖父死在正月初七,所有中国人都欢欢喜喜的时候他却走得如此清冷和孤寂。亲戚邻居千方百计地为自己找借口,他们不想在新年初始就与丧事有染,更何况为这么个不近人情的老头毁了一年的好运太不值得。曾经有一刻祖父的棺旁只有我一人,到处是飘荡的白布,到处是冬日肃杀的风,我小小的身躯离祖父很近。那一刻我的泪悄悄流下来,我没有张嘴大哭,也没有抽噎不止,我第一次无声地流泪。

他应该等我长大,稍懂人事,等我慢慢学会爱和珍惜,他应该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但是他没有。当我终于艰难困苦地长大,他却早已离去,任岁月流转多年,才渐渐浮现。他的轮廓都已残缺。记忆终敌不过时间,他被风化了。是否,在他将死的那一刻,他会想到我已连续八天没有记起病重的他;是否,离别之泪曾从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流下;是否,一如从前,他用颤抖的青筋暴露的手独自推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他上路,是雾气冥冥,还是雨雪霏霏,抑或悲风烈烈?但我想,上天不会给他这么多,他很可能只是在苍茫的天地间踽踽地行走,带着他爱和不爱的人给他的悲喜,无声无息。

[浙江绍兴柯桥中学高二(8)班 推荐老师:何周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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