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文/胡宏昇
人类文明的演进伴随着各种知识的累积,这些知识被收进各种各样的图书,一代一代地传承了下来。图书中丰富的知识和信息,不仅帮助人们解决了现实世界的种种困顿,也构筑起人们的精神世界。有了书,就有了藏书的所在,各种形式的书斋和图书馆应运而生。阿尔贝托·曼古埃尔(Alberto Manguel)是国际声誉显赫的文献编纂家、翻译家、散文家和小说家,曾被授予法国艺术及文学勋章。他的《夜晚的书斋》从私人书斋说到私人图书馆,从圣经的巴别塔谈到古希腊的亚历山大图书馆,为读者描绘了一个曲折离奇、扣人心弦的书的世界。
随着信息化时代的来临,信息的快速传播,新旧信息的纠缠,使得现代人不得不重新思考世界的意义、人自身存在的意义这一类问题。各种卷册、书本、电脑芯片、存储设备,包括收藏在书斋和图书馆中一架又一架的图书,都成为人们搜集信息的对象,也成为人们苦心孤诣地为世界寻找某种意义和秩序的对象。“书籍一向就是神圣艺术的工具。”[1]所有时代的书籍,都是那个时代精神和文化的积淀和留存,其中蕴含着人们对未来理想社会的期待和向往。图书馆和书斋成为人们学习的所在,也是人们寻找精神安顿的场所。
书斋属于夜晚还是早晨?“白天,书斋是秩序统治的领域……但是,到了夜晚,气氛就变了。在半睡半醒之间,整个世界可以在想象中重新构建了。”[1]曼古埃尔认为,早晨的书斋象征这个世界一本正经且相当自以为是的秩序,然而到了夜晚,书斋里灯火通明,外面的世界消逝了。书斋成了封闭世界,自成一体的宇宙,书斋里的每本书籍似乎都想要解释外面浩瀚无形的宇宙。曼古埃尔的心中有一幅书斋的清晰图画:书斋在夜间像一艘巨大的船形建筑。黑夜里,只有窗户发着光,成行排列的书籍闪耀着光芒,人类美好的精神故乡在其中若隐若现。
私人的书斋、公共图书馆和电子图书馆,三者在结构和功能上虽不尽相同,但它们的共同点是都能丰富我们的知识和想象,将所有的信息分门别类,把人类对于世界的间接经验集中到一个地方。在曼古埃尔看来,书斋和图书馆既要有横向包罗万象的壮志,又要有纵向贯通天地的雄心。西方世界有两座丰碑展现出人类的想象力与雄伟意图:第一个是包含所有语言、高耸云天的巴别塔,第二个是记录一切、神秘不朽的亚历山大图书馆。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曾经企图建立一所收藏不尽、完美无缺的图书馆,把有关宇宙、世界和万物的知识包括在内。虽然这个美好的愿望最终未能实现,但蓦然回首时,他发现拥有百科全书的图书馆就是世界本身。人类存在的意义蕴含于各种创造性的实践当中,知识的创造是其中最核心的。知识的创造借由图书得以保存和传承,书斋和图书馆的建立为图书的保存提供了空间。图书演变的历史,以及书斋建设的历史,就是人类不断展示自我存在价值和意义的历史。
书籍不仅仅是知识的承载,更是人类普遍交往的重要途径。由于历史的变迁,许多书籍会在不同地域、不同时间得到传播。“图书馆是收藏、记录知识的地方,是人类集体的记忆库。”[2]记忆是一种能力,是一种力量。人们认识和把握世界存在的秩序和意义,逐渐建立起对世界的记忆。记忆是对过去生命的眷恋和延续,是对故乡的回望和怀想,是对未来生命的期待和奠基。亚历山大图书馆有个“医治灵魂之地”的题词,这个题词的指向很明确,人类的灵魂是需要医治的。但是我们不禁要问,为何需要医治?灵魂会出哪些问题?忘记就是其中一种“病症”。图书馆帮助人们保存各种记忆。传说中的巴别塔是人类对空间的占有,图书馆则是对时间的占有。图书馆是人类延续精神生命的重要手段。曼古埃尔花了半个世纪收集各类图书,修建了一个书斋去存放他心爱的书籍,就是为了那些值得保存的记忆。
把记忆归作一种欲望,这是对人类知识累积的一种全新的理解。常人总是不经意地记住自己想记住的东西,一般不会产生对人类知识体系记忆的欲望。只有那些心怀未来,又心恋故土,或者对人类处境深感忧虑的人,才有可能惦记着人类知识累积的程度和方向。从这个意义上讲,书斋是一个人心思的集中体现。一个人想拥有一个书斋,并不断丰富其中的藏书,就反映了这个人精神生活的境界。同样,一个社会也需要拥有书斋,保存各种有价值的记忆。
互联网时代,人类越发进入到一种未知之海的状态。通过无处不在的网络,借助移动智能设备,人们可以随时随地进行阅读。现代人既需要功能越来越强大的实体图书馆,也需要不断虚拟化的数字图书馆。但是,不管图书馆存在的形式发生何种变化,图书馆都是“人类运用思想来行动的能力标志,同时也是人类企图战胜死亡的纪念碑。正如诗人所说,死亡使记忆消灭”。[1]阅读就是让书籍获得重生,让精神恢复记忆。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3]图书馆海量的藏书,展示了一种无涯的精神世界。那是人类文明发展的集体记忆的结晶。个体的生命是有涯的,但是人类演化发展的河流却是无涯的。书斋空间是个人保存记忆的世界,图书馆则是社会留存记忆的世界。人类因为懂得记忆,懂得发挥记忆的作用,才使得人类的能力得到整体提升。
书斋所构成的阅读空间是作家或思想者的精神圣地。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说:“读书写作给我的不是安慰,而是超脱。” 1602-1605年间,塞万提斯·萨维德拉(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出版了《堂吉诃德》第一卷,书中的一些细节与他当时故居中的书斋就有着某种联系,博尔赫斯的书斋也是这样,书斋能够给其主人一种心态,这是一种灵魂的祥和。“我大胆与古人交谈,问他们各种行为的动机,他们也凭人性来回答我。整整四小时,我忘记了世界,忘记了一切烦恼,不再害怕贫穷,不为死亡而战栗——我进入了他们的世界。”[1]书斋成为作家的工作室,为他们提供了安身立命的所在,成为他们在世的精神故园。
博尔赫斯曾经把宇宙称为一本书,又把天堂想象为“一所图书馆的形状”。试想一下,如果世界上每个家庭都有一个书斋,工作之余,一家人围坐在书斋里,阅读、思考,相互诘问和探讨,气氛温暖而亲切。一个个阅读的家庭散发出书香,乡村和城市也就自然呈现出祥和的气象。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时代,也就离我们不远了。可惜人类离这样的状态还非常遥远。现代社会虽然比较发达,但是许多人还处在追求物质生活的阶段。一些地方连座像样的图书馆都没有,更不要说家庭的书斋了。也许,当人类家庭拥有书斋的比例不断上升时,人类文明进步的速度将会更快,人类的精神家园则会越发地多彩。
书斋是精神的岛屿,也是精神的故乡。书籍所承载的不仅仅是文字符号,更重要的是这些文字符号背后的意义和价值,是人类苦苦追寻的正义、勇敢、道德等正能量的价值。在曼古埃尔看来,“黑暗促进谈话,光明意味沉默”。[1]塔木德法典上说,上帝坐下来创造世界的时候,字母表上的22个字母从上帝庄严的冠冕上落下,请求上帝利用它们来创造世界。上帝同意了他们的请求,让他们在黑暗中产生了天和地,又从地心里引出了第一束光,穿过神圣的大地,照亮了整个宇宙。文字在黑暗和光明中穿梭,文明在文字的累积中不断生成。博尔赫斯后半生失明,但是依然借助自己的丰厚学识和想象在不停地创作。陈寅恪也是如此,晚年,他几乎丧失了视力,但是他没有放弃对学术的想象,仍旧坚持创作,对中国学术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成为现代中国人敬仰的精神丰碑。
书斋和图书馆是人们生活中的精神岛屿,这些岛屿不是漂浮在大海上,而是驻留在人们的心中。只要你愿意,任何藏有图书的所在都值得停留。也许有一天,书斋和图书馆成为最普通的建筑,成为人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精神食粮,人类文明的理想状态就有可能实现。
弗兰奇斯科·彼特拉克(Francesco Petrarca)是第一个倡议设立国家公共图书馆的人。通过他的努力,意大利从1362年开始就设立了国家图书馆。英国相对晚了许多,直到1759年,大英博物馆才向公众开放。1856年,安东尼奥·帕尼奇(Antonio Panizzi)成为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馆长。帕尼奇把国家图书馆看成是民族的灵魂肖像,他认为,国家图书馆最关键的是要充分表现英国生活与思想的各方面,这样就使图书馆成为民族的橱窗。图书馆累积的文化是多种多样的,因而能够帮助一个民族塑造善良的灵魂,这是图书馆为塑造民族品格最为主要的表现。
随着网络技术的发展,馆际互借的开通,图书馆的功能被放大。全球范围内的图书共享成为现实,一些大型购书网站满足人们对各种图书的需求。这从另一方面说明,图书馆的象征意义开始被其实用性所代替。曼古埃尔向我们展示了他对图书的独特想法,他列有一个书单,记录着他的书斋所缺少的书,希望某一天能买到这些书。另外还有一个书单,不是为了实用,而是为了空想,上面列的书是他想要的,但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书是否真正存在。因为自己想读什么书,他就会收藏什么样的书,其中有很多书,他可能终身都没有时间去阅读,但是那些书排在书架里,就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指引。与书为伴的人,终究与那些远离书籍的人表现得不一样。书斋塑造一个人或一家人的品格,图书馆则塑造一个民族或一个国家的品格。
吾心安处是故乡,吾有书时亦故乡。“当我们漫游在书斋里,从架上任意取下一册书翻阅的时候,也许它会以不同于我们经历的内容使我们惊异,也许会以相同于我们经历的故事使我们安慰。每一个读者有时是个犹疑不决的异乡客,有时却是归家的游子。”[1]但丁·阿利吉耶里(Dante Alighieri)对世界书籍的强烈信任使他确立了独立的民族品格,同时又把世界看作自己的源头和祖传之地。对于一个怀有世界眼光的读者,不会受政治疆域的影响,也不会受空间的割裂,没有时间的边界。他们通过阅读世界的书籍,知悉一切,明鉴一切,成为这种财富的绝对主人;他们尽情使用、取阅,尽兴与之对话,不受时空的阻碍,从中获得过去、现在、未来事物的特性,不论是在陆地、在海洋,或是在天堂最隐蔽的地方。
书籍因为其承载的知识和文化,不是基于某个地域、某个民族等特定范围内的,也不受这些局域的限制,这就使得图书成为世界性的文明留存物。拥有图书也就是拥有对世界,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看法。图书馆因为能够收藏大量图书,这就使得图书馆成为通向世界主义的文明之所。当图书馆包括个人的书斋,在世界范围内,允许人们自由进出、自由阅读的时候,就不再会有乡土之争,人类离文明和平的时代就不远了。人们自由地阅读世界各地的图书,就是与世界各地的人们进行交流对话。这就如同奥林匹克运动一样,世界上所有国家的人们,都因为对体育运动热爱相聚在一起。如果说体育运动能够推动世界各地人们面对面地交流和切磋,那么书斋和图书馆则提供了跨越时空的交流场所。
“谷雨宜晴花乱开,一壶春色聚书斋。园林此后无车马,竹杖芒鞋政自佳。”[4]书斋文化浓缩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特征,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一个书斋,便是一座心灵的灯塔,一处精神的家园。近年来,我国一座又一座“城市书房”“乡村书屋”在城市和乡村出现,营造庄重、典雅、舒适的书斋式阅读空间,培养全民的阅读兴趣,让书香如春风般吹进千家万户。一个民族或国家对书籍保存的重视,以及对书斋及图书馆的设置反映了这个民族和国家的文化精神品格。书斋和图书馆阅读空间收藏大量图书,使其成为通向世界的文明之所。当人们习惯于端坐其间阅读、静思和妙想,一扇扇通向美好世界的窗户因此而敞开。伴着书香,一座座书斋空间矗立在城市和乡村,人类终究要回到期待已久的精神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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