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文/韩石山
十多年前,我编订《徐志摩全集》八卷本的时候,有意打破当时多种全集本的格局,将他的散文两卷,置于诗歌卷之前。前两年,为商务印书馆编订十卷本的《徐志摩全集》时,沿用前例不变,将散文四卷置于诗歌卷之前。这样做,是基于一个理念,徐志摩的散文,更能见出他的文学才华,一点不在他的诗歌之下。
在徐志摩生前,就有名家做过这样的论断。杨振声是新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著名的文学教授,他的看法在那个年代颇有代表性。说起志摩的散文,他的看法是:“至于他那‘跑野马’的散文,我老早就认为比他的诗还好。那用字,有多生动活泼!那颜色,真是‘浓得化不开’!那联想的富丽,那生趣的充溢!尤其是他那态度和口吻,够多情,多顽皮,多伶俐!而那气力也真足,文章里永远看不出懈怠,老那样像夏云的层涌,春泉的潺湲!他的文章的确有他独到的风格,在散文里不能不让他占一席地。比之于诗,正因为散文没有形式的追求与束缚,所以更容易表现他不羁的天才吧?”(杨振声《与志摩最后的一别》)
徐志摩活着的时候,文坛上就有人模仿他的文风,称之为“徐志摩体”。徐冠英曾说:“志摩先生的著作不限于诗,不过,最足以代表他的还是诗,虽然有人更爱他别的文字,譬如他的朋友叶公超先生便说他的散文比诗好。若论对于读者的影响,他的散文却未必亚于他的诗,我见过好些青年的文章摹仿‘徐志摩体’,正如好些人摹仿他的诗体一样。”(徐冠英《纪念徐志摩先生》)
既然徐志摩的散文那么好,为什么逝世将近百年了,人们总是赞赏他的诗歌,少有赞赏他的散文的?纵有人赞赏,评价的高度和推崇的力度,都少了许多。这是为什么呢?多少年了,我一直陷于深深的不解之中。直到前两年,为商务印书馆修订出版我的《徐志摩图传》一书,方明白了此中原委。简单说,诗歌对应的是感情与品质,散文对应的是思想与事功。对徐志摩这样的一个文化人,长久以来不怎么理睬,改革开放后,逐渐予以承认并给以相当的尊崇,在好些人看来,这已经够好的了。再说思想与事功,不是有点过了头吗?
我不能说这样的说法有多少不对。只是觉得,对一个优秀的文化人,在思想与事功上给以相当的尊重,仅仅从研究的意义上说,也是不能或缺的。于是在重新修订《徐志摩图传》时,特意加了一章,名为《社会认识的一个拐点》。这样的章节,不是随意加上的,能加上,是因为起初写这本书的时候就是作为评传写的。此前好些年,我已写过《徐志摩传》,不想在他的生活经历上再说什么。
要厘清这个问题,也不是容易的。从思想脉络上说,四年留学英美,是徐志摩思想的成熟期。他在《猛虎集》序文里说的一句话,大意是父亲送他出洋留学,是要他将来进“金融界”的,他到了美国,眼界开阔,思想升华,改变了志向。“我自己最高的野心是想做一个中国的Hamilton!”Hamilton(汉密尔顿)是美国开国的重要人物,独立战争时期曾任华盛顿的秘书、大陆会议代表,后来担任首任财政部长,同时也是一位政论作家。还有一件事,也可以作为寻按思想脉络的参考,就是徐志摩在英国的时候,遇上选举年,他曾跟着拉斯基的夫人为工党领袖助选,“至少敲了二百多家的门”。(徐志摩《政治生活与王家三阿嫂》)
然而,回国后,经过几年社会活动的磨练,徐志摩的思想还是有变化的。仍是在《猛虎集》序文里,他说:“一份深深的忧郁占定了我;这忧郁,我认,竟于渐渐潜化了我的气质。”这话,是说写诗时说的,但是,既然说到气质,就与思想有了关联。是怎样一件事,又有着怎样的文字表述,一时真还说不来。
在《社会认识的一个拐点》这一章里,我将这一拐点定位于1924年6月送走泰戈尔一行,回到硖石老家,参观了父亲新开的丝厂之后。相关的文字表述,定为他写的那篇《南行杂记》。按说参观了丝厂,写了文章,不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吗?不是这么简单。《南行杂记》名为一篇文章,实则是一组两篇,而这两篇,一篇有落款时间,一篇没有。写参观工厂感受的,恰是没有落款的那篇。再则,《南行杂记》一文,并非是泰戈尔走后就发表的,发表时间是1926年8月9日,在他编辑的《晨报副刊》上。头一篇名为《丑西湖》,第二篇才是《劳资问题》。文中说,“我回硖石那天,我父亲就领我去参观。那是一个丝厂,今年夏间才办成”。我一直以为是1926年的夏天,直到后来参照其父徐申如的传记材料,方知这个丝厂是1924年办起的,至此,“今年”才有了切实的着落。
就是在这篇文章里,徐志摩回忆当年在美国接受的激进思想,说那个时候,同学中有人还叫他“鲍什雪微克”(布尔什维克)。参观丝厂时,他也曾用国外学到的学说,比照工人的生活,发现不完全是那么回事。文中的一段对话,最能说明工人实际劳作的情形。参观车间后,外面的账房先生计算给他听,从买进生茧到卖出熟丝的层层周折,刨去开销,每包丝可以赚多少钱。听到这儿,志摩心头顿生感慨,这不是剥削工人们的劳力?平日听惯了八小时工作、八小时睡眠、八小时自由论,这十一二小时的工作如何听得顺耳。于是他问道:“那么这大热天,何妨让工人们少做一点时间呢?”账房先生说:“工人们哪里肯?她们只是多做,不要少做;多做多赚钱,少做少赚钱。”他听了,没得话说了,又问:“那么为什么不按星期放工呢?”账房先生的回答是:“她们连那两天都不愿意闲空哪!”
文末,他发出了自己的一点感慨。说他回国后这几年,也不知怎的,原来热烈的态度忽然变了温和;原来一任感情的浮动,现在似乎要暂时遏住了感情,让脑筋凉够了仔细地想一想。但不幸这部分工夫始终不曾有机会做,虽则他知道他对这问题迟早得踌躇出一个究竟来:不经心的偶然的掼打,不易把米粒从糠皮中分出。
正是这个转变,让他放弃了国外趸回的激进的社会理念,正视中国眼下的现实。知道像他这样的文化人,眼下该做的是开启民智,改造社会,建设一个健康文明的新中国。不必说怎样的突兀,至少也是开启了这样的转变,从此之后,徐志摩成为一个诚挚的爱国主义者,终其一生,再也没有动摇过。
这样的一部《徐志摩图传》,可以称得上是映照了徐志摩精神底色的评传。这样的一部徐志摩评传,也是阅读徐志摩诗文的最佳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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