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胡赳赳
我总担心我的女儿会出事。她一不在我身边,我就心里发慌,幻想着她出了车祸,躺在陌生人的怀抱里,淌血。于是我就写了很多小纸条,塞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其中一张小纸条上寫着:菩萨保佑女儿平安回来。我是个无神论者,但我已顾不上我是个无神论者。女儿一不在身边,我就变成了自我的失踪者。我的祈祷发生了灵验,我无数次的祈祷被从幼儿园回家的女儿打断,她扑上来抱我、亲我、嘻嘻笑。她安好无损、安然无恙,我无比释然,扑上去抱她、亲她、嘻嘻笑。
六岁的时候,她上了小学。她学会了孤独,一个人玩;也学会了寻找同类,分糖给同学吃,她的嫉妒心开始变得强烈,她不要别人的花衣服跟她一样;她把手背在身后,学我;她把绘本带到课堂里,捣蛋,她学电视剧中的人物说话:我失恋了怎么办才好呢;她的牙齿已经不太好了;她跟我讲,爸爸我爱你一辈子。
十六岁的时候她已经谨慎地收起了爱这个字眼。她奢于谈爱。她会脸红。她明白的事物比我能料想她能明白的事物要多得多。她猛听流行歌曲,比唐诗宋词带劲得多。她的英文有流利的迹象。她暗地里叛逆,她的牙套使她看起来像武装到牙齿的小兽。她偷偷翻阅我东西,反而是我从未敢翻过她东西。我在她面前无辜而纯洁,而她却像一个历经世事的老手。
二十六岁时她美好得就像十六岁,可我正在失去她。我正在失去她的感觉特别牢靠,以至于我感到欣慰。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怅然若失的欣慰。她比我有思想,行为放荡,服装不羁。她爆粗口、抽烟、交第N个男朋友。我试图寻找她脆弱的一面,但她从不袒露给我。她依然会扑上来抱我、亲我、嘻嘻笑。但我再也不会扑上去抱她、亲她、嘻嘻笑了。
三十六岁时,她端庄了许多。她无比端庄。她善良,内心充满真善美。她似乎在补偿我一些东西,花越来越多的时间陪我。这真让我过意不去。这一年里她叫爸的次数多于所有年份。她有一个固定的男朋友。她为外界所赞美。她花在发型上的时间更多了。她在意别人对她的谈论,包括我的。但我总说:你该结婚并且有个孩子了。
四十六岁的女儿有了皱纹和儿子。她的精力不济。她屡次戒烟未果,最后抽得更凶。她有时候表现她的恶狠狠,然后又因她的恶狠狠道歉。没有一个人能经得起她的审视,包括我。她认为我本来应该有更大的成就才对,而不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我仍然愿意为她赴难、下地狱、放弃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陪她玩。但她趋于理性,她的冷笑在嘴角一抿然后消失。
五十六岁时,女儿跟我有同龄人的心境。我们一起发呆、晒太阳。偶尔会有老小孩的举措,用自鸣得意的小聪明打发时光。世界走向尽头。一个年老色衰的女儿能激起你的激情吗?答案是肯定的。她始终那么得体,笔直的身子之上,口红比明星还耀眼。她是我的明星。她递给我一根烟的同时,我感到恍惚。
我总幻想有一个女儿,并且我能跟她好五十六年。这对儿子实在不公平,但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摘自新星出版社《北京的腔调》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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