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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票(节选)

时间:2024-05-07

乔典运 (1930-1997),河南南阳西峡人,当代作家。1954年开始发表作品,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曾任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他一生扎根于西峡山乡,笔耕不辍,多篇脍炙人口的佳作流芳后世,被誉为“南阳作家群中的一面旗帜”。其短篇小说《满票》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大队变成了村。大队长也要变成村长了。

模范大队何家坪召开选民大会,选举村长。原大队长何老十是个老模范,三十多年来一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官清如水,没捞过集体的一根柴火麦秸。何老十宝刀不老,选举前发下宏誓大愿,要把模范大队变成模范村,上千选民听了这个消息,无不拍手叫好,大家互相约定,还要选何老十当村长。选举完毕,王支书公布了票数,没想到何老十竟然只得了两票。听了结果,选民们一个个像做了亏心事,都羞红了脸,低下了头,还有人抽泣着哭了。

何老十迷糊了,拖着一双后跟磨透了的烂鞋,高一脚低一脚跟着王支书踉踉跄跄走去。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此事是在梦中还是醒着,何老十也弄不清了。

何老十在旧社会是个长工,人人都能管他,他也服人人管。他没有敢想过当官,连当官的梦也没做过一次。可是,无心栽柳柳成荫,想当官的当不上,他没想当官却當上了。土改时,有一次分果实抓纸蛋,他自知身份低下,就畏缩地退到后边,让别人先抓,剩下最后一个才给了他。谁知吉人自有天相,他不抢不争偏偏抓住了大瓦房大老犍。正当他暗自庆幸命好时,却爆发了一场战争:抓得不好的要求再抓,抓得好的坚决反对。双方互不相让,眼看就要大打出手,何老十实在看不顺眼了,就长叹一声,说出了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算了吧,要还是旧社会,不要说草房了,连根茅草也没有,不要说小牛了,连根牛毛也没有。别争了,我要草房,我要小牛!”真是一言兴邦,就凭这一句话,平息了一场内战。就凭这一句话,他成了全县的典型。他的这句话也成了全县人人会背的语录。就凭这句话,农会主席的纱帽搁到了他头上。以后,时势不断变迁,农会变成了小乡,又变成了合作社,又变成了公社的生产大队。每变一次照例来次选举,每次选举照例事先安排停当,还不等他弄懂旧名变新名的伟大意义,他就跟着变成乡长、社长、大队长。纱帽铸到了他的头上,头和纱帽成了浑然一体,头掉纱帽也不会掉。人们对他的称呼也在不断地变,先是何十哥,然后变成何十叔,如今又变成了何十爷,他虽然老了,可是榛椒越老越中用,不能因为老了就倒过去当儿子当孙子。人们都这样讲,他也这样想,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会丢官,连丢官的梦也没做过一次。没梦见的事如今发生了,那一定还是个梦。

何老十梦游般地跟着王支书,来到了昨天的大队部今天的村政府。这是土改时没收地主的厅房,很宽很大,当中放了一张乒乓球案大小的会议桌。两个人在桌子两边面对面坐下。王支书看着何老十,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的头发苍白了,胡子也苍白了,脸上布满了渠路沟,眼眶里盛满了惶惑和痛苦。他穿着一件又脏又旧的黑土布袄子,腰里勒着一根皮绳。王支书记得,他上小学时何老十就穿着这件袄子,勒着这根皮绳。经过了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他还是这身打扮,只是袄子上多了几个补丁而已。王支书看着他的面孔和穿戴,不由想起了一句古话:“狗咬扛篮的,人敬有钱的。”这是旧社会待人的标准。到了新社会,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待人的标准就变成了“狗咬有钱的,人敬扛篮的。”一个干部只要穿得又脏又旧又破,就是思想好品德高,入党和提拔就享有优先权。穿戴好一点新一点,不是资产阶级也必定是沾染上了资产阶级思想,要想入党和得到提拔就得先滚一身泥巴,要不,没门。何老十的这身穿戴,可不是为了受到表扬和提拔,是真心实意地认为只有地主老财才讲穿讲戴,正正经经的庄稼人是生就的苦虫,就该穿烂一点,如果穿戴一新,和地主老财还有啥区别?再说他家里常常连买盐的钱都没有,就是想变成地主老财穿好一点也没变的条件。何况他压根就不想变。早先,王支书对何老十的这件袄子也充满了感情,因为他也曾分享过这袄子的温暖。五十年代初期,王支书还是婴儿时,哥哥夜里抱着他去开会,何老十常常把他搂在怀里,就是用这件袄子裹着他。多少年来,他把何老十当成革命前辈看待,崇拜他的为人,崇拜他这件袄子,把这看成是真革命的象征。后来,他高中毕业了,又出去当了几年兵,回来当了支书,和何老十成了伙计。两个人在工作上常常不和,后来为了一个偶然的事件,使王支书对何老十和他的袄子产生了一种厌恶的感情。

一次,两个人一同去县里开会。何老十去他家里等他。王支书却不急不忙地换了干净衣服,然后又是刮脸又是梳头。何老十看得憋了一肚子气,实在忍不住了,强笑道:“又不是去相亲找女人!”王支书不在意地笑道:“孬好是个大队干部,不能给咱何家坪丢脸。”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两人一同去开了几天会,突然有一天叫何老十大会发言,本来是让他讲“继续革命”的事,他讲不出多少道理,就只好又诉起苦。台下的人听他跑了题,闹哄哄地开起了小会。主持会议的一位领导发火了,站起来训斥道:“笑什么!何老十同志就是一个字不讲,单凭他穿的这件袄子就形象地阐述了马列主义的精髓。有的干部和地主的小老婆一样,脸要刮白,衣服要穿新,和何老十同志比比,难道不感到脸红!”这一番训导,确使许多人红了脸,王支书不仅脸红了,心也跳了。

这天半夜,何老十突然喊醒了睡得正香的王支书,说有件大事要和他商量。王支书睁开睡眼看看,见他靠墙坐在被窝里,屋里烟雾缭绕,床前扔了一堆烟头,看样子已经思考了很长时间。王支书问他有什么事,他又摇头又叹气地说:“现在的青年人真不得了,不知道苦是啥味,好了还想好。就说穿的吧,穿了洋布要穿呢子,现在又嫌呢子不好了,要穿的确凉,得寸进尺,这样下去咋得了呀!”

王支书听得心烦,冷冷地问:“你说咋办?”

何老十来了劲,折起身兴致勃勃地说:“咱们何家坪是县里的老模范队了,咱们得带个好头才行。我想了个办法,你听听中不中?”

王支书打了个呵欠,不言不语看着他。何老十语重心长地说“这事也不能都怨年轻人,他们不知道旧社会的苦是啥样,咱们得想办法,让他们也受受旧社会的苦。我想,光说不行,得玩实的。回去后,借助这个会议的东风,全大队每个人都得做一身忆苦衣……”

“干脆再回到旧社会不是更好么!”王支书在心里顶了一句,接连打了几个呵欠,半睁半闭的眼合上了,又突然打起了呼噜,打得很响很长,任他再喊也不醒了。

“唉,年輕人就是不知道操心!”何老十宽容地叹息一声,又开始思考着治队大计。

何老十的伟大创举,在上级的赞同下终于实现了。在大年三十这一天,人人穿忆苦衣,个个吃忆苦饭。“旧社会又回来了,”人们用不同的口气奔走相告。男女老少怀着不同的感情对待这件事,老的哭,少的笑,有人怒,有人骂,每个家庭都在争吵,节日的欢乐气氛一扫而空。上级来了,记者来了,邻队的干部群众也来了,别开生面的现场会开始了。来的人心里怎么想不得而知,每个人的脸上都统一地抹着一层悲伤的表情。何老十哭得和泪人一样,诉说着旧社会的苦。真正苦坏了的是王支书,他用最大的耐力掩藏着不可告人的心情,还得强做出一副苦相陪着这些参观者。现场会很快结束了,可是由何老十这件破棉袄引起的悲喜闹剧才刚刚开了个头。从此,大小领导在大小会上表扬他这件袄子,夸他不忘本色,大小记者也为这件袄子写出了一篇篇锦绣文章,只有王支书却对这件袄子失去了最后一点感情。

何老十穿着这件袄子上了台,隔了三十多年之后,还是穿这件袄子下了台。对他的下台,王支书早有预感,可没想到会这么惨,竟然只得了两票,他也是个大队干部,对这样的结局很有些心酸。他看着何老十的袄子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愤慨:何老十在旧社会就够苦了,到了新社会为什么还不叫他享一天福?虽然是他心甘情愿受苦,可又是什么力量使他心甘情愿受苦?难道他这一生就不该换上一件新袄?难道他就该穿着这件旧袄走完他的一生?可怜的何老十,该对他说些什么呢?事到如今,一切道理都是多余的,只好做出笑脸安慰他了。

何老十模模糊糊看着王支书的笑脸和一张一合的嘴巴,王支书讲的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但他却看清了王支书背后满墙的奖状。一张张的奖状记录了何老十的奋斗史,记录了何老十的功绩。从土改开始,镇反、统购统销、合作社、大跃进、公社化、大炼钢铁、大办食堂、学习毛著、清理阶级队伍、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批林批孔、计划生育、新村规划、鸡蛋派购、生猪派购、植树造林、兴修水利、三夏三秋生产等等,何老十都被授过奖,大小不同的奖旗奖状多不胜数,三十多年的历史都贴在墙上了。这一张张奖状意味着什么?是欢乐还是痛苦?哪一张给人民带来了欢乐?哪一张给人民带来了痛苦?可能在同一张奖状中就包含着一些人的笑和另一些人的哭。欢乐也罢,痛苦也罢,谁也没有长前后眼。反正,何家坪曾经不断地光荣过,不断地激动过。何老十盯着这一张张奖状感到委屈、伤情,他为了这些奖状付出了大半生生命,自己并没有得一丝一毫收入。偶尔有一点点物质奖励,他也全部缴了公。就是指名道姓奖给他私人的,他也不肯拿回家,他说人都是公家的,何况一点点东西。他用心血和汗水为何家坪换来了无数次荣光,没想到何家坪竟用两张选票来回报他。他想不通这是为了什么,不由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我犯了什么错误?我哪一点对不起乡亲们了?”

这是何老十自公布票数以来的第一句话。王支书顺着他发呆的目光回头看去,见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满墙奖状上,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就安慰他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是你立的功劳太多了,大家心疼你,想叫你歇歇。”

“歇歇?”何老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是该歇歇了。这二年你的身子骨瘦多了,大家背地里都埋怨上级不心疼你……”王支书真真假假地讲了群众的许多关心,又讲了他许许多多的功劳,讲了他清清白白的一生,讲了群众如何念诵他的好处。又说,他退下来是为了让他更好地进步,往后还要靠他指点,讲得十分恳切动情,催人泪下。

(摘自河南人民出版社《乔典运文集》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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