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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雪是雪,看雪不是雪,看雪还是雪

时间:2024-05-07

戴梦姿

《祝福》是鲁迅小说集《彷徨》中的第一篇,是鲁迅在中国革命低潮时期,于苦闷彷徨中荷戟战斗,在孤寂呐喊中探索前行时所作。在《祝福》中,“雪”的具体描写出现了4次,细读此文,我们可以围绕“雪”这一意象,探微发幽,触摸其中的生命脉搏和情绪意志,审视仓促厚重的时代下的劳动妇女,难以突围铁壁合围的生存困境,最终裹胁在压抑与痛楚之中,垂死挣扎在这一《祝福》世界里的残酷现实。

任何文本都是客观事物的反映,作者反映客观事物,必然是经受了生命的感动,借助具体的物象来寄托自己的真情实感,而意象是在客观物象的基础上,经过创作主体的情感活动创造出来的一种艺术形象。对意象的剖析在读者理解和评价文本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解读《祝福》时,我们可以根据创造主体在创作中情绪情感的有无与强弱,把情感运动分作三个层次:以心观物、以物观心、心与物化,并由此与文本、作者和生活进行对话,从而走进文本中的物象、意象和心象,去细细品味这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鲁镇之“雪”。

一、以心观物,与文本对话,把握文本的物象

所谓以心观物体,就是读者以自身的情感、意志、行动方式等去理解、衡量文本中描写的客观事物。阅读《祝福》时,做到以己之情度“雪”,赋予雪与自身平行的对话权力。所谓“物象”,是文本作者注目、发现的能够表达“意念”而选择的相应的自然景物,是作者在作品里借助语言形式,表达的客观物质和人文的类存在物,由具体名物构成。“心境生万物”作者的情感活动不可能抽象地进行,必须“神与物游”,附丽于物。物象的语言排斥空洞的语词和概念,它往往以直观的、直接的象来表述发话主体的心理感受,它不是一般意义的象,而是融入了发话主体对客体感悟的思想情趣,是一种鲜活的、可以体验的生命体。读者欲对作家的心灵进行解读,须对作者提炼经验世界的物象有所了解。本文直接写“雪”的部分不多,但其在文中的作用是不可忽视的,“雪”出现在文章的角角落落,将看似凌乱的生活片段串联起来,成为作者寄托情思的物象。

1.雪的景物刻画:静与动

鲁迅无论在散文还是小说中,都不喜欢描写风景或者某种静物。早在《摩力诗力说》中,他就把中国古代文人这类作品斥为“可有可无”,而《祝福》中关于“雪”的描写却出现了好几次。关于“雪”的动态描写共有4处,奠定了全文的情感基调和环境氛围。首先表现在为故事提供发生的环境背景,渲染小说节日气氛。“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其次,以雪景为中心进行听觉描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呈现出多重意蕴;再次,描写叙事者“我”听雪的感受:“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从纵向上推动情节舒缓展开,横向上映衬人物内心世界。最后,“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在寒风雪片中叙事者“我”完成了对祥林嫂的告别,形成强烈的力量感。

在文中描寫雪时,鲁迅用到了“大、雪白、静、瑟瑟有声、沉寂”几处关键词,看似静态的画面,实际上调动了视觉与听觉,通过动静结合、虚实相生的表现手法,展现了一个动态的场景。色彩描写是对视觉感官的应用,雪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白色,从审美感觉上来说,白色与素净、淡雅、轻盈有相通之处。祥林嫂的纯洁善良的性格和灵魂,恰如洁白之雪,然而她的一生就只是接连的被剥夺、被践踏、被侮辱和被委弃,作为人们眼中的“不洁”女人在雪夜离世,使《祝福》中的“雪”被给予生活的血肉感,给人以苍白刺骨的痛。小说创作过程一个观察、感受、酝酿、表达的过程,是对生活的再现过程。祝福中的“雪”并非静物,也不是单纯的景物,鲁迅对外界的事物心有所感,便将之寄托给一个所选定的具象,使之融入自己的某种感情色彩。在《祝福》这个文本中,只有最末一段景物描写,在反讽的话语间隐隐泄露出作者鲁迅的几丝愤激,是鲁迅潜藏着的罕见的情感张力。也正是包裹在“雪”中强烈而巨大的情感,使得文本灌注着自我和生命的气息,为主人公祥林嫂惨淡而寂静的人生和情感镀上了一层洁净、玄幽、澄明的雪的银光。

2.雪的生命形态:生与死

鲁镇的雪在鲁迅笔下是热闹的,有生机的,“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一幅幅场景跃然纸上,在这个烛香袅袅的氛围里,“阴间”的“鬼神”和“祖先”在此狂欢,尽情享受着“阳间”的供品。可是身在“阳间”的祥林嫂不但无缘分享这些食品,且连参与敬奉这些“鬼神”和“祖先”的资格都被剥夺了,最终带着能否成为“鬼神”的疑惑离世。鲁迅将这场突然的大雪作为祥林嫂死亡的场景,却只字不提可怜的祥林嫂在雪夜经历了什么。小说里写“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与大雪激扬的生命一般,我们也能够从祥林嫂身上读出一股与严冬雪寒,与昏暗的天气悍然相对的生气与力量来,这分明暗示着一股生命求索、生存创造的意志与力量,然而祥林嫂的“死亡之路”也是一个异常强劲的生命的死亡之路。从丈夫死亡逃到鲁镇做工到被婆婆抓回去卖到贺家坳,接着夫死子夭又到鲁镇做工,最后被赶出鲁四老爷家后,在祝福夜死亡。我们在她身上看到了复杂问题中令人震撼、心痛的另一面:“被”人间生生地逼至绝望、“被”世界活活地扔进了人生的虚无黑洞。在那里,祥林嫂虽用尽全力,却始终未能得到救赎。这是一种让人最无奈、最痛苦的悲剧,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就像“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却只能“使人更加感得沉寂”。在这场热烈的大雪之中,是一个鲜活的生命的消逝。小说这样写道:“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罪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求生的希望落败了,祥林嫂的结局最终只能像露在尘芥里的雪花一样被清扫干净。

二、以物观心,与作者对话,把握文本的意象

所谓以物观心,就是从文本所写之物的角度,与作者对话,在直接和文本作者主体展开对话的过程中,揣摩作者情感运动的轨迹,从而客观地分析文本所包含的意象。所谓“意象”,指的是“有意义的形象”和“有形象的意义”的统一,是在某个物体的基础上,渗透作者情感的有机结合体。所谓“意”,指的是作家由客观景物感发的主观情感、思想、哲思等;“象”指的是作家的主观情思对客观景物进行改造、创造出来的不同于原有景物、情境的事象、物象、景象等。二者的和谐统一、相互交融就是意象。作者把主观之念寓之于象后,“如水中之盐,无痕有味”,含蓄蕴藉,细嚼慢咽方可领会。研磨《祝福》一文,鲁迅先生的主观之意是如何同现实之境和谐统一,以及这种统一所传达的言外之意,象外之旨,味外之味。这个过程既是文本“神韵”的获得过程,也是“性灵”品味的过程。

1.雪的情感意识:喜与悲

鲁迅曾说过:“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祝福》展现的就是祥林嫂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生命历程。小说的最后,鲁镇下了一场大雪,而祥林嫂的死正如这些漫天飞舞不知飘落何方的雪花一样,丝毫不能引起沉浸在幸福中的人们的注意。祥林嫂孤独地死去,与正在热闹准备“祝福”的鲁镇人们形成鲜明对比,揭示了《祝福》的悲剧内涵。祥林嫂是一个没有春天的女人。她的丈夫和儿子都是死于春天,还有这个连名字都是沾了丈夫的光才被赐予的祥林嫂本人,也是寂寞地死于春天来临前的寒夜。雪化后是春天,这是人类无法逆转的自然规律。但我们却从《祝福》中惊讶地发现,祥林嫂的悲剧违反了这一规律。纵观祥林嫂的一生,她寄希望的丈夫与儿子接连离她而去,她寄希望的鲁四老爷家和“我”也相继无情地刺破她希望的泡沫。所以,在她的悲惨命运的最后,鲁镇肆虐的风雪和她生命里刺骨的风霜交织在一起,为她演绎了一首残酷至极的死亡圆舞曲。

在《祝福》中,作者在文章结尾对“雪”的景物描写在根底上是一种伪抒情,看似进行风景描写,其实同时夹杂了相当多的情感,更多显示的是鲁迅对亡灵的最沉痛的哀悼,与祝福时家家户户的欢乐喜庆如此格格不入。二十世纪20年代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发展时期,鲁迅以极大的热情欢呼辛亥革命的爆发,却在不久后看到尽管帝制政权被推翻,但取而代之的却是地主阶级的军阀官僚的统治,广大人民依然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先生在写作时是如何痛苦地抒发唤醒愚昧的艰难,如何倾吐身处黑暗长夜中绝望的情绪,我们无从知晓。但是通过叙事者“我”的眼睛,我们可以想象那个颤颤巍巍的祥林嫂,拄着一根和她同样弱不禁风的竹竿,在瑟瑟风雪中蹒跚着前行,最终倒在冰天雪地之中。那些自以为可以凭借“祝福”抵挡一切外在的严寒与残酷的鲁镇人,那些只顾着为自己求得祝福,却不曾真心祝福他人的“幸福的人”和祥林嫂这个“不幸的人”一起书写了鲁镇这场盛大的悲剧。鲁迅以祥林嫂的悲剧命运宣告世人:污浊的雪是孕育不了真正的春天的,被毒害的思想无法绽放灿烂的光芒。在结尾处我们看到,先生明确使用了“幸福”一词,与题目相呼应,然而纵观全文,“祝福”何谈幸福?论其本质,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2.雪的主题意蕴:有与无

雪这一自然现象通常出现在一年四季的结尾,往往象征着一个轮回的结束,也预示着下一个轮回的开始。晶莹剔透的雪时常让人想到寒冷与伤感,遍布大地的雪让冬日的寂寥彰显无遗;但是一想到冰雪消融时万物得以滋润,冰凉寒冷的雪又蕴含着巨大的生机。然而在《祝福》中,“雪”却不仅仅象征着希望,它同时是绝望的代名词。纵观祥林嫂的一生,在祭神与忌鬼中起灭,在神鬼世界里无处藏身;在山里与鲁镇中穿梭,在现实世界中无处落脚;在厨房中失落与沉默,但即使穿行在这最小的世界里,也无处遁形,最终悲惨地死在了祝福之夜。祥林嫂曾拥有过希望,却终是虚妄;鲁镇曾拥有过希望,却最终还是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埋葬。鲁镇世界的某种力量,封堵着鲁镇和祥林嫂们抵达人生幸福的希望和路径。在鲁迅笔下,只有心有异议的那个叙事者“我”或许是深知这一切的,尽管处处透出消极颓废、无意自拔的慵懒无力,但他却是在小说画面中唯一深刻同情祥林嫂的痛苦命运、对鲁四老爷充满憎恨感情、对鲁镇守旧的社会气氛感到愤懑的人物,他承载的正是鲁迅审视中国新型知识分子以及审视自我生存危机的苛毒眼光。《祝福》出自《彷徨》,“彷徨”有犹豫不决之意。然书的扉页,却有作者的题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理解《彷徨》的钥匙,当在于此二句了。路是遠的,而前面又看不见路;依稀有路时,却看不见光。想挣扎着走出一条路来,却是遍体鳞伤,毫无结果,只能是“荷戟独彷徨”了。鲁迅故意选择除夕雪天“祝福”的狂欢作为文本陈述的起点和故事前进的动力,以此来发掘出寄寓言外之意的“祝福”。当时封建社会的基础并没有彻底摧毁,宗法观念、封建礼教仍然是压在人民头上的精神枷锁。虽然先生在文化思索的道路中也彷徨过、苦闷过,但却仍然在彷徨中求索与抗争,因此,他把《祝福》文本放在《彷徨》集的卷首,用祥林嫂的悲剧一生促使人们正视现实生活的“困苦、饥饿、流离、疾病、 死亡”,从而激发人们的“呼号、挣扎、联合和奋起”。他虽处于冷酷的“冬天”,但心中却存在着“春天”的理想。在这种理想的深层,蕴蓄着对美好事物的热望,对美好理想的追求。因此,我们更愿意把小说结尾那场似乎能给鲁镇带来希望与幸福的大雪,看作是先生对旧社会妇女祥林嫂的祝福,对封建社会背景下大多数劳苦大众的祝福,以及对新世界、新社会的美好希冀与祝福。

三、心与物化,与生活对话,把握文本的心象

所谓心与物化,即读者通过自主阅读,领悟文本中物与情结合的心象,以心度物是情感运动的初级阶段,在这一阶段,情与物是自立的,二立的;以物观心,是高一级的活动,但情与心仍是相对存在的;心与物化则不同,这时的情已与物水乳交融、浑然一体,情物两忘,情即是物,物即是情。所谓心象指的是存在潜意识中的心灵、性灵和语境的结合体,是欣赏者借助再创造的想象力、联想力和感情移入,进入艺术境界中,构成欣赏者和作品即审美主体的心境和审美客体的艺术意象相统一、相复合的境界。心象境界里的“心”,实际上意味着心灵、性灵,它处于无意识之中,已经超乎一般的表象、记忆和感知的范围,它是作者性灵和灵感的产物。另外,作家作文往往追求“意在言外”“言有尽而意无穷”,这就使文本具有广阔的想象空间,欣赏者可以根据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审美认识深入品味。因此,和生活进行真诚对话,把握作者的情感运动轨迹,突破文字和形象的表面才能领悟到文本的“句中有句,味外有味”。

1.雪的社会内容:新与旧

在心象境界里,学习者需要尽可能调动眼、耳、口、手、脑等感觉器官的功能,让视觉、听觉和触觉形成一个有机整体,更多地去观察小说里的每一个角色,倾听每一个声音、触摸每一张面孔。鲁镇下了一场意味着新年到来的大雪。新的雪,新的年,新的鲁镇,看起来一切都应该有所变化。真正的隐喻恰恰在这里:虽然看起来鲁镇有新有旧,从旧到新无疑应该有所变化,但其实结果却依然是:一切都在重复,就像祥林嫂重复讲述的那个悲惨的故事一样,什么都没有变化。小说从叙事者“我”回到故乡开始,“回到”本身就是一种重复,这也就设定了故事的背景——“故乡”。而故乡本身则是新旧之间旧的、无变化的隐喻。这也是小说一开篇就提及的鲁四老爷“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作为鲁镇代表人物之一的四叔,他的言行连同思想一起都是吻合于这故乡之“故”的。另外,因为故乡风俗,所以小说开篇第一个就是“旧历”之“旧”。故乡祝福的风俗本身也是无变化的,“年年如此,家家如此……今年自然也如此”。所以,小说一开始就营造了一个“不断重复”而不是变化的氛围。

《祝福》中有许多鲜活的、典型的人物形象,然而当我们走近故事里的这些人物,却发现他们总是处在一个并无变化的状态。鲁四老爷“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故乡的本家和朋友“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鲁迅在小说中正是这样,不断地用词语和句式的重复提示着作为主旨隐喻的“重复”本身。祥林嫂是鲁镇故乡故人们中几乎唯一的变化,但当整个故事讲完以后,读者会发现,祥林嫂的变化只是更加证明了故乡故人们的重复不变,而不是变化。最终“我”依然是“我”,鲁四老爷还是鲁四老爷,短工总是短工,至于祥林嫂,多一个或者少一个不会也没有改变什么,一切都照旧重复,包括小说里偶尔出现的“雪”。人没变,景也没变,小说结尾对“雪”的描写突出“雪”的大而猛,正如当时强劲且陈旧的宗法观念。祥林嫂无力抵御风雪,正如她无力抵御这吃人的封建礼教。“雪”在重复地下着,没有人去责怪这场轻易地夺取了他人性命的风雪,所有人都像小说中的叙事者“我”那样告诉自己:这是天地众圣的赐福,深刻地表明在封建荒谬文化的笼罩之下,国民灵魂的麻木与扭曲。

2.雪的象征意义:吉与凶

“雪”看似是祥瑞之兆,其真正的意义需要我们通过各种感觉器官,忘记“自我”而呈现超我,由“有我之象”进入到“无我之象”去文本中亲领体会。所谓“祝福”,表现的本是一种对“鬼神”和“祖先”的虔诚“祭祀”,鲁镇的人们希望通过这种“敬鬼神而远之”的隆重仪式,去获得来年全家人的幸福安康。文章的结尾写道:“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鞭炮、爆竹、浓云、雪花,似乎全鲁镇都徜徉在一片欢天喜地的新春氛围之中。爆竹声响,是听觉感官,鞭炮里的火药香味调动了嗅觉,声音由远及近,由远处的钝响到近处的震耳,是一种动态且很有层次感的画面感,就像镜头缓缓从远处的天边拉回了眼前。火药的香味和爆竹声在画面中是虚的,无法用直观视觉展现,却可以用听觉和嗅觉把握,借助想象在脑海中构建出一幅声色俱有的动态画面。红色的爆竹、黄色的灯火、白色的雪,写实性的色彩相互衬托,产生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在这样的画面里,光、声、色、味等跃然纸上。“寻言以明象”,调动感官去接受声音、颜色、气味、形态、手势、表情,鲁镇的人们煮福礼、供福礼、迎福神,“乱成一团糟”,等待“天地圣众”“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我们迅速地在脑海里构建出了一幅幅生动可感的画面。然而鲁迅却在这时,精准地使用了“醉醺醺”这个词来形容“天地众圣”,让读者不由自主地产生思考:连路都走不稳的天地圣众又要如何赐福给鲁镇众人?给芸芸众生赐福向来是群体化的,并非特意指向某一个体,但从文中来看,这一祝福的内涵却并非善良意愿,隐含作者鲁迅以讽刺的口吻表达着对群体的不满,因为群体共同得到神的福祗的同时却是一个生命的默默结束,在到处充满“祝福”的雪夜,祥林嫂却成为惟一不受祝福的女性,成为迎接福神的“福礼”。所以,“天地圣众”赐福是虚无的,祥林嫂恰巧在祝福中死去就是证明。所谓“祝福”的文题,实际上也是正语反用,实则于“祝福”中毁灭了“幸福”,制造了与福无缘的灵魂,形成了对撞,撞出了人生的悲剧与精神的悲剧,是鲁迅对像祥林嫂这样的下层人深切同情的“情态”。作者借用巧妙的叙事技巧,让祥林嫂生存的现实困苦与年终的美好祝福并置在了同一语境中。“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在被封建思想裹挟的鲁镇,鲁迅用祥林嫂的故事向世人宣告,鲁镇祝而不得福,才是这场“祝福”真正的结局。

意象是一种象征性的符号,它既具有独特直观的外在具体形态,又蕴含着丰富生动的超出具体形态的象征意义。袁行霈先生曾简明地解释:“意象是融入主觀情意的客观物象。”在《祝福》中,鲁迅的情感发展不是抽象的,而是有情感的附着物,即“雪”,它蕴含了深刻的社会内容、独特的生活变故以及深沉的个人之思,所以是隽永的、感人的。当读者阅读文本时,如果停留在物象境界里,关注的只是没有灵魂和血肉的语言符号以及侧身独立的客观存在物;而走进意象的世界里,关照“象内之象”,则可以透过“物”的屏障去触摸作者情感的脉搏;只有深入心象,才能超越文本,将文本化作自己本文,领会“象外之象”,欣赏并且创造“无形之象”。鲁迅用简洁凝练的语言为读者展示了祥林嫂充满辛酸、坎坷的一生,很多学者在解读《祝福》时,更多的将目光放在了祥林嫂的故事中,但是当我们换个视角走进文本,将会使我们获得许多意外的收获。可以说,意象理论为我们深入文章的意蕴、更深刻地理解作品、拓展其内在的价值提供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视角。在《祝福》中,如果我们读者从“雪”这一意象着眼,赋予“雪”以人格化的情感、意志、感觉、行动,那么就能真正触碰到文本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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