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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哀美学”在《故都的秋》中实现的三重内涵

时间:2024-05-07

上官文金

解读《故都的秋》中的审美意味,大家都会不遗余力地从中国的“悲秋”传统出发,以落脚在文中处处可见的“清、静、悲凉”。殊不知,作者郁达夫早年留学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深受日本文学中的“物哀美学”影响,其文字之笔触应该是在“物哀美学”统摄下的再创造。物哀中的“哀”最初表示人们因感动、感叹而发出的声音“啊”和“哟”,而“物哀”是一种外物触发的感动,且为瞬时之间、刹那之间的触物动情,感物兴叹。叶渭渠先生在其所著的《日本文学思潮史》中,将物哀解释为“对所感之对象表现一种爱怜和同情混成的心绪”,这个对象可以是人或物,也可扩大为社会世相。这种“物哀美学”看似陌生,但于国人来说十分熟悉,其精髓是扎根于中华民族的传统审美意识中的。如《诗品序》中:“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不正是對四时节气、万事万物的感触吗?

然而,在《故都的秋》一文中可不仅仅是“感物”而已,其对物哀美学的借鉴,延伸出三种审美情趣:自然主义统摄下的生命无常观——意象选用的“无常性”;极细微处发力发功的细腻精髓——言语形式的“细腻性”;注重真情实感流露的真实取向——情志表达的“真实性”。

一、意象选用的“无常性”

陆机的《文赋》中说:“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文人骚客见明月而感怀乡去国之愁,截流水而生无常伤逝之忧,何况四时万物之无常,社会人流之茂迁。郁达夫在《故都的秋》中选用的意象并非随意选取,任意组合,每一种意象的使用都是他情志的融入与抒发。从这些意象中可以找出郁达夫“意象选用”的规律——无常。这种无常是生命的无常与易逝,从文中主要意象来看,皆体现这一规律。

文中第三段这样写到:“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叫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牵牛花的使用是“物哀”化的第一层铺垫,牵牛花的花期在夏秋两季,且在早晨4、5点盛开,中午前便会凋谢,绽放时间之短使得此花令有幸目睹者倍感幸运,却更觉悲凉。此外,文中作者谈及牵牛花的颜色,在作者的审美取向中是以蓝色、白色、紫黑色、淡红色为欣赏顺序。在色谱中,蓝色、紫黑色为冷色调,白色为中性色调,淡红色为暖色调。可见,作者偏爱使人沉静、伤感的冷色调,实则是内心对生命消逝无常的悲伤倾向。

文中第四段描写槐树及其落蕊:“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槐树落蕊被人们无视,其生命流逝之哀越发悲凉。文中第五段描写秋蝉:“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蝉的生命由夏至秋,生命周期不过几月,但其实它们在地下的时间最长达到十几年。多年的等待只为几个月的“呐喊”,秋蝉写出的更是生命走到尽头的“幻灭之美”。文中第六段以后描写秋雨:“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晴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秋雨之快,在来,也在去。作者笔下的“落蕊”“秋蝉”“秋雨”这些意象都具备“消亡”或“即将消亡”的特点,而作者在此种转瞬即逝、稍纵即逝的美中,感伤生命的脆弱与青春的短暂。

郁达夫写此文是1934年的8月,并非北京的秋天,这些他“饱尝的秋味”大部分都是他回忆中的秋。受到国民党白色恐怖威慑下,他从杭州搬到了青岛,事业上并不得意的他,还面临着“中年危机”。从青岛再到北平,他再遇十多年未见的故都,心中感慨更是自身的诉说,在对自我生命的觉悟中也进入了自己人生的秋天。“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中的“美人迟暮”正是这种人生的“幻灭之美”。

这种自然主义统摄下的生命无常观是文章情感抒发的主旋律,植根于自身的人生思索,也受力与外物的自然感触,这奠定了郁达夫在本文“消亡”的意象群中的“物哀”理念。基于这种对生命无常的思考,他更着力于言语形式的“物哀化”——细腻笔触。

二、言语形式的“细腻性”

川端康成,他的艺术世界,是一个根植于日本传统尤其是唯美、感伤的传统,以“悲哀美”为核心,用源于纤敏感受的细腻笔触,将自然美、人心美、卑贱美、虚幻美融合入化的世界。[1]物哀就是用细腻的语言贴近日常生活,突显情思的细致微妙处,彰显强烈的生命意识。《故都的秋》一文语言的“细腻”在状物之细,从牵牛花的颜色到训鸽哨声、秋蝉声和街坊邻里的谈话声,再到落蕊的触感,实现了视觉、听觉和触觉的三层叠合。状物之“细腻”并非绝妙,在写出人生思考和生命意识的笔触上才是“细腻”的顶峰。

文中描写槐树与落蕊,最后一句是:“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落蕊体现了何种“深沉”?初读不过是生命意识的写照,人生完结下的悲凉感罢了。可作者笔触之细腻可见上一句:“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读完不禁让人沉思,是怎样的生命才会即落即扫,扫去几无痕?这样的生命在社会大潮中并没有留下痕迹,无所作为的他们淹没在历史中,无人知晓,何以证明其存在?却不过同样转瞬即逝的几条细纹罢了。这些人“是花而又不是花”“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人们常说的生如夏花之绚烂,他们却是一点也不着边际。回顾历史,我们可以清晰地看见英雄与豪杰,却看不清底层的民众、庸碌一生的人们,他们没有用言语确证生命的存在,可他们才是人类的大多数。作者就是用如此细腻的笔触写出这些“其他人”,却是“多数人”的生命悲凉,用心触摸社会底层人的微妙情思。

郁达夫30年代创作此文时已步入一种“颓废风”的中年心态,郁达夫在《钓台题壁》中写到的“或问昔年走马章台,痛饮狂歌意气今安在?”正是这种中年心态下的无可奈何。同时,在国民党训政专制统治与日寇咄咄逼人的形势下,自有名士之气的他怎能不郁结于心,人生的价值与意义在中年心态的催促下越发值得思考。郁达夫脱去20年代书生意气的狂狷,隐逸与颓废在其文笔中慢慢浮现。值得注意的是,文章标题《故都的秋》中“故都”二字,既是现实意义上的故都——十年间,国民政府的首都由北平迁往南京,再回来已成故都;又是传统意义上的故都——中华民族的文明古都已走下坡路,逐渐颓废,不再是世界中心。仅“故都”二字,蕴藏了一个中年男子和民族志士双重身份下的辛酸与苦楚,如此细腻的笔触,甚至蔓延到家国情怀之中,怎能不叫人拍案惊绝。

言语形式的细腻是在人生思索、生命意识和家国情怀三者的不断叠加中铺展开来的,在此基础上,“物哀化”的审美取向还在情志表达的“真实性”上得到延伸和最终阐发。

三、情志表达的“真实性”

所谓真实,即艺术要真实地反映人情世相,抒情言志必有感而发,强调作者立著唯“诚”,发掘现实生活中自然的美,不提倡浮丽虚妄的风格,是一种艺术上的写实主义。[2]《故都的秋》中的真实性在于毫不虚饰地坚守与延续“悲秋传统”;同時,是写自我真性情与生活情趣的写作观。

文中第十二段转入议论:“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秋士的成语,读本里又有着很普遍的欧阳子的《秋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觉得中国的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了。”中国自古以来的“悲秋”传统,是绝大部分人的民族审美心理之一,但人们写作往往又想突破传统文化中审美取向的挟制,如林语堂的《秋天的况味》和老舍的《济南的秋天》写的都是秋天的喜与乐。可作者不肆意出奇,延续古代文人的“悲秋”传统,力求实现民族文化链条的延伸,印证国人共有的民族审美心理。作者承认“悲秋”传统,处处笔墨皆想写出“悲凉”之秋,而秋之悲,是在春与夏的热烈与激情和即将到来的冬天的萧条之间的沉思。这种沉思扎根在每一个拥有农耕传统的中华民族儿女身上,在长期的民族审美实践中建构起共有的民族审美心理。既然无法逃离与抛却,就服从并与之共生,这种具有“集体无意识”的审美取向所拥有的力量是个与类的聚合。坚守民族审美心理的真实,让这种“物哀化”的美学取向走得更远,更具有张力。

作者写文非经世载道之功用,不用写秋来达到某种世俗的目的,没有代圣贤立言,全然是夏丏尊式的“写作要忠于自我内心”。郁达夫就写秋的本色——“清”“静”“悲凉”,写出真切的情感体验而非牵强附会的情感幻想。细细品读,文中的秋不是“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极悲之秋,而是淡淡的、微微的悲秋,是有所节制的情感流露。既不假意迎合虚写“喜秋”与“乐秋”,也不固守传统极言“悲秋”。没有曹操笔下的“秋风萧瑟,洪波涌起”的壮烈,没有宋玉笔下的“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的悲哀,也没有欧阳修笔下的“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的强烈。在自我写作意识的指引下,抒发微微的、精致的情思,这不正是艺术上的自然与写实吗?

在情志双重路径上,坚守民族审美心理和自我写作动机的“真实性”让文章的“物哀”之美更具力量,完成了对“无常性”和“细腻性”的延伸。在三者的共力下,“幻灭之美”得以在“物哀美学”的视域下展现。

物哀美学虽为日本文学的审美理念,但与中华民族的审美心理息息相关,并非日本民族所独有,反而是扎根在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中的审美取向。从物哀美学的角度重读《故都的秋》,以期唤醒中华民族审美心理,意象选用的“无常性”,言语形式的“细腻性”和情志表达的“真实性”何尝不是对民族审美心理的建构。本文在此三者的基础上阐发的“幻灭之美”不过是一点努力,《故都的秋》作为经典散文应在“物哀化”的探索下实现新的审美品格。

注释:

[1]方爱萍.论日本民族的“物哀”审美意识[J].河南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10(01):117-121.

[2]尤忠民.日本文学中的传统美学理念——物哀[J].天津外国语学院学报,2004(06):48-51.

参考文献:

[1]杨海明.论唐宋词所积淀的民族审美心理[J].天津社会科学,1987(03):81-86.

[2]尚永亮.悲秋意识初探[J].陕西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8(04):31-38.

[3]王向远.中国的“感”“感物”与日本的“哀”“物哀”——审美感兴诸范畴的比较分析[J].江淮论坛,2014(02):151-155+167.

[4]雷芳.日本近现代“物哀”美学的三副面孔[J].苏州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36(05):8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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