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2008年的几则日记
2008年3月22日
搬到浦庄八天了,一个人住着,带着四只小猫:白合、毛毛、老虎和黑黑。白合是儿子的同学家里不要的,又瘦又弱,日后却成了一只无比威风的猫王。他也是我养的第一只猫,从他开始,我对猫有了深刻了解。毛毛得了猫瘟,我走过关他的笼子时,他用爪子勾住了我的裤子,于是我花五十元买下他,又花了一千多块钱治好了他的病。老虎是自己来投奔我家要求收养的,他用苍老的声音在深夜里对着我家大门嚎叫,我打开大门一看,原来是一只小不点,最多三个月大。黑黑最可怜,眼睛生了病,浑身泥土和虱虫,被人遗弃在垃圾箱边,一群孩子朝她身上泼冷水,她长大后性情刚烈,独往独来。
今天风很大,下着雨,下了一整天了,还没有停止。没有热水,没有电视,没有报纸。如果要进城的话,就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加上等车的时间,来回一趟起码三个小时。还是在家里吧,看书,做家务。夜里停电了,点上蜡烛,心不由得静了,感觉到自己在缩小,小得如雨夜里的一棵草。做一棵草多美,生命强旺,不显眼,不自大,应时顺命。九点半钟,这里已是万籁无声,路上没有行人,也没有灯,连大院里也不开灯,到处一片漆黑。我得习惯这种静。院子里的丁香花要开了,这场雨下了,明天早晨我就会看到枝头上的点点花朵吧?
春天了,一切都是好的。
寂寞也是好的。
看一本书叫《音乐的力量》,在“为音乐而流亡”的标题下,写着爱沙尼亚著名作曲家爱沃帕尔特的一件事:对作者(帕尔特)而言,这部作品导致了他的灵感危机,也击垮了他的身体。1972年,帕尔特皈依了东正教,他的健康好转了,便继续从事早期的音乐研究,这给他带来了新的艺术风格。
我对照自己,明白我正经历的身心危机并不可怕,有许多人也经历过。
毒品、妓女、血腥,都是为饥饿的人准备的。
宗教也是为饥饿的人准备的。
一张餐桌上,两道菜。
2008年3月25日
连日阳光,风也小了,今天一上午都在搞卫生。除草的阿姨经我同意,在我的院子里认真地挑选一种野菜,我问她这种锯齿形的野菜叫什么名字,她用本地土话说了三个我听不懂的字,我让她连说了三遍还是听不懂,而且这三个字的发音一转身就忘记了,真是有趣啊。阿姨说,这种野菜做青团子是最好吃的。我心里惋惜了一声,我不会做啊。
昨天我坐在公交车上,时间漫长,我就东瞧西看,看见了一个长得不错的乡下女孩子,她的耳朵引人注目,因为这耳朵长得特别美,形状饱满,色泽光润。于是想,美女一定是气血充足所产之物,所以她的耳朵会体现出她的美丽的基础,林黛玉和薛宝钗两位美女,放到现实中来,健康的薛一定美过多病的林,林黛玉只是文人塑造出来的纸上美女。我们小说中写美女,好像从来不写她的耳朵。
桃花开了,中午阳光下的桃花才是真正的桃花,精气充盈,仿佛呐喊,既奔放,又轻盈,写作也应这样,轻松奔放就有性感。
2008年4月5日
昨天是“清明”节,去七子山和华侨公墓给舅妈和陆文夫老师上坟。顺便还去了乔冠华的墓地,他的墓离陆老师不远,这是个曾经的风云人物,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他墓前的松长得已大了。回家就在田里拔草,种下大丽菊的种子。今天继续拔昨天没有拔完的草,见到一种绿色的大蜘蛛,头和爪子都是深绿色的,肚子浅绿色。它活泼灵动,美丽异常,它是春天的魂魄吧?晚上,新认识的陆菊英给我送来两根香水月季的茎,嘱我马上把它们种下地,她还送了我六只青团子,说是她妈妈用野菜做的。青团子颜色深绿,深得发黑,面粉里夹杂着野菜叶子,很香,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种野菜做的青团子,这野菜,就是那除草阿姨在我家院子里拔的那种吧。于是我又问陆菊英这野菜叫啥名字,她飞快地说了三个我听不懂的字就走了,黑黑过来对我叫唤着撒娇,我一错神,又把那三个字忘了。
我想起那个以乞讨为生的老太太,前年,我第一次在东大街的面店门口碰到她,她手提一袋青菜,愁眉苦脸地对我说,妹妹啊,你给我几块钱,让我坐公交车回家去,我忘了带钱了。
我就给她十块钱。
过不多久我又在老地方碰上她,她还是一袋青菜,说的还是那句一模一样的话,我给了她三块钱。
去年,我在火车站排队买票,袖子被人拉了一下,她站在我旁边说,妹妹啊……于是我给了她几块钱。
今年,我在东大街邮电局门口又碰到她,她被太阳晒得很健康,黑而壮。她向我伸过手,这次她换了一个故事:妹妹啊,我给人家当佣人,我……我不等她说完就给她两块钱,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好象记起我了,接过钱就走了。我看她的眼神,她知道是碰到熟人了,多年乞讨,难免碰到老主顾。
哈哈。
2008年4月29日
今天请沈老板在围墙边上种了一圈冬青树。沈老板叫沈红卫,当了十几年的义务兵。他带来四位六十多岁的老妈妈给我种树,我忙着给他们泡茶、递烟。老妈妈们告诉我,这些冬青到夜里就会醒过来的。
因为要种树,我把以前种下的瓜苗们拔了出来让路,苗们已成活,还长了一些新鲜的雪白的细根。老妈妈们又告诉我,这些雪白的细根叫肉根。她们又笑我不会种菜,手艺差。
丁香树边去年长了一棵高大的开花的草,又粗又高,一米多,完全像一棵小树的样子。今年又长了出来,半米高了,枝枝丫丫,纷繁旺盛,像一座小青塔。我一直不知这是什么东西,指给一位老妈妈看,她说这草叫做“商洛草”,根肥大可以食用,还可以泡茶喝治尿频。
晚上,我把西红柿、黄瓜、茄子的苗,重新种到土里,这次我懂了,只能一棵一个窝,不能四五棵一起种。
今天热了,二十六度。这里靠近湖,骑车十来分钟就到湖边,风大,太阳也比城里的厉害。为种花木蔬菜,我晒了若干天的太阳,这下子脸上更黑了。黑得健康。女人要是忘记化妆打扮才自由呢。
种完蔬菜苗,看了一会儿《三字经》。人之初,本无性的善恶,如水如土,如花如草,天然纯真。只因为有了外界的影响,才选择了善或恶。
我现在的生活是:放松和缓慢,内修和清静,劳动和读书。
雾气蒙蒙,蚕豆花和菜花都开着,空气清新,令人愉悦。
垃圾里的幸福之音
有一天中午,回到家。因为米桶里没有米的缘故,赶紧又走了出去。冬天的中午,狂冷的风把太阳刮得黯淡无光。所谓的太阳光,只是给人心里施予某种安慰的黄颜色。因为是寒冷的冬天,还因为是饿着肚子,我的心情很不好,这冬天确实让你看不出一点点的愉快,路是灰色的,房屋是灰色的,人也是灰色的。公房后的垃圾滑落一地,腥臭的味道越过寒冷钻到人的嗅觉里。这种不愉快真是没完没了的。
我匆匆地走过垃圾堆。垃圾堆前站着一个人,不用看第二眼,他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捡垃圾的。我们不说“捡垃圾的人”,而说“捡垃圾的”,为了省事,把那个“人”去掉了。可想而知,这些人在我们的生活里是毫不重要的。
这也是个令人不愉快的人:穿着一身灰色的旧衣服,薄薄的,看不出里面穿了毛线衣的迹象。他的脚下放着大蛇皮口袋,袋口上搁着一把铁钳子,这就是他的身份。现在是中午11点多钟,他不可能吃过午饭。可是他捧着一样东西放在耳朵边,丝毫没有冷、饿的意思。我匆匆走过他的身边,匆匆瞄一眼他的脸:黑的、瘦的、平静的、专注的。
大约一刻钟过后,我再次走过捡垃圾人的身边。因为他还是全神贯注于那样东西,所以这次我停下了脚步,我想知道这是一样什么东西。我相信我的记忆,一刻钟前他的双脚、双手、头和腰的姿势是怎样的,现在还是怎样的。风是这样的冷,灰色的一切,肚子饿着,这就使我好奇地想知道,他是为什么把这些置之不顾的。他的脸是黑的、瘦的、平静的、专注的,他双手捧着一个盒子,放在耳边聆听。
这是只粉红色的首饰盒,价钱不菲。它外观还很好,几乎是新的。一定是他刚才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我知道这些垃圾里经常有一些很新很值钱的东西被人发现。你抬头看看这里的几幢房子,每幢房子的底下都有汽车库。进进出出的人都开着车,趾高气扬,冷漠而戒备,他们不讲究衣着的细节、脸上的表情和语言的表达方式,他们的脸上写着空虚和没有教养,使你猜不出他们属于哪一个阶层、他们的富裕来自何方──追究这些问题是没有意义的,因为现在你永远不知道别人家是怎样突然富有了,可你明白你为什么一直穷。
曾经有过这样的事:这幢楼里的一位少妇,费尽心机地导引着我的眼神去看她的“奥迪”车,最后我不是对她的轿车发生了兴趣,而是对她的人发生了兴趣,我发现她的眼光里有着乞求、慌张和一丝小小的狡猾,这一瞬间我可怜起她了。
这只首饰盒也许就是她扔掉的,外观很新的,没有扔掉的理由。首饰盒现在拿在一个穷汉的手中,这只首饰盒对他来说是没有用处的,但是他把它奉若至宝。
我走近他,听见冷风中有微弱的音乐飘过来,是我们都熟悉的一首祝福的曲子,就从那只首饰盒里笨拙地流了出来。快要结束时,他又紧了紧发条。在这个冬天寒冷的中午,他站了起码有二十分钟。他满足而安静,不挑剔,不抱怨。这个灰色冬天里的一道风景让我感动了许久,他被音乐打动了,我被他打动了。
小黑猫
2007年的夏天,晚上七点多钟,因为天上即将下大雷雨,我从外面匆匆忙忙地朝家里赶。经过巷口时,几个外地打工者的孩子蹲在垃圾箱边,兴致勃勃地逗弄一只小猫,孩子们也许把这只小猫当成了玩具。在边上坐着乘凉的货车司机对我说,你看,他们在捉弄小猫。他语气无奈。
我喝退了孩子们,蹲下来看这只小猫,它浑身乌黑,是一只黑猫,只有我的拳头那么大,也许出生了有一个月,也许只有一个星期吧。它浑身都被孩子们用水淋湿了,还被孩子们用沙子和泥土沾满全身。孩子们一哄而散的时候,它赶紧躲到了货车底下。在我端详它的时候,它又朝车肚子里躲进了几步,藏得更深。我叫了它两声,原想它不会现身的,没想到它突然歪歪扭扭地走出来了。我把它捂在手心里,它又脏又臭,瘦得不成样子。带回家里在灯光下一看,它的样子真可怕,小小的尖脸,满身满脸都爬着跳蚤和虱子,两只眼睛紧闭着不见一丝缝,肿得像灯泡。
我带它回家的目的只是不想让它死在风雨交加的垃圾箱边上。我放它在书房里,给它垫了松软的布。我对它说,这里很安全,没有风雨雷电,你活不成的话,就在这里静静地死吧。
夜里两点,我被狂风暴雨声惊醒。心里惦记小黑猫,就下楼去看它。灯一打开,隔老远我就看到它朝着我来的方向,拚命地抬起脑袋。这一刹那我莫名地感动,感动于生命的顽强。它虽然无法睁开眼睛看我,但它感到了我。
第二天,我让儿子到东园边上的一家宠物医院去配药,我想让它继续活下去。儿子拿回了洗眼睛和治眼睛的药水,还买了猫奶粉和奶瓶。小黑猫很犟,洗眼睛的时候扭动着不让洗,喂它清水和奶粉一概咬紧牙关拒绝。硬把奶嘴塞到它的嘴里,它就把奶嘴咬得“咯吱咯吱”响,一副和人类有着深仇大恨的模样。
过了四天,我在给它做例行洗眼的时候,突然把它的眼睛洗开了,虽然只开了一条缝,但我从这条缝里望进去,它的眼睛是正常的,它不是瞎子。
但是它还不肯吃东西,它的边上每天都放着新调好的奶,它碰也不碰。我儿子曾经自告奋勇地喂它喝奶,一边扒开它的牙关,一边强行灌奶。就是这样,也没有把奶粉灌到它的嘴里。过了一个星期,我看它奄奄一息,就对它说,看上去你不想活,既然你不想活,那么我也只好随便你吧。
在它之前,我还收养了一只小猫叫毛毛,毛毛也才一个多月大,刚生过猫瘟病,死里逃生。我把小黑猫带回家后,一直关在书房里与毛毛隔离开来。现在,我看小黑猫一副想死的样子,就收好奶瓶,开了书房门让它出来看看毛毛,让它在死之前与同类聚一下。
没想到小黑猫出来后,在地上歪歪斜斜地走着,走了好远的路,走到一块毛毛吃剩的鸡肉边上,蹲下来有滋有味地啃起肉来。
我恍然大悟,原来它就是不愿意关在书房里。如果关着,就宁死不屈,不吃任何东西。
我感谢它想活了,马上去买了鸡肉给它吃。可怜的小家伙实在太小了,它还没学会正常的猫叫,它啃着肉,很高兴,发出像知了一样的叫声。它一直到半岁以后才会发出正常的猫咪的叫声。
三天后,我给它洗澡,水冲到它的身上是白的,再从它的身上挂下来时是黑的。它身上的虱子和跳蚤不计其数,我无法一一弄死,索性拿了一个盆,里面盛了水,从它身上捉到一个就放进去一个,不一会儿水盆里就漂满了虫子尸体。我的天,有七八十个。这小小的身体真是受苦了。
它从此就生活在我家里了。它叫小黑妹,现今有一岁半了。十分顽皮,十分缠人。它健康,有趣,并且勇猛,它会几步跳上大树的树顶,一转身再从树顶上飞扑到地上,就像一个身披斗蓬的女侠。但它也有毛病,它喜欢啃自己的或别的猫儿的脚,啃得“咂咂”有声,我问过一些动物医院的医生,他们都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毛病,我想,是不是它从小喝妈妈的奶太少,长大后一直有奶瘾吧?
叶弥,著名作家,现居江苏苏州。责任编校:晓 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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