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一.阅读即饮食
曾有一年,我哗众取宠般反对纸质阅读。说出来的理由也低幼得很,大抵是觉得多数人的阅读都不过是被欺骗。今天被励志的心灵鸡汤,明天又被明星代言的广告欺骗,后天呢,极可能被营养师的一些自相矛盾的说辞欺骗。
就想,与其花费那么多的时间,被一个虚假的内容欺骗,不如多阅读其他世事。又或者,我那一阵子对行走更感兴趣,相比较阅读那些文字优美的叙述,我更信任流水的声音,林间阳光的斑驳,鸟儿飞翔过在空中留下的淡淡的远影。总之,我觉得,那些变化的、有着特别意味的生活现场,是更好的阅读选项。
而纸质的阅读几乎会遇到卖弄、技术、偏见、耍弄、笨拙,甚至卑劣的表演。
自然,现实生活中,有一些人一生都不需要阅读的,他们停泊在精神生活的有无中,与审美这样的活动经常相距甚远。当一个人的阅读,只停留在浅层的感官刺激,那么,阅读便丧失了必要性。
说到底,我还是太苛刻了些,我把所有人的阅读准入定得太高了。我把阅读这件事神圣化了,这样做的结果是,势必伤害到一些轻浅的阅读者。
阅读在旧时几乎是一个人一生的伴随,读书考取功名是男人的至高选择。有句为证: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在这样的语境里,阅读有着进取的褒义,也有着势利的贬义。而真正的阅读,是远离这些意旨的。真正的阅读,是摆脱物质生活的窘迫后,对精神生活的一种进食行为。是的,阅读也是饮食的一种。但精神的饥饿常常与审美相关,用书面语来表达,基本上是寂寞,或者孤独感,又或者况味复杂的缺少感。每每这个时候,寻找感觉上的食物,阅读成为一个治疗自己的有效方式。阅读近乎交谈,在阅读的过程中,时间失去了意义,精神的空间被另外的人的思想所充实,或者启迪。这样的阅读自然是有营养的进食。
然而,大多数人的日常阅读,其实远离这种通向精神愉悦的层面。他们的阅读和看电视广告一样,不过是临时性的技术参照,远远还没有走向精神层面,便停滞了。这样的阅读,其实只能制造傻子。这种轻浅的阅读,是对一种虚构词语的依赖。广告产品的用词,相信大家都能理解,当那些夸大并挤压我们感官的美好词语,停在一个个垃圾食品上时,我们由一开始的排弃,到后来不见这些词语便觉得产品不高端大气的过程,便是阅读中毒的病症。
依次可以类推,虚构的历史,也像是一份夸大了实际疗效的广告产品,同理,那些虚构了情感的小美文,那些拿着腔调虚构时尚的浅奢侈,或多或少地将日常生活的秩序破坏,这些没有营养,更远离思想的阅读内容架空了一部分人的生活,让他们远离常识,成为情商和智商都畸型的读者。
大概正有鉴于此,我当时反对阅读。与其被虚假而背叛常识的读物欺骗,不如不读书,远离它们,不如我们背上包,向着遥远的某条路上行走一下,不如去繁杂而琐碎的世俗生活里走一下,碰一下壁,伤一下心,好填充自己的阅读内容。
同样是阅读,读卡尔维诺与读晚报新闻是不同的。读《故事会》与读《美学十讲》也是不同的。读《两地书》与读《女友》杂志是不同的。读《鹿鼎记》与读《肉蒲团》又是不同的。
阅读即饮食,但若选择的食物是一个垃圾食品的话,时间久了,必然会伤害到身体。所以,读书虽然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但常常有一些人,读着读着,就傻掉了。
这不怪书,怪他们自己。
读书属于精神范畴,面对着庞大的书目,读什么样的书好呢?这如同和一个人聊天,有的人一聊便磁场相融;而有的人,不论我们如何调整姿态,却总能感觉两个人磁场不对。是的,审美是由无数的细胞元组成,必须超过半数以上的细胞都反馈愉悦的信息,在审美上才会有舒适感。
所谓“阅读这么好的事情”,其实只是一部分人适合做的矫情事。当一个人面对一大堆书,陷入挑选图书的盲区时,找到对的那本书,比读十本不适合自己的书,都有意义。
阅读是饮食,而食物自然需要我们懂得搭配,要懂得哪些食物和哪些是相冲的,而哪些食物是有营养的。
做一个热爱读书的人,不如做一个会读书的人。会,意味着天赋,意味着比较和储藏,意味着审美独立,意味着巧合,意味着遇到,意味着用心,意味着一切都接近常识,刚刚好。
二.写作的真实与虚构
常遇人问,你写的是假的吧?
这样的问话,问者已经有了一个自我设置的答案:一定是假的,不然怎么会是这样呢?
其实,写作的真实分为多种,情感真实、艺术真实以及事件的真实,都是真实,单纯地以一个词语来判断真假,显得武断,甚至片面。
写作本身便是对生活的挑选,写作涉及审美及逻辑,都是对真实的概略。也就是说,写作不可能照录生活真实,不然,每一个人的写作都是程式化的,甚至摆满了食物,布满了无意义的生活细节。
写作自然需要修饰,这种修饰涉关写作的意义,超过了真实的束缚。若一个人的写作,只关切真实,那是记录,比如养鸡人员每天观察鸡的动态,温度和疾病;又比如,气候观测员如实记录下每天的气候变化;还有,派出所审理案情时,办案人员的记录必须真实,绝不能大量使用形容词。所有这些都是生活意义上的真实,然而,这些真实的记录,只能提供生活的元素,这显然不是写作。
写作意味着从真实的细节出发,抵达自己思想的根部。写作有着明确的主题,或者有着抒情的必须,这一原初的起点,让写作变得陌生。它不再只是照抄生活,而是从生活真实出发,终究会超越生活,形而上,形成一种见识或者判断,直接渗透阅读者的内心,让他们在阅读的时候,突然间明白了,噢,原来我也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只是,我怎么没有想到要写下来呢,我怎么没有想到这种体验可以如此升华呢。
是的,写作是对生活的总结和归纳,也是对生活的提炼和拔高。既然写作是属于文学的,那么,必然伴随着修饰。文学和绘画音乐一样,是一项审美的活动。将牛的叫声录下来,虽然自然而真实,但这不是音乐创作,同样是表现牛的生活细节,钢琴乐会用琴弦把听众带回到田园里,音乐打开人的同时,也将声音美化。写作也是如此,写作将生活里美好的细节美化,这是必要的修饰。
生活中有太多无用的信息,作为被描述的对象,丝毫没有意义。如果写下这些真实,那便是没有意义的真实。没有意义的真实如同记忆里被闲置的区间,是灰尘,也是被流水冲走的泥沙。那么,什么样的真实有意义呢?这是写作者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如果一个写作者,在写作之前,找不到意义的着力点,指向不明,必然写不出有价值的内容。
我曾经写过一册散文集,曰《小忧伤》。记述我的乡村生活记忆,虽然是以一个孩子的语气来写,但是,记忆本就是挑选的结果。记忆里留下来的生活是真实的吗?这近乎哲学命题。因为记忆总会有误差。正如有人恶意诋毁历史时说的那句: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同样的,一切记忆都是当下史。我用记忆的触角一点点返回时间的旧现场,我召唤着旧时的小伙伴们,一起翻晒我们的小忧伤和小欢喜。这样的写作必须有虚构。有可能,我将邻居家里的一只羊的叫声写成了我家的羊的叫声,也有可能,我描述的玉米杆的甜味是我们家后街那块田里的味道,但为了表述的简洁,我随意搬迁了这块田地,将它写成了我们南地里。这样的修饰,虽然背叛了事实细微的真实,却并没有改变事物的逻辑,以及日常生活的情感。不论是邻居家里的羊叫声,还是我们家的,这声音在暗夜里都让我想到孤独感。不论是后街的玉米地还是南地的玉米地,一想起那玉米杆的甜味,我便陷入一段旧时光里,我的情感完全打开,铺在那块田地里,那里盛放着我和小伙伴们一起亲近自然的生活片断。
这种情感和逻辑的真实比起细节微不足道的数字的真实,重要得多。写作的真实,有时候,并不特指对事实真相的刻意抄录,而是指经历事实的人的情感,是不是可重返现场。
写作上必要的修饰,是对生活细节进行挑拣,是审美训练。
然而,写作的挑拣与修饰都不是刻意进行的,那些扭着腰肢拿着腔调的写作,不但起不到修饰的作用,反而背叛了写作的初衷。因为,情感真实和逻辑真实也无比重要。
修饰并不意味着将一个瘦子写成胖子,也不意味着将丑陋写成美好。将瘦子写成胖子,这是好笑的虚构,和不负责任的编造。而将丑陋写成美好,已经涉及到情感的虚构,甚至已经有了主观欺骗的意图。所有这些细节,都是“不必要的修饰”。
美的存在,本来就在于对比和突显。丑的存在也是。干净的存在也是,肮脏的存在也是。所有这些情感里的词语,都被生活的灰尘淹没。写作是从庸碌的生活细节中挑出那美,那丑,那恶俗,那良善,那细腻,那粗糙,那温润,那凄凉……
把自己沉到生活里,捞出那些和自己擦肩而过的一些感受,这其实就是写作。
所有的写作都是必要的,是打开自己的过程,也是修饰和传递自己人生观价值观的过程。不同的人写作的区别是,有人看到了花开,有人看到了花落,而有人看到了花开花又落。
赵瑜,著名作家,现居海南海口。责任编校:晓 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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