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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之上的价值选择

时间:2024-05-07

欧阳炜

[一  不是渔夫的“渔父”]

“渔父”是《楚辞·渔父》中一个颇具神秘色彩的人物。

文章开头说:“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根据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说法,这时应该是顷襄王执政期间,屈原在政治上遭到重大打击,容颜憔悴,心情苦闷,他来到汨罗江边,望着滚滚而去的江水,他是多么希望有一个人来排解他内心的愁苦啊。这个时候渔父出现了,他说:“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至于渔父的出现,作者在文中并未交代,这就给读者留下了疑问。渔父究竟是谁?他与屈原的相遇是偶然还是特意等待的结果?如果是偶遇,那么渔父是否与屈原是旧识,不然何以在屈原“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情况下还能一眼认出?如果是特意等待,那么他等待的目的是什么?“何故至于斯”是暗含责备还是暗含惋惜呢?

我们再来看“子非三闾大夫与”这句话,这是一个反问句,说明渔父十分确定眼前这个人就是屈原。那么最有可能的情况是渔父本就认识屈原,而且很清楚屈原在楚国的所作所为,他跟屈原的相遇应是故意为之的。就像当年的姜太公直钩垂钓等待文王一样,他在等屈原这位失意者的到来,想要听一听他的心声。渔父问“何故至于斯”,也不是真不清楚屈原被流放了,而是希望创造一个谈话的契机。

因此,我们看渔父,绝对不能将其简单视为一个江畔的渔夫。在遥远的战国时代,文化教育权仅限于贵族群体,一个蒙昧无知、见识浅薄的普通渔夫是不可能故意来等待屈原的,更不用说与之进行人生观的论辩了。他应该是如高唱“凤兮凤兮,何德之衰”的楚狂接舆之流的隐士,朱熹也说“渔父盖亦当时隐遁之士”①。这并非个例,在动荡的乱世里,一些头脑清醒的“士”往往由于现实的险恶,或主动或被动地归隐江湖,《论语》中的长沮、桀溺、荷蓧丈人皆为此类。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渔父并非实有而是一个虚构的形象,是屈原内心矛盾冲突之下分裂出的另一个自我。洪兴祖认为,“《卜居》《渔父》,皆假设问答以寄意耳”②。对于有志于富强楚国、志向远大的屈原来说,眼睁睁看着楚国奸佞横行,国事衰微,他内心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他希望能有一个倾诉的对象,可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他只能将满心的愤懑诉于笔端。现实中无处寻觅的倾诉人,在他笔下便幻化为虚构的渔父,作者通过设置人物间的对话,将屈原内心的矛盾与挣扎进行冷静呈现,让屈原在对话中,最终明确了自己的人生追求和价值选择,让自己内心更趋于坚定。

在两次对话中,渔父始终处于话语主导地位。“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歠其醨?”渔父此言是为了劝服屈原随波逐流吗?回顾前文,屈原说“举世皆浊”“众人皆醉”,渔父对此说法是认可的,所以他说“世人皆浊”“众人皆醉”,可见双方对于当下的黑暗现实都有清醒的认识,且都不愿意与之同流合污,只是渔父在面对污浊现实时选择归隐山林罢了。因此渔父两问“何不”,更像是一种激愤之语,或者是有意试探。对屈原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行为,渔父应该是不反对,甚至是心存敬佩的。虽然自己归隐江湖,但世上至少还有屈原这样积极入世者在努力。所以在听了屈原的回答“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后,他“莞尔而笑”。这里的“莞尔”应是一种欣慰、一种赞赏、一种“和而不同”的心怀吧。

总之,不管是实有还是虚构,渔父都不会是一个简单的渔夫,苏教版《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必修五》将“渔父”简单解释为“渔翁”是不够准确的。

[二  孤独且骄傲的屈原]

课文的标题虽为“渔父”,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不能忽视,那就是屈原。屈原在文中以潦倒落魄的形象出场,以“宁赴湘流”的决然结束与渔父的对话,他用他的实际行动告诉我们,生死之上还有更高的意义和价值值得追求。在阅读文本时,可能很多人都有疑惑,屈原为什么要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死亡是否是他的唯一选择?笔者以为,屈原的死是他自己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是他生命价值得以实现的唯一方式,换句话说,屈原认为自己已经“无路可走”,非死不可。

屈原是骄傲的。他说“举世皆浊”“众人皆醉”,清醒者只有他自己。但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世俗社会中的人,在坚守理想的艰苦道路上,他也会犹豫不决、徘徊不前。当一个人的理想被现实击得粉碎的时候,他不可避免地会遭遇一个两难的选择:是继续坚持还是设法改变?内心的激烈矛盾冲突通过文本表现出来,就是渔父与屈原的对话。屈原难道不知道“淈其泥而扬其波”“其糟而歠其醨”的人生更轻松吗?只要变通一下,他的处境就会好很多,就能更好地适应环境,何必苦苦坚守呢?但是另一方面,他的内心告诉他不可以。首先,他认为自己身负天命,不可亵渎。他在《离骚》的开篇就陈述了自己高贵的出身,“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在他的意识里,自己首先是一个身负天赋使命的高贵的人,他天生就是要引导世人、改变世界的,所以他不能容忍自己以“察察”之身受“汶汶”之污。而当现实否定了他的天赋使命,他的整个世界观崩塌了,他不能容忍自己以苟且的姿态存活于世,所以死亡成了他的唯一选择。再者,在屈原的意识深处,他认为自己不是一个独立的人,而是楚国王族的一部分。在混乱的战国时代,大多数士人已经淡化了宗族生命意识,而屈原却将这种宗族的荣耀内化成为自己的骨血。对屈原来说,宗族就是国家,他的全部生命价值就是振兴自己的宗族,也就是振兴楚国。而楚国王族却并不认可他的主张,甚至对其进行排挤、打压,直至放逐,这对屈原来说无异于迎头重击。他在被流放时已是万念俱灰,找不到自己的生命意义,投江成了他的唯一选择。

屈原是孤独的。他以不“蒙世俗之尘埃”的决绝以身殉道,非常接近先秦儒家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大道。孔子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孟子也说要“舍生取义”。儒家重视个体生命在社会中的价值实现,反对道家消极避世的处世方式。屈原作为一位标准的“士大夫”,一直以出世、济世为自己的责任,并以此作为自我价值实现的依托。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屈原认为的生命价值不在于其肉体本身的存活,而在于心中的大道是否得到实现。但屈原又并非儒家的忠实信徒,因为儒家还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可见儒家是反对自杀的。屈原虽然在政治上遭到了打击,但其生命并未遭受威胁,甚至只要他学会变通,他就能改變自己的处境。这些屈原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不愿改变、不屑改变。他在自己的道路上踽踽独行,不随波逐流,不趋炎附势,当现实的黑暗断绝了他的理想时,他便毅然赴死,用骄傲的姿态来超越沉重的现实。

《渔父》给我们塑造了两个鲜明的人物形象,一个是旷达洒脱的渔父,一个是孤独骄傲的屈原。屈原的洁身自好、以身殉道,成就了中国知识分子心中的精神标杆,受到万世景仰;而渔父进退行藏皆由我的自由不羁,亦成为后世的知识分子在政治失意时追求的生活范式,是他们精神的避难所。正因为此,《渔父》是中国文学史、文化史上当之无愧的经典。

【注释】

① [宋]朱熹.楚辞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13.

② [宋]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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